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城门口的时候恰是正午,五月的日头已经有些烈了。

    春光明媚的时候出城踏青的也多,这会儿门口竟排起了长队,两排马车一排行人,不少行人正拿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

    国公府的马车夹在车流中缓慢的移动着,马车上挂着一个鎏金镂空花鸟纹挂链银香球,里头没有装香丸,只偶尔的摆动着,催得人愈发想要睡觉,闻予锦便顺势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还有孩子的哭声。

    人多了便容易乱,更何况这么热的天,人的脾气也跟着暴躁,偶尔有些孩子哭闹更是常事,闻予锦并没有多留意,一直到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他们马车的侧边并行的还有一排马车,当中有两辆起了争执。一辆看上去普普通通,一辆带着一个“钟”字。

    普普通通的一个徽记,却让记忆却如同潮水般涌来,冲撞的闻予锦硬生生的打了个激灵,这不是属于她的记忆,而是原主的。那少女的爱慕强烈得让人禁不住战栗,曾经她也这样爱慕过裴靖川。

    这钟家,便是原主一直爱慕的钟亦澄的那个钟家。

    只是不知道,这马车里坐的又是谁了。

    那普通马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仆妇,穿的是最普通的石蜜色褙子,梳着最寻常的包髻,再看裙角已经洗得发白,看上去家里并不宽裕,但她开口便是质问:“后头是谁家马车?撞了我家马车,害我家小郎君受伤恸哭竟也不知赔礼么?”

    索性队伍堵得厉害,谁也走不了,前后左右的人都探出头来瞧热闹。

    然而,遭到质问钟家马车竟毫无动静,那仆妇冷笑一声:“话都不敢说一句,还是把那家族徽记去了吧。丢人!”

    这下,钟家的马车才下来个人,他玉面长眉、眸光清润,一身竹月青的襕衫衬得他仿佛苍苍翠竹,不知是肤色显得还是涂了口脂,那嘴唇竟然比女人还要红润一些,这便是受到京中贵女们追逐的京城第一美男子钟柘钟亦澄了。

    人群中议论纷纷,先是感叹没想到马车上会是他,再是称赞他的容貌风仪。

    这茂林修竹般的气韵的确当得起在外彰显的名声。

    他先作了个揖,朗声道:“是在下的不是,给这位妈妈赔礼了,您家小郎君伤得可厉害,需要医治么?”

    这态度还算端正,又奉上一贯钱算是赔礼,那仆妇点了点头:“以后且注意呢,伤了人不是闹着玩的。”

    “您教训的是。”他又是一揖到底。

    仆妇没收他的钱:“这进不去城也医治不得,郎君可有备下伤药?借奴使一使便也罢了。”这才是她发作起来的目的,这些富贵人家出门,东西带的齐备,会有伤药也说不定。

    钟亦澄却摇头:“实在是抱歉。”

    仆妇难掩失望,却也只能道:“罢了罢了。”

    这件事本来算是就此过去了,谁知钟家那马车忽然传出来个女声:“这仆妇,明明是自家孩子看顾不好,偏要怪别家马车撞的。亦澄哥哥也太守礼了些,这又与你有什么相干?”

    这样丰神俊朗的郎君,竟然被一个刁奴骑在了头上,她作为钟亦澄的未婚妻子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这声音娇滴滴的打着转儿,周围看热闹的又是一阵鼓噪。

    “本来就是我们的马冲撞了前头的马车,玉笙莫要说了。”他记得清楚,好好的排队进城,他家的马儿不知何故忽然发癫,撞了前头的马车,那力道确实可以使人受伤。

    钟亦澄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那仆妇本来也觉得到此为止,没想到会忽然出来个不讲道理的,但是车里又传出来孩子的哭声,仆妇只能回去哄孩子,一时间发作不得,她便冷声道:“好自为之吧!”

    闻予锦指尖泛白,比起可有可无的钟亦澄,她更加在乎那位仆妇。

    她又接了别人家的差事么?不是已经回了淮阴,怎么又来京城?是生计遇到了什么困难?

    闻予锦仍旧维持着撑帘子的姿势,恰好对面马车的帘子也挂了起来,马车上的情形能够看清楚了:那仆妇一个人竟要照顾两个小童,其中一个小童的头上还缠着一圈白布,看上去就伤的不轻,又从里头渗出血来。

    两个小童一个看上去三岁多,另一个也只有五六岁左右。

    那个五六岁的因为伤口疼痛哭泣,那个三岁的还不太懂事,便跟着一起哭,而那仆妇只有一个人,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想来刚才也是只护住了一个,另一个才受伤的。

    闻予锦找出来伤药交代菘蓝:“快给那位妈妈送去。”

    菘蓝领命去了。

    两辆马车并排排队,距离并不远,那仆妇接了伤药,不禁抬起头来,对着闻予锦的方向躬了躬身。

    而闻予锦与她点点头,算是招呼。

    那仆妇打开伤药,才发现那布包里头竟还裹着半角银子,她急忙再去看闻予锦的方向,然而对方已经放了帘子。

    马车上的闻予锦,再次靠在软垫上阖目休息。

    早先,因为原主记忆掀起来的那点子波澜早就消失无踪,但她现在的心绪更加翻滚难平,因为,那个仆妇是把她带大的傅母,沈檀娘。

    终归她已经不再是江淮棽,就算她想相认,又凭什么认呢?

    孩童的哭泣渐渐止住了,马车队伍缓缓向前,进城后,他们的马车向着各自的方向渐行渐远。

    ……

    城中还是那般热闹,日头开始下移,但天依旧热得很,来往的行人不减反增,不少年轻女郎竟提着裙子跑,闻予锦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这些人不嫌热的么?”竟然在跑。

    菘蓝笑道:“您还不知道呐,过两天会有龙舟比赛,今天是第一天的初赛,这两天会决出前十八名,然后要去金明池里头比赛呢!”

    金明池[1]在皇宫里头,平头百姓看不得,但这初赛复赛的热闹可不能错过喽。

    闻予锦点点头,心里却不太喜欢金明池,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那池水寒凉的很。

    回到国公府又去惠宁堂禀报后,闻予锦没急着休息,而是吩咐丹若去喊连婆子过来。

    嫁进来的时候,曹氏给了她四个女使两家陪房,连婆子算是她亲点的,现在身契在手,倒是不怕连婆子心眼儿过多了。

    她要了解下裴家的动静。

    两天后便是端午,端午之后用不了多久,可就是裴靖川与他那位表妹成亲的日子了。

    ……

    惠宁堂这头,徐赟两口子正在用午膳。

    何氏不免问道:“上回不是说,天一暖和就把老三挪回来么?我瞧着今天这天气就不错,不如一会儿就收拾收拾?”

    徐赟吃了一口肉:“急什么?”

    何氏瞪他一眼,这个老东西:“能不急么?冲喜且要趁早呢!”

    徐赟不说话,继续吃饭。

    何氏也是拿不准他的主意,吩咐周围伺候的:“你们都下去吧。”

    等一众女使退出去,贴心的帮他们关上房门之后,何氏放下碗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徐赟眉毛一跳:“我能瞒你什么?”

    “不老实的坏东西!老三受伤到现在都一个多月了,我着急上火,却始终觉得咱儿子没事儿,今天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我觉得儿子没事儿,是因为你一天到头稳稳当当……你稳稳当当必然是……”

    徐赟也放了筷子:“你这个婆娘,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有点子事情都藏不住,你男人可是个爷们儿,就算哭也不能哭到人前去。”

    何氏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声音都有些抖:“那……那那咱儿子是真的快不行了?我的天爷啊!我不活了!”

    她站起来,就要去撞徐赟:“都这样了,你还不让我去见儿子,还不让儿子跟媳妇相见,你安的什么心呐,个黑心肝的我跟你拼了!”早知道儿子不行了,她肯定天天守着,一步都不会离开的。

    呜呜呜,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四个儿子,到头来一个都不给她剩下么?

    徐赟拉住她:“行了!别嚎了!我这脑瓜子被你搅和的嗡嗡响,你要是换个脾气,我用得着瞒着你么?”

    何氏眨眨眼睛,一下子止了声:“这么说……”

    徐赟坐下,重新拿起筷子:“吃饭,别整天闲的就知道瞎想。”

    ……

    五月初五,圣人娘娘邀请外命妇们进宫看龙舟赛。

    徐叡毕竟还有一口气尚在,闻予锦算不得真正的寡妇,便也跟着何氏装扮起来。

    对于这事,她跟何氏都有些可有可无,但杨氏显然很紧张。

    因为,这一回何氏预备带着徐珠和徐璎一起。

    特别是徐珠马上就要过十三岁生辰了,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

    她今天穿着窄袖上衫外罩一鹅黄色半臂,下裙则是酡红十二幅的褶裥裙,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荷,纤细袅娜。

    被祖母和婶婶们打量着,她有些害羞,徐璎更直接:“二姐姐今天真好看。”

    徐珠的脸都红透了。

    何氏看了一眼大儿媳妇,以她们家现在的爵位,珠儿的婚事有什么可愁的?可看一眼满脸挂着愁苦的大儿媳,到底没说什么,只问道:“给我乖孙女们准备的点心装好了么?”

    这赛龙舟兴许还有些看头,但这宫宴属实没什么好吃的,还是自己带些吃的好,免得饿坏了两个孙女。

    那头女使玉节应了一声:“嗳!正散着热气儿呢,马上装好!”

    何氏便一手牵了一个孙女,又招呼闻予锦:“咱们先走着,等到了马车上,大藕的点心也该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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