一九四四年,六月。

    克里斯特尔先生狡黠透露了曼德尔上校的消息。他即将返回柏林疗养。

    那份模糊的记忆霎时明晰起来。

    缅地因之战打响前,他被派到法国监督防御工事,他是年轻军官中为数不多能将陆军和海军两种不同观念协调起来的人。

    夕阳照在白桦林上,大片大片青翠的叶子发出翁响,这是夏日黄昏的专属。

    视野所及尽是看不完的绿,绿得清新而秀逸,绿得明媚而鲜活。

    预感告诉她,曼德尔上校出会现在玫瑰盛开的时节。

    勃兰登堡门两旁布满瓦砾,为鼓舞人心音乐厅门前聚集着乐队吹奏口风琴。阳光透过繁枝茂叶撒落在人们脸上投下斑驳绿影。

    想起那个梦,她心底陡然生出恐惧感。但此刻内心的恐惧早已被渴望代替。

    安柏不是淑女,也不讲究穿搭。

    以往艾玛为她梳的发型没一会就拆了,那些发夹夹揪得头皮痛。

    自从遇见上校,她开始囤积漂亮衣裙,甚至找些高级发型师。

    她从柜子里取出方领米白长裙,群身绣着不规则玫瑰花。为了尽善尽美还请了裁缝加条绑带,用来修饰身段的曲线美。

    她央求表哥以红十字会的身份将其调进入医院。

    尽管安柏用官方话敷衍,看她那身打扮卡尔还是识破了伎俩。

    过两天市中心医院会来一位重要的病号。他来了兴致,决定逗弄一番,帮她矫正遮遮掩掩的毛病。

    “你不说是谁我怎么帮你,对不对?”

    “就是”她咕哝了一声,就连说出名字也很害羞。

    在她心中,关于他的一切都是神圣的。

    最后还是卡尔大大方方报了出来。

    “对对对!”她连声答道,向猫似的轻跳起来,那些杂乱无章的红玫绽放在裙摆上。

    她心中充满了难以言状的激动,这些唤醒了她炽烈的情感,压抑已久的热情一下子喷涌而出。

    负责人穆勒女士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她决定等威尔金斯小姐到岗后撤下安柏。在交代诸多繁琐事项后,直到正午,他们才得以见面。

    空气里飘着乙醇味,使人不由得对医药产生一种信任感。

    安柏的掌心贴着曼德尔上校的额头,询问是否传召副官。

    他生着病,神色之间带着几分脆弱。他的目光落在玻璃窗外的玫瑰上,往日极具透力的双眸略显苍凉。

    片刻后,他心安多了,几乎有一种幸福的感觉。他用温和而拖沓的声音说:“怎么办,想偷个懒。”

    “有我在,您放心。”她用温柔又坚决的口吻宽慰。

    她最架不住无辜且充满破碎感的眼睛,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仿佛成了没主见的孩子。

    一别两年,她身上没有了那种咄咄逼人的特质。她深知时间短促。现在,只想在彼此生命中播种阳光,培育那株友谊之花。

    等他痊愈就会立刻返回大西洋,她不知道他们能活多久。

    由于持续高热落下的后遗症,曼德尔上校仍觉得四周轻飘飘的。他伸出小拇指,这次,笃定能博取到对方的怜悯。

    事实也果然如此,安柏十分爽快同他缔结了约定。

    他那两只细长而灵活的手因吊水而肿胀,指肚绷得油光发亮。安柏把这右手放至掌心,她的动非常温柔,一边消肿,一边亲切地聊天。

    他的手足足大了她一半。她发现指关节开始泛黄,这是尼古丁留下的痕迹。

    尽管院方早已下令,但仍有漏网之鱼。才过三点,病房外的窗台上便堆满了玫瑰。

    一些当红明星也会跑来探视,她们拥有的特权大了去,动辄搬来各路救星。

    很快,一位路德维希小姐引起安柏了的注意,她将蓝玫瑰抱到房间。这些蓝玫瑰不是人工染色后的产物,是她花了大功夫寻到的自然生长的蓝色玫瑰。

    她身姿丰腴,穿着优雅,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削苹果。

    “真漂亮,谢谢你。”曼德尔上校吻一下了手她的手背。

    “埃里希,你从不主动给我写信。”她露出指责的口吻。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让她的想法暴露在安柏面前。

    曼德尔上校仍像没事人似的,勉强抬起臃肿的手,揉了揉眉心,“战场上没什么新鲜事。况且,没有女孩子对它感兴趣。”

    一股莫名奇妙的东西在安柏血液里翻腾。她恨不得跳起来反驳。自他走后,北非的每场战斗,甚至连官方披露的伤亡情况她都烂熟于心。

    比如“马雷特防线”从开始到结束,敌我的排兵布阵她都记的滚瓜烂熟。她还知道,非洲军团哪怕是成了战俘,在向苏伊士列队向码头行进的时候,也把头昂得高高的,哼着《我们今天向英格兰进军》的曲子。

    对于护士找到的花瓶,路德维希小姐不太满意。并非是她挑剔,只是这小家伙们娇贵的很。

    在得知没有更合适的,她递给赫尔佳一块巧克力。

    路德维希小姐发现上前帮忙的安柏,目光好奇地扫了一眼。

    之后,她又静坐了一会儿,他们没了话题。

    他虽平易近人,但并不亲昵。

    下午四点,安柏没见到交接的威尔金斯小姐。当问及她何时到岗,曼德尔上校露出微笑,窸窸窣窣地拿起图纸:“她母亲是英国人。”

    他睡了一觉,感觉好受多了。

    “她父亲是德国人,有雅利安人证件,并且能力出色。”

    曼德尔上校放下图纸,寻找安柏的目光。

    她在四点钟刺眼阳光的照射下,身上的工作服和战地医院的一模一样。

    在他未抵达柏林前,穆勒女士就敲定了护理学中最专业的威尔金斯小姐。

    “我只相信你。”他本想说想让她陪在自己身边,又怕惹恼安柏。

    闻之,她回过头,浅浅一笑,哀怨中带着怜惜。

    此刻她很感激母亲将自己塑造的没有半分犹太特征,没有那头自来卷和弯鼻。

    她身上既有俏皮灵动的特质,又参杂着静谧清冷。曼德尔上校有一刹那的错觉,误以为安柏识破了他的伎俩,仿佛在说:“埃里希,你搞什么鬼。”

    当然,她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他兴致勃勃论儿时理想,有想当过医生,就是没想过士兵。小埃里希认为,除军人外的任何职业都能熟能生巧。

    战争让他愈加迷茫,他再也找不到得心应手的指尖感。

    “做你的学生很幸运。彼得总说,他希望所有老师都能像朗格小姐一样。”曼德尔上校微笑着合上眼睛,他用彼得将重逢与初识衔接在一起。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在两年前,她还能留在乡村教学。次年改革后那些孩子们被送到青年团。

    “我没那么伟大,周围人都认为我病了。他们巴不得我尽快结婚,那才是我该做的。”

    他把身子埋在雪白的被子里,头枕在枕头上,竖起耳朵聆听关于她的故事。

    当发现安柏有些失意,便迅速坐起身,轻声细语地说:“她们有权追逐梦想,可以选择在家绣花,或是从事热爱的行业。没有法律可以强制规定,多大必须结婚生子,生多少孩子,甚至要求孩子性别,左右子女人生。”

    那平素泰然自若的脸上呈现出了亲切的笑容,她的喉咙有些发抖。

    她感激地望向曼德尔上校,倒出困惑:

    “我志小趣卑,可您久经沙场、威名远扬,为什么还信这些胡话”

    此时,他的脸上带着伤感柔和的笑,眼中充满朦胧之光,仿佛刚从深渊里爬出的小可怜。

    他是被父亲强行绑上德意志的战车。万幸,枪林弹雨并没有完全磨灭他的赤子之心。

    战争初期老曼德尔就因病内退了。很快他就兴奋起来,以后做出的决定父亲终于无法干涉了。对他而言这是重新开始的勇气,他的脑袋终于又能海阔天空的冥想了。

    “起码想想,活得更起劲了。”

    “那您会有负面情绪吗?”

    “这种情绪占据了我的大部分时间。”

    像是陷入恬静的恍惚中,那些未经分割的年岁又回来了。在谈话中,逐渐有了一种使她略感困惑的放肆,有某种类似抚摩她的身体的东西。这使得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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