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大作,山林呼啸,无数藤蔓似潮水一般向方檀袭来。

    藤身沾了些花白的浆液,黏腻湿滑,正“咕叽咕叽”作响,它飞快蠕动着,不过几个喘息,便近在眼前。

    方檀抬头看去:

    只见数百根腕足不住缠绕、卷曲,似蛛网,密密麻麻,其中最粗壮的一根竟隐约印出一张脸的轮廓。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生的极美。

    惨白、柔弱,她的肌肤透着玉一般的光泽感,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但随着目光后移,一旦触及她耳后那几道叶片的纹路,便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毕竟,植物的茎叶上怎么会凭空长出一张脸呢?

    可事实就是如此。

    这张脸不仅栩栩如生,还会说话。

    “小郎君。”只听一道娇柔的嗓音响起,女子拉长了音调,如泣如诉:“天黑山路难行,还是在小寺歇息一晚吧。”

    说着,她挥舞藤蔓,仿佛关切地伸出手,却又在贴近的下一秒,兀地绷紧,似钢刀,又似尖刃,毫不留情地刺来——

    危急时刻,方檀一个闪身躲过,却仍是被削下几缕发丝。

    他回头看去,只见夜风徐徐,不着痕迹地偷攥了那缕断发,在月色下遁逃。

    方檀当即打出数张符纸。

    一连串繁复、精巧的法印自他手中结出,不多时,那几张符箓便好似被定住般,在空中一字排开。

    符箓上浸润着朱砂,笔势游走间,光华流转,仿佛可通天地。

    他捏动法诀,只听“轰”地一声,那几张符箓齐齐发力,在半空中绽开,有炽热的火焰自那小小符纸中蔓延而出,顷刻间,便烧得半边天火红透亮。

    藤蔓属木,极惧大火。最前头的藤尖尖当下便有些瑟缩,似退非退,面对着大火来回试探,迟疑不定。

    倘若一不小心被火舌灼伤,枝叶便簌簌抖动,仿佛痛得很了。

    那腕足刺了多次不成,于是讪讪后退,此时又有几张脸从藤身上挤出,“咕叽咕叽”,仿佛是蛇在产卵,极渗人。

    那几张脸费了许多劲才从根部挤出,待挣脱得自由,当即飞窜到藤尖,似饱满的肉瘤,沉甸甸地挂在了上头,同方檀面对面。

    “小孩,你是个什么来路?”

    那瘤子抖了抖,拼凑出眼睛同嘴巴的模样。

    这回是雄厚的男声。

    但它大约不知道正确的数量,于是多长了一些器官。

    现在,那七八只眼睛一齐盯住方檀,惨白的眼珠在眶中滴溜溜地打转,中间是缩成极小一点的黑色瞳仁,目光邪肆。

    以它上百年的道行,方檀在它面前不过一稚子。

    如今被稚子所伤,自然是奇耻大辱。

    方檀却极平静。

    对上这样一张骇人的脸,他的眼睛竟眨也不眨,仿佛无动于衷:

    “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不劳尊驾费心。”

    “有意思,有意思!”

    男人大笑,只听“噗嗤”数声,他的面上接连鼓起透明的水泡,数不清的小黑点在表皮下灵活游窜,每一颗都是一只未长成的眼睛,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仿若新生的鱼籽。

    “兰州什么时候多了你这一号人物,我竟不知道。”

    这树妖有自己的打算。

    它修了上百年的道,又吞了一颗老和尚的舍利子,如今功力大增,自然是舍不得死。再加上这段时间吃了不少人,腹中尚饱,要好好消化,所以就有点不太想和方檀打。

    何况,它还有些怕对方的异火。

    想到此处,树妖一阵愤懑:不知怎的,昔日刀枪不入的皮骨到了这火苗面前,竟似纸糊的一般,脆弱不堪。

    当然,它是绝不肯让方檀看穿这一点的,于是继续威逼道:

    “小子,若你识相,我可放你一条生路。”

    说着,它前后一阵摇摆,指挥枝条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可供一人通行的小径来,小径通向寺外,寺外群山连绵、天边正残月。

    月光照在那条出寺的小路上,清清冷冷,似一层薄薄的霜。

    方檀不说话。

    他既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

    这让男人有些不快,但做妖精一贯是能屈能伸,所以他想了片刻,决定换上另一个□□。

    只见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顺着藤身游走上前,正是方才的女子。

    她眼尾上挑,眸若桃花,一颦一笑皆诡魅勾人,比男人好看太多。

    “小郎君,考虑地如何啊?”她一阵娇笑。

    她一边笑,一边偷偷打量着方檀,目光中满是垂涎。

    “妾身在庙中待了二十三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模样这般周整的人。”

    “……”

    “我看郎君不如留下,毕竟长夜漫漫,可叫人好生寂寞呢。”

    女子语含深意,媚态横生,眼波流转间,却是存了吃掉方檀的心思。

    说着,她开始用眼神,放肆地描摹起对方的体态——

    从头开始,到脖颈,到胸膛,那处覆盖着一层紧致的肌肉,再到小腹,一寸寸啃噬,吸髓敲骨,口齿留香,总之,是人间一等一的美味。

    枝叶颤颤,有浑浊滚烫的涎液顺着叶片滴落。

    她目露痴态,简直兴奋地发抖,于是急切道:“来,且到此处,让姐姐好好疼上你一番。”

    闻言,方檀却是罕见笑笑。

    他一边笑,一边掸了掸袖口上的灰,仿佛有什么脏东西沾染上身。

    香雾空蒙,月色窈窕,而他半眯起眼睛,颇有些漫不经心: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自称是我的姐姐。”

    此话一出,树妖当即面色大变。

    它虽是个后天修炼而成的精怪,却也学了一些人类修士的作派,比如好面子、虚伪势利之类。

    但后来大约是人吃的多了,它的脾性也变得愈来愈古怪。

    常常扮作不同的角色,什么和尚道士、书生小姐之类,以此来戏弄过往的倒霉人,待玩弄够了,就将一整个寺庙的活物吞下肚皮。

    它有很多张脸。

    当然最宝贝的,还是一张女人的脸。

    那是它从一具尸体上扒下来的,这些年一直用法力精心温养着,可惜尸毒入体,又叫毒虫啃噬了不少皮肉,所以一动怒便会露出破绽。

    仰仗着这张脸,加之身段婉约、风姿绰绰,可谓是个男人都要招架不住。

    往往眼一抬,手一勾,对方便会乖乖上前、任她揉搓了。

    这样一张战无不利的脸,如今却在方檀这里碰壁,它自然要恼羞成怒。

    那树妖气得狠了,粉白细腻的面庞上顿时绽开数道裂口,无数暗黄色的脓汁从中喷溅而出,腐烂而腥臭。

    又听“噗噗”数声,裹着黑籽的黏液淌了一地。

    一阵地动山摇过后,枝条疯长,上百根粗壮、狰狞的藤蔓破土而出,仿佛整座寺庙都要被它拖入这片藤海中。

    动荡中,树妖一阵狞笑:

    “你这小儿竟这般狂妄,着实可恨。”

    “且来受死!”

    说罢,无数藤蔓齐齐压上,攻势凌厉,绵亘不绝。

    而方檀这头早有准备,当即排出一整套周天星斗大阵。

    星光熠熠,无数玄妙的符纹自法阵中飞出,而他祭出符纸,以指尖鲜血上书灵咒,不消片刻,这三十二张符箓便勾画完成。

    威势赫赫,只待其一声令下,便要朝四面八方飞去,镇压邪佞。

    见此情状,树妖心头顿时感到不妙,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它也只好硬着头皮接下此招了。

    “砰——”

    双方初交手,便立刻掀起一道强悍的劲波。

    这道劲波席卷了一切:只见土地龟裂,无数飞花落叶随风鼓动,化作暗器,片片伤人。震荡之下,就连最外围的寺庙院墙都轰然倒塌,更毋论法阵中心的精怪本体所直面的冲击。

    它避无可避,只好聚集起藤蔓,试图挡下这惊天动地的一击,然而仅仅是一个照面,这上百根腕足便被齐齐斩断,大量汁水从疮口中喷出,溅洒一地。

    树妖顿时惨叫出声。

    因疼痛难忍,余下藤蔓不住地在地上翻滚,像个断了半截身子的爬虫。

    “我要杀了你……”

    “我一定要杀了你!”

    百年修为毁于一旦,树妖自然要癫狂。

    但方檀比它更快。

    他当下便不计法力损耗,抬手打出身上所有的御火符。

    只听“轰——”地一声,火苗颤颤,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拉长、膨胀,化作熊熊烈焰,急促而凶猛地燃烧着,火势之大、近可煮海。

    方檀借势跃起,于半空中停滞住身形,炎流灼灼,无数火焰汇聚在他掌下凝结出箭矢的模样,而他挽弓拉弦、连射数箭——

    不过短短一瞬,数道流矢便拖着长长的焰尾,划破长空,朝着不远处的藤海中坠去。

    “嗤——”

    烈焰升腾,无数腕足在火中痛苦抽搐,那是木灵在哀嚎的声音。

    树妖在大火中翻滚,每滚过一圈,它的身形便缩小一轮,不过片刻,便彻底烧得不能动弹,只能伏在地上恹恹喘气。

    方檀收了阵法,走至对方跟前。

    似是感到自己命不久矣,那精怪抹去嘴边的血沫,强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不能杀我。”

    方檀听后,饶有兴致地询问:

    “为什么不能杀你?”

    “因为……”树妖一阵嗫嚅,看上去颇为挣扎,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片刻后,只见其腹部下一根最粗壮的藤蔓开始缓慢蠕动,形同反刍,不多时,便从中间裂开一道口子,有一个灰白色的肉茧混着黏液,“咕哧”一声挤了出来。

    树妖颤抖着手,用指甲划开了肉茧表层。

    待两边肉壁脱落,便见茧囊下,竟是一个近乎赤/裸的女子,她的胸脯微微起伏,显然还有一口气在。

    夜风中,那狡猾的精怪下意识地吞咽了几口唾沫,说道:

    “她,她没有死,只是中了我的毒。”

    “但是……如果你杀了我,她便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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