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福臻回了趟沈家。

    沈国曦这会儿醒着,沈太太正侍候他吃药。见福臻进来,沈国曦皱着眉头吞咽下嘴里的汤药,问:“怎么回来了?也是为了佳怡么?”

    从这句“也”的说法中,福臻猜想多半是顾眉卿来了或是来过。因为拿不准沈太太在沈佳怡这件事上的说词,福臻只含糊应道:“我不大放心,回来看看。”

    说时看了眼沈太太。见她已然沉下脸来,便把原本想说的去看看沈佳怡的话又咽了下去。她不会答应,福臻知道。

    沈国曦把余下小半碗递给太太,说喝不下了,转而又对福臻道:“不过就是吃坏了肚子,何必特意跑一趟。”

    “正好我也要回来拿几身换洗的衣服,顺便看一眼再走。”既然说到这,福臻想了想,就一并把住到衣铺的打算说了。

    “近来单子压了不少,我与宋师傅他们商量好了,接下去大伙儿每晚都多留些时候赶赶。反正我回来也是闲着,倒不如就留在铺子还能多做不少事。”

    往年年关的时候衣铺也赶过活儿,活多就说明生意好,沈国曦对此乐见其成,自然不会有什么疑义。

    又聊了几句闲话,福臻便伺机提出上楼去探望沈佳怡。

    沈太太果不其然地一口否决了。“她好不容易才舒服点儿,别去打扰她了。”

    “什么话?这能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沈国曦不满地睨了太太一眼,又冲福臻晃了晃手。

    随后想起了什么,又叫住她:“吃饭了没有?先去厨房弄点东西吃,别老是空着肚子。”

    福臻滞了一下,应声道:“嗳,好。”

    离开屋子,福臻深吸了几口气,心口依然沉沉闷闷的。兴许是孤立无援太久了,沈国曦的最后那几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实在是……

    她自己也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感觉。委屈、彷徨、怅惘……似乎都有一些。可有什么好委屈的呢?应该愧疚才是,不论是之前的事,还是刚才那场卑鄙的利用。她算准了沈国曦的反应,也算准了沈太太不会当着丈夫的面给她难堪。

    这些年他们待她是真的好,尤其是沈国曦,几乎没让她受过什么委屈。如果沈国曦知道她是这么一个人……或者如果他知道了女儿曾遭受过什么,会不会也像沈太太那样后悔当初收留了她?这样想想,福臻不由得有些感激沈太太,至少没有浇灭她心中最后的火。

    沈佳怡的房间门虚掩着,里头隐约有说话声传出来。只是声音放得很低,藏着秘密似的。

    福臻在门上敲了两下后,门很快就从里面拉开了。

    “眉卿姐!我来看看沈佳怡!”福臻目光越过对方,一眼就瞧见正从椅子上起身的沈家宇,便也对他笑了笑以示招呼。

    “快进来!适才家宇就说你今天也会回来!”顾眉卿侧了身让了让,一面问她:“我听宋大夫说,这几日你自己也病了,可好些?”

    福臻不防对方会留意自己,忙答:“不要紧了,昨晚回去睡一觉就全好了。”

    沈佳怡侧身倚着靠枕,脸色与精神看上去倒是比昨日要好上许多。眼睛有点儿红,刚哭过的样子,福臻猜测之前他们在屋里谈的多半就是她的事。

    福臻走上前问她的身体状况,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不论是语气还是神情俱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冷淡与疏离。这让福臻不得不打消了原本的念头。

    来之前,福臻原是想从她探些口风的。

    譬如关于那颗丸药。昨晚虽然苏三爷什么都没说,但福臻却从他话里话外中隐约感觉到了某种信息。沈佳怡应该还有什么事瞒着大家,只是福臻想不出如今还有什么事有隐瞒的必要。

    再譬如逼迫沈佳怡的那帮人。沈佳怡必然是不会再与他们有所牵扯了,只是他们会不会就此罢手却难说。那帮人行事不讲道理,还有东洋人参与其中,不管怎样,总要未雨绸缪才好。

    但眼下这些显然都不适合谈了。

    其实不怪沈佳怡会如此。答应了她转而又出卖了她。那通电话将她的秘密连带着耻辱一并曝光,令她无所遁形面目全非。还是在至亲面前,她那么爱他们。

    对此福臻却是百口莫辩无丛解释。谁会借她的名号给沈家通风报信?有什么必要?有什么目的?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的确只有她最有理由那么做。她自己至今都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说辞与可疑者来。完全没有头绪。

    不过事已至此再纠结这些没什么意义。如今沈佳怡有大哥大嫂照看着,有她无她也都无关紧要了。

    从沈佳怡屋里出来后,福臻径直去到后头她住的小阁楼,开始着手收拾衣物。

    她已经计划好了,暂时先在衣铺落脚。得了空再在衣铺附近找个住处。

    沈佳怡的事就像道坎,沈家人过不去,她也过不去,不管往后怎么样都绝不可能再回到从前那样,住在外头对大家都自在一些。

    要带走的东西不多。她来是两手空空,近些年心思都放在了衣铺,也少有添置,所以零零杂杂连着衣物,一个包袱便足以收拾干净。

    至于旁的——墙上的旧年时装月历,五斗橱上的红漆雕花梳妆盒,那个粉彩花鸟八角针线盒……

    要不说沈家宇是个有心人,每回外出办差几乎都不会空手而归。或是有名的小吃或是好玩有趣的物什,大大小小人手一份,东西倒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被人惦记的感觉,实是在好。

    还有——一小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和画册,有相当一部份都是他断断续续从外头带给她的。这么多年攒起来,数量也不少,这些她倒是想带走,可惜她自己都跟浮萍似的,能往哪里带呢?

    至于……这条锦霞居的围巾。柔软又细腻,象云朵似的。福臻轻轻地摸了摸织料。大半年过去了,她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当时那种窃喜暖融融的感觉。

    这条围巾她一直都舍不得围。幸好。看上去还是崭崭新新的,给谁都合适。她小心地叠好,拿牛皮纸包好,然后放在梳妆盒上。

    七年了,这间小屋的每个角落每样东西,都早已深深地烙在她的脑海里,

    真是舍不得!

    叹了口气,福臻提起包袱挎上肩,然后走出屋子,又把门关上。

    就这样吧,自此,这里的一切都与她不相干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福臻同阿泰交待了一声,便前去赴苏三爷的约。

    她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她更清楚那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时的感觉了。她不能让自己或是沈家再落入那样的困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需要这样的靠山。

    她是带着某种难言的羞耻心以及破罐破摔的心态去的,然而在进到那幢小别墅里见着人后,她恍然发现完全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苏三爷一身西装革履,齐齐整整,是外出的着装。

    “怎么又来了?不是不信我么。”他背靠着露台的栏杆,脸上似笑非笑,语气像是戏谑的语气。

    “两码事。您不是说有来有往才公平么?”福臻笑了笑,却也因此轻松了少许。“而且,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冒犯了。我想……您昨晚应该不仅仅只是为了送那颗药丸。”

    “哦?”苏三爷捏着烟凑到嘴边,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那是为了什么?说来听听!”

    福臻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目光不自觉地跟着他拿烟的手一块儿垂下去,溜过捏在指尖的小半截烟,最后落在他脚边的五六只烟蒂上,她猜测对方应该是在这儿待了有好一会儿了。

    待这么久,又抽那么多烟,心情多半不怎样。面上倒是看不出来。不过这个人福臻向来看不透猜不透,或许是相反也难说。

    福臻心里琢磨着,一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您想做什么,不过我知道您应该是想让我去做什么。”

    苏三爷闻言哼笑了一声,微抬下巴吁了口烟后,竟掐着烟头对着她直弹了过来。

    福臻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不及防这一变故,仓促之中只来得及把头一偏,那只带着火星的烟头旋即擦着她的颊角飞了过去。

    “就知道从你这张嘴里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来。”苏三爷偏头笑了笑,而后直起身走过来,之前的举动仿佛不过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

    但福臻很确定这个烟头切切实实是往自己脸上招呼的,也兴许是眼睛,若是再往上一些的话。没有人会开这样的玩笑。这是恼羞成怒了,她想,多半是自己说中了对方心思的缘故。

    “走吧!”苏三爷走过来,一把抓住福臻的手臂,半拖半拽着往屋内走。

    “上哪儿?”福臻被迫举步跟上。

    “先去换身衣服。”

    “啊?什么意思?换什么衣服?”

    苏三爷领着她走进更衣室,然后从衣柜里拎出一件长及脚踝的水红色印花缎长衫丢到她怀里。“来,试试!应该合身。”

    福臻一头雾水。“为什么?”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我要把你拾掇得像样一点,然后卖到胭脂巷去。不然以你这样的姿色,我得亏死。”苏三爷讥讽道。

    福臻悚然一惊,身子本能地往后缩。这绝不是她能接受的,一想到那段暗无天日的过往,她就觉得生不如死。

    兴许是被她的表情吓住,苏三爷啧了一声。“看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的我说什么你都信?我要真想这么做,这会儿你就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了!——赶紧的,别磨磨蹭蹭了!”

    “那为什么……”

    福臻还没说完就被他很是不耐地扳过了肩往里推。“为什么为?平日里半天都闷不出一个屁来,这会儿怎的这么多话?”

    “可是这莫名其妙的……”福臻还是觉得惴惴不安,竭力扭头向对方解释:“您总得和我说清楚,我才能知道到底要怎么做啊!”

    苏三爷低头闭了闭眼,按捺下某个念头。“你不是想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东西吗?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福臻感到更困惑了。“就不能直接告诉我么?”

    “能!你若是早来半个小时的话。现在我得出门办事去。要么你改日再来,要么就和我一块儿去,我在路上告诉你!”

    “那也没必要换衣服啊!”福臻觑了下对方的脸色,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不大习惯穿别人的衣服。况且,这身衣服不便宜,万一……啊,您做什么?放手……”

    苏三爷一边拨开她前来阻止的手,一边毫不客气地伸手解她衣上的纽扣。“我也不习惯等人。早知道你这么罗嗦,适才我就得动手了。反正又不是没瞧过……”

    “等等等等……别动……你放手,我自已来,我自己来!”

    “早这样多好!”苏三爷总算收了手,又一把扯下福臻脑后扎头发的手绢,捋了捋散下来的发,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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