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檀看向茧囊中的女子:

    她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脸盘圆润、肤色白皙,从额头到下巴,拥有着同少女一般柔和的线条。乌黑浓密的长发柔顺地贴在耳边,整个人以一种毫不设防的姿势仰躺着,双眉微蹙、嘴唇半张,仿佛陷入到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梦魇中。

    她是如此美丽,但方檀却并不认识她。

    桂花浮玉,夜凉如洗。

    那妖怪压低了声音,似窃窃私语:

    “你……不能杀我。”

    “杀了我,她就活不成了。”

    它的声音带有蛊惑,仿佛一种隐秘的讨好。

    那些阴暗、潮湿的念头在它心间涌动,它卑鄙地期待着,期待着一种善良,一种可以让自己活命的善良。

    方檀抬头望月,今晚月色很美,良久,他道:

    “如果今日是我师父在此,你早就已经死了。”

    树妖不敢说话。

    “滴答,滴答——”

    它的伤口在渗血,鲜血从盘绕弯曲的枝干上顺着褐色的纹路,一点点滴落,滴在泥土上,不多时,便汇成了一滩暗红色的水洼。

    这令它愈发感到孱弱。

    但“师父”这个词就像是一根细长的羽毛,轻柔地搔动了它心头的痒肉,令它辗转反侧,反复想,反复想,头疼欲裂。

    终于,它忍不住开口问了:

    “你师父……是谁?”

    “听说过一剪细雨楼吗?”

    “燕子不归、杏花飘寒,传闻中,这七十二座小楼遍布各地,所掌权的堂主无一不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万人斩。”

    方檀变得出奇的有耐心。

    只见他面带微笑,仿佛是想起了愉快的事情。

    “我师父姓陆。”

    姓陆。

    那精怪认真地想了想,它虽然久居兰州,但仍是能够从猎物、周边“邻居”口中打探到一些消息。

    大概想了两三秒,突然,有一个名字如闪电般划过了它的脑海。

    “陆雪燃。”

    它喃喃自语,一时之间,骇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不会有人没听过这个名字。

    也不会有妖怪不害怕这个名字。

    “你还要威胁我吗?”

    方檀问道。

    树妖不言语,但表情颇为挣扎。

    它久居世间,同人打交道久了,便也学会了人类的弯弯绕绕。

    方檀却只当作没有看见,他继续道:

    “今日这人,你放也好,不放也罢,你都是要死的。”

    “但放与不放之间,我可以给你留一条生路:你放人,我只打散你的形体;你不放人,我连魂魄一齐打散,叫你形神俱灭,消散于天地间,自此再无入六道轮回之可能。”

    “我数三个数,你若再不出声,我便默认你选第二条路了。”

    ……

    “三。”

    精怪惊诧抬头,看向方檀,似乎不相信他会这般无情。

    先前它见方檀修为高深,行事颇有章法,便以为他是宗族子弟出身,见惯了大风大浪,来此地游历而已。

    既是名门正派,那自然可以用仁义道德拿捏。

    后来对方自报家门,虽是出自一剪细雨楼,但陆雪燃到底不像合欢宗、一枯禅寺等魔教中人那般狠辣无情。毕竟前者只杀妖,而后者却要杀尽天下人,所以树妖便也存了几分侥幸的心思。

    它只想着:怎么会有人不救人呢。

    没想到真的有人不救人。

    “二。”

    精怪的目光在方檀和女子之间游移不定。

    它觉得方檀在诓骗自己,对方只是在使诈,其实内心还是有动摇的。

    他怎么会不救人呢?

    树妖想不明白,但它不敢赌,它突然不敢赌了。

    在这短短几秒钟内,大量庞杂、矛盾的念头充斥了它的大脑。没有人可以在面对死亡的时候,理智地做出决定,因为怯懦早就席卷了一切。

    “一。”

    “……我放。”

    双方几乎是齐齐开口,但不同的是,方檀是枕暇以待、游刃有余,而妖怪则是以一种十分迫切的口吻,在最后一个话音落下之前,堪堪出声打断。

    它认输了。

    “我放。”

    树妖重复了一遍,低着头,以一种十分疲惫的口吻说道。

    它的神情骤然低落,脸上也笼上了一层衰颓之态,似是突然苍老。

    先前那几只滴溜溜打转的眼珠,此时也像失去生命力一般,微微阖起,干瘪地挂在面皮上,像是凸起的疣块。

    随后,它交出了解药——

    那是一份由一小截藤条新鲜榨出的汁液,装在白玉的小瓷瓶内,轻轻摇晃,窄而薄的瓶壁便洇出好看的草绿色。

    其实也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

    只是一点可以让人昏睡不醒的东西,它常常这样做,在遇到一些不能够立即吃掉的“猎物”时,为了保证口感,它会用茧囊将其裹住,随后往囊袋内注入一些掺了特殊成分的黏液。

    让猎物沉睡,也让其保持新鲜。

    只待时机成熟,它便可以放心地享用大餐。

    此刻,天色将明。

    昨夜厚重的湿气凝在叶片上,结了一层细密的露水,只听“咕噜”一声,那颗晶莹的水滴便顺着叶脉滚落,落入泥土中,留下一个深褐色的圆点。

    风轻柔地吹过草地,树叶沙沙作响。

    树妖闭目凝听着,它身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在这道风中簌簌摆动,欢欣雀跃,似生命的赞歌。

    它不再反抗。

    或许是想起了老和尚,那块卵石大小的舍利子至今仍在它腹中微微发热。

    那是在很久以前——

    没有灾祸,也没有动乱,所有人都幸福地生活着。

    它在沉默中迎来了自己的毁灭。

    只听一声巨响,那棵矗立在庭院中的参天巨树轰然倒塌,其根部所在的区域亦随之塌陷,裂开了一圈足有四五人合围那么大的土坑。

    土坑内,可见大树粗壮、发达的根系绵延近数十米,如今暴露在空气中,已是生机全无。

    方檀轻巧跃至坑内,用刀割下了树桩根部的须条。

    待收好根须,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倒下的树干,望着那些从树干中飘出的数团荧光,心情有些复杂——

    那是古树的精魂,它们如今化作绿光点点,四散在风中,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够再次重聚于天地间。

    多思无益。

    方檀摇了摇头,取出解药喂一旁昏迷的女子服下。

    树妖身亡后,伽蓝寺的结界亦随之解除。

    这座在黑夜中沉寂了上百年的佛寺,终于再一次窥见了破晓的曙光。

    暑气蒸腾,草木葳蕤。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轻柔地洒在大地上时——

    向年年睁开了眼睛。

    她有着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眼型圆润,似娇杏,又似初生的小鹿,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单纯。

    从昏迷中醒来后,向年年迟缓地坐起身,手一撑,便摸到了身下的黏液。

    仿佛是还未彻底清醒,她有些茫然,于是怔怔地抬起手掌,就看见湿滑、透明的液体从自己的指缝中淌下。

    “啊——”

    她骤然尖叫出声,睁大了眼睛,充满恐惧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被烧焦的枯藤,落了一地的残枝败叶,青砖石上留下的一道道划痕,还有庭院正中央那棵轰然倒塌、了无生气的古树……

    直到她的目光触及方檀,停了那么一两秒,才后知后觉地闭上嘴。

    “你醒了。”

    她听见对方这样说道。

    但不待她回复,便见方檀转身,像是任务完成一般,作势要离开。

    别走。

    向年年心中焦急,想要起身追赶,匆忙间,却被脚下的藤蔓绊地一个踉跄。

    她狼狈地摔倒在地,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所披的衣物并不是原本的那件,而是一件月白色的宽松外袍,贴身的衣裙因长时间被酸液浸泡,早就残破不堪了。

    向年年当即就羞红了脸,但还是出声喊道:

    “这位,这位……公子,请留步。”

    她私心选了“公子”这个称呼,只因方才匆匆一瞥间,瞧见方檀长相斯文。

    向年年并非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

    昏迷前的最后一秒,她正要伸手接过茶摊上的一位好心老伯递过来的茶水。

    而下一刻,却是天旋地转,昏沉不知世事了。

    是茶水有问题?

    还是那个老伯是坏人?

    她惴惴不安地猜测着,满是惊疑地打量着面前这座杂草丛生的小庙。

    会是他救了我吗?

    她又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方檀,内心无端萌生了一种期待。

    见对方停下脚步,向年年这才忐忑上前。

    她难得有这般拘谨的时候,左思右想,竟不知如何开口。

    “不知姑娘有何贵干?”

    还是方檀率先打破沉默,他虽皱着眉,但还是耐心问询。

    “你……”

    向年年望着他,目光一时有些怔然。

    她生得娇美,又自幼颇得家人宠爱,所以往来相交之辈,皆对她极尽逢迎讨好之事。

    她很想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又怕太主动失了女儿家的矜持,所以犹犹豫豫,最后也只是小声道:

    “是你救了我吗?”

    方檀眨了眨眼睛。

    他的眼神很亮,似雪水清冽,又似寒星璀璨。眼尾却略弯上翘,仿佛一瓣多情的桃花。

    双目相交之际,向年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似乎加快了。

    “一桩小事罢了,姑娘无须放在心上。”

    他仍是这般冷淡。

    闻言,向年年有些失落。

    见方檀还是要走,她思量再三,终于说道:

    “你……知道白玉京吗,就是南海仙岛白玉京。”

    “我的家就在那。”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1

    白玉京并不与大陆接壤。

    它坐落于南海的一座岛屿上,常年云气氤氲、仙雾缭绕,叫过往的船只无法轻易辨别其踪迹。

    又因岛上盛产一些名贵的药草,如龙血草、地心火芝之类,是滋补气血的上佳之物,所以与药王谷是世交。

    同大雪封境、与世隔绝的天山昆仑一样——

    白玉京是这个世上,最神秘的去处之一。

    这边,向年年仍在继续:

    “你救了我,姑父肯定有重赏,我表哥也会谢谢你的。你知道我表哥吗,我表哥姓徐,他叫徐幼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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