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你同我一道回白玉京吧。”
向年年期待地看着他。
方檀不由得一哂。
对方这样说，似乎笃定了这个世上任何一个听到“白玉京”的人，都会心旌动摇，念念而不能自持。
毕竟，这三个字代表了富贵与名利。
而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所求，不过这两样东西而已。
日光炯碎，野林参天。
斑驳的树影打在少女娇艳的面庞上，衬得她肌肤平滑、肤色白皙。
但方檀却并不看她，他只看向寺外，小径蜿蜒，沿途草木苍翠、繁茂，那里有一条下山的路。
“我还有事在身，就不陪姑娘了。”
“那药王谷呢？”向年年急忙道。
“我家同药王谷是世交，不知，不知……公子可否将我送到那儿？”
见方檀面色有所松动，她又作楚楚之态，泫然欲泣道：
“我此番出来游历，经此磨难，是再也不敢一个人上路了。”
这话倒是半真半假。
她自幼长在岛上，是家中最小的女孩，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此次来西域，也不过是不忿众人小看于她，这才捏了传送符，偷溜到兰州，预备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只是妖魔不曾剿灭，自己反倒先落入对方肚中，差一点就要小命呜呼了。
但即便如此，向年年还是胆子大得很。
诸如“不敢一个人上路”之语，只是说来诓骗对方的。
娇纵如她，对方檀的冷淡格外新奇。
白玉京，药王谷。
任何一个名字放到这偌大江湖上，都颇有分量。
考虑再三，最终，方檀还是答应了。
因任务完成，他即将返回一剪细雨楼，而此去药王谷，正好顺路。
更何况，药王谷地处东南，靠近云梦泽。当年方煜同琳琅所隐居之地，正是云梦大泽旁边的一处无名山谷内。
十年弹指一挥间，世事变迁，不知谷内坟茔如何。
方檀心有挂碍，所以在去药王谷的路上，便有些沉默。
倒是向年年十分高兴，她原本想装作娴静温柔的闺秀模样，但不多时，就暴露了本性。
只见她骑在马上，饶有兴致地左看右看——
西域的风貌同沿海城镇不同，这里的草大多叶片细长，树也不大高，零星几棵散落在广阔的荒原上，衰草连横、风沙漫天，显得十分寂寥。
“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一拉缰绳，驱使着马匹上前。
“我姓向，我叫向年年。”
“你呢？”
少女好奇开口，笑意盈盈。她很少有什么烦心事，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快快乐乐的。
方檀侧过头看了一会儿，良久道：
“我姓方。”
自此，双方交换姓名，也就算认识了。
沿途无趣，向年年掐了一根稗子草，捏在手中把玩着。
她一边骑马，一边同这位“方公子”聊天：
“你好神秘啊，比我还神秘。”
“莫非……你也有什么不得了的出身？”
对于这个问题，方檀倒是答得很快。
“没有。”
“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说罢，不待对方细问，便见他一抖缰绳，胯/下骏马撒开四蹄，如风驰电掣一般，遥遥向前狂奔而去了。
身后，向年年扬声道：“等等我。”
兰州，山郊小道上。
只见两骑一前一后，身姿如电，“倏忽——”一下，便打马驱策而过。
这一日，两人在一处荒山上过夜。
他们出了兰州，再走上两三日，便可到药王谷的地界了。
方檀习惯了风餐露宿，但考虑到山间寒冷，他还是拾掇了一些枯枝败叶，简单搭了一个柴火堆取暖。
入夜，蛩声切切。
向年年抱膝坐在火堆前，伸出手，专心地烤着火。
方檀在她身旁坐下，递给她一张馕饼。
“给。”
那饼大约碗口大小，中间薄，四周厚。饼面烤得焦黄，上面撒有芝麻，仔细闻一闻，还能嗅到盐粒同胡椒的酥香。
向年年第一次吃这样的食物，拿在手中半天，也不知如何下口。
最后，她学着方檀的模样，用牙齿费劲去咬，只尝了第一口，就皱眉小声道：“……好硬啊。”
方檀手上动作一顿：
“只有这个。”
“你如果不想吃，可以放在旁边。”
闻言，向年年讨好地笑了笑，又继续吃起了面饼。
柴火“哔剥——”作响。
火光融融，只听她道：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药王谷啊？”
方檀道：“快了，从兰州一路向东，经由赤峰、碧岫两座山脉，再走上一两日，便可抵达了。”
“那就好。”
向年年重新安静下来。
吃完饼后，她拍了拍双手，掸去手上的碎屑，似是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你姓方，那以后，我就叫你‘小芳’了。”
说着，她从柴火堆中划拉出一根木棍，用烧焦的那一头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这两个字。
“怎么样？”她微笑抬头，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高兴道：“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罩着你的。”
说罢，向年年“豪迈”抬手，拍了拍方檀的肩膀。
她的动作是这样自然，后者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便自动完成了“从取一个绰号到成为好朋友”的一系列步骤。
向年年很热情，也很真诚。
诚然，这个娇纵的大小姐有一些缺点，比如娇气、穷讲究等等。她吃不惯边关的食物，骑马骑得久了会喊累，下马后就不肯再动弹。
但那是一些无伤大雅、甚至是可爱的小缺点。
大约是她出身在一个富足的家庭，从小顺风顺水，所以长大以后，才能毫无芥蒂地对身边每一个人都怀抱良善之心。
当然，她也有一些不可言说的小心思。
知好色则慕少艾。
向年年觉得方檀生的好看，所以想要同他说话，时时和他待在一起。
两日后，二人抵达目的地。
“云在江之北，梦在江之南。”1
云梦泽占地极广，地方志记载其“东抵蕲州、西抵枝江”，江水汤汤，八百里洞庭湖之景，由此可想见。
药王谷正是坐落于这片大泽之上，依山傍水、风景十分秀美。
从远处看，只见群山如黛、连绵不绝，高耸的峰峦自西向东沿湖延伸，形似一条横卧的巨龙。
一阵风过，漫山遍野的树木便一齐摆动，山色翠微、沙沙作响。
从深绿，到浅绿，漾起一道好看的波纹。
二人走至入谷口，发现早有人在此等候。
那人穿了一件鸦青色的窄衫长裙，臂弯上的菱纹帔帛随风而动，衬得其腰肢细长、身段风流。
一旁的向年年见此，当即走上前去，亲热地挽住那女子的手臂，喊道：
“姚姐姐。”
姚笙。
是药王谷谷主，鹿衔枝的二弟子。
她上头还有个大师兄，叫做裴绛英。这位裴师兄素来狂妄，在江湖中，有“只医死者，不救活人”的名声在。
药王谷虽占地颇广，但谷中正经的主事人不过三位。余下只是一些管事仆役等等，且大多聋哑、手脚不太健全。
“姚姐姐，你怎么来了。”
姚笙笑笑，她生得也极好看，但这种好看同向年年的不大一样。
前者肌骨莹润，似美玉一般细腻无暇。并且这种美不带有一丝攻击性，她睁着一双温柔杏眼，只是朝你轻轻投来一瞥，便是秋水盈盈。
而后者则更偏向明艳一些。
毕竟徐氏一族久居海外，同异邦通婚，所以容貌上也多少带了一些特征。
“我一早就收到了消息。”说着，女子抬手点了点向年年的鼻尖，含笑道：“你啊你，这般淘气，可把向伯父急坏了。”
“……这可不能怪我。”
大约是在熟悉的人面前格外放松，向年年大半个身子都贴了上去，面露娇憨之态，正不依不饶地说着些什么。
两人一番叙旧。
待向年年从兰州说至伽蓝寺，又谈及“小芳”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姚笙看向方檀的目光已是充满感激：
“少侠高义，还请入谷一叙。”
药王谷坐落于云梦泽之上，多山，也多水。
若从远处看，是山衔好月、云连下榻之景，近处则是波光潋滟，水气蒸腾似渺渺仙境。
它是一座水上的庭园。
小径曲折，回环多变，行走其间，常叫人不由得恍惚，分不清脚下是岛，还是湖，亦或是湖中有岛，岛中有湖，一步一景，有移步换景之妙趣。
此外，药王谷内还种植有上百顷的杏树。
大医精诚，杏林芳菲。
风一吹，那皎洁胜雪的花瓣便从枝头簌簌抖落，落入碧蓝色的湖水中，顺着水流飘远。
姚笙将二人领至桃源津，这是日常待客的去处。
待各自坐定，有一赭衣仆人上前奉茶——
方檀定睛看去，很容易便发现对方手指残缺，似是先天有疾。
他只当作不曾看见。
接过杯盏，方檀用杯盖轻拂茶沫，茶是上好的君山银针。
它的茶芽呈橙黄色，外裹一层白毫，浮在滚水中却是纤毫毕现、根根分明。细细品鉴，只觉入口清香，齿颊留芳。
好茶。
一片安静中，还是姚笙率先开口：“此次年年遇险，多亏少侠出手相助。”
说着，她取出一块令牌，交予方檀——
那令牌以上好的透水白玉打造，质地细腻、触手温润，观其点曳之工，一笔“藥”字勾连不断，恰似烟霏露结、状若灿而还连。2
是一块难得的宝物。
“此乃我药王谷的通行令牌，还请少侠收下。”
“日后，若是少侠有疑难杂症亟需解决，可尽凭此令，来谷中寻我。”
有此令牌，在乱世中，无异于是多了一张保命良方。
方檀心知这个机遇珍贵异常，也不多作推辞，谢过一番便伸手接下了。
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一仆人匆匆入内，附耳上前，低声说了些什么。
姚笙听后，当即面露歉色。她站起身来：
“年年。”
随后，她的目光看向方檀：“……还不知少侠名姓？”
一旁的向年年当即补充道：“方，他姓方。”
闻言，姚笙却是目光一顿。
她再次看了过来，仔细打量着，仿佛是第一次看清方檀的长相一般，她轻轻“咦”了一声，忽然笑着道：
“这位……方少侠。”
“我瞧你有些面熟，不知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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