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味道就像他曾经踏入车祸患者的手术室一样,浓烈到熏得人想吐。

    贾珩拽着他,两个人绕过昨天胡匆他娘喂鸡的那个院子,来到了后屋的老槐树下。

    从他们这个角度,正好可以透过轩窗,看到一部分屋内的情形。

    陈旧的土屋内,暗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墙上,地上,老式的木柜外,血色倾洒得犹如泼翻的酱料桶,在人眼中形成一道厚厚的屏障,再也望不见其他东西。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们,正躺在地上,肢体凌乱,像是被某种猛兽从中间生生咬断。

    简衣清楚地听到耳边传来一道吸气声,发自肺腑的尖叫已经提到了贾珩嗓子眼,下一步就要脱口而出,结果被简衣猛地捂住口鼻,果断摁了回去。

    “唔唔,唔唔唔……”

    贾珩死命掰简衣的手,差点没给他捂窒息了。

    简衣冷冷地看着他,凑到耳边小声说:“别叫,别出声,知道吗?”

    “嗯嗯嗯!”

    贾珩就着简衣的动作疯狂点头,简衣轻轻松开手,继续在树后观察情况。

    “方相大人,您看……”

    村长的声音不大,整间屋子只有他一个人说话,剩下的村民都像雕塑一般,无声无息地伫立于角落。

    方相氏比了个制止的手势,粗壮的身躯缓缓蹲下,买肉一样在尸体上挑挑拣拣。

    过了片刻,他从地上站起来,大手一挥,屋里那几个村民就顺着他的动作,上前收拾现场。

    趁他们还没出来,简衣立即带着贾珩离开后院,顺着小路溜回村外的荒地。

    “村里最近有没有野兽出没?”

    简衣语速快得要搓出火花来。贾珩微微一愣,回答道:“村里面没有,但是玉峰山上据说有老虎,也没见它们下山吃过人啊。”

    简衣沉思片刻,回过头,幽幽地说:“今天发生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就算他们知道了,也不要详细说你看到了什么。”

    “啊?呃……好。”

    贾珩呆呆地应了,跟着简衣一路小跑回到荒地,正赶上别的村民过来报信:

    “大家过来一下,听我说啊,今天村里出了点意外,方相大人赶不过来,你们早点回家吧,不要让家人们担心。”

    简衣和贾珩对视一眼,没跟那些还在原地发呆的小孩们打交道,直接转身绕回村里。

    二人在路口分别之后,简衣朝家中走了一段,越过街角那座高大的土屋,迎面碰上了站在街边的女人。

    “小衣……”

    女人喉咙微动,一步步走到简衣身边,颤声道:“小衣,你没事吧?”

    “娘?”

    简衣低声唤了她一次,女人蹲下身,仔细打量着他。

    “小衣,今天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女人生怕看漏什么,将简衣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

    简衣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温声道:“没有,今天方相大人有事,让我们早点回家。”

    女人察觉到简衣的不适,站起身,轻轻抚摸他的头顶,指尖处还带着细微的战栗: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村里出事了,今天不要到处乱跑,知道吗?”

    简衣点点头,跟在惶恐的女人身边,慢慢走回家中。

    女人依旧和平常一样,在厨房中生火做饭,绝口不提村里发生的事。

    简衣进去帮她干活,女人却在他进来的时候一个哆嗦,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进来干什么?还不够在这儿添乱的。”

    简衣静静站在厨房门口,深沉的目光自矮小的身躯中透出,直接落进了女人心里:

    “娘,你是不是在害怕什么?”

    女人仓促地露出一个微笑,语气中带着难以觉察的慌乱:“瞧你这孩子说的,我能害怕什么?”

    简衣垂下眼,未用那种咄咄逼人的神情直视她:

    “父亲走了,昨天我救下的那人不明不白地灭门,村里一定有人说三道四,我怕您负担太重,心境不平。”

    “我……”

    女人皱起眉,看着简衣沉默的脸,深深吐出一口气,宽声道:“你从哪儿学来这些拗口的话?要那东西真是什么怪物,娘一个人也能保护你。”

    简衣愕然地抬起眼,正对上她坚决的目光:“我不是那个意思……”

    女人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子,安慰道:“没关系,简家就算只剩咱们娘俩,也一定能好好支撑下去。”

    ……

    简衣在家中无所事事地消磨了一天。

    女人不让他出去,他就当真乖乖待在家里,没有一丝抱怨。

    别的小孩回到家,和父母交代一声就跑出去玩了——练习傩舞的日子太苦,早出晚归之余没有一点玩耍的空闲,这对天性好动的小孩子来说实在难熬。

    然而简衣偏生和那些小孩不一样。

    女人有时候想,他在这世上只经历过短短十载光阴,却受父亲的缺席磨练,成了如今这种油盐不进的模样。

    她不希望简衣早早当家,只想让他和寻常孩子一样,有哭有笑,无忧无虑。

    这天晚上,简衣吃完饭之后,乖乖回房睡觉。

    女人在院里洗涮完,回到屋中,疲惫地躺在榻上,很快就睡着了。

    过了半刻,院里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动静,简衣裹着他的花棉袄,翻过栅栏,偷偷溜了出去。

    他披着月华,畅通无阻地穿梭在经脉一般的土路上。

    今夜月色撩人,光秃秃的树枝上停着晚睡的乌鸦,发出呕哑嘲哳的啼鸣。

    简衣疾步扬起浮尘,如一片闪动的黑影,落在胡匆家门口。

    眼下,房屋宅门紧闭,明亮的月光忽略了这片死寂之地,让它在夜色下更显阴森。

    简衣上前,一把推开房门,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萦绕于他的鼻间。

    屋内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了,留下的只有杂乱无章的凶杀现场。

    简衣缓步入内,屋中的情形比他白天看到的还要糟糕——大量家具倒伏坍塌,地上堆满了木头的残骸,血迹与内脏混合在一起,像是把整间屋子冲刷了一遍。

    简衣绕过那些碎裂的“残尸”,在屋中探查起来。

    墙上,柜子上,地面上,几乎都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爪痕。这些痕迹相比于毁坏的家具,似乎更加明显。

    而除此之外,那些看不出原貌的东西,反而提供不了太多线索。

    简衣一圈下来,把胡匆家看了个七七/八八,正要打道回府,突然感受到某种诡异的气氛。

    屋里不知何时漫起一股淡淡的迷烟,雾一般蒸腾而上,转瞬布满了整间屋子。

    简衣眯起眼,戒备地盯着四周,同时脚下缓缓向外移动。

    然而胡匆家鸟窝大的房子竟然几步走不到头,他在迷蒙的雾气中徘徊,最后索性停下来,静静站在原地。

    “嘻嘻,来了个外人。”

    静止的雾气突然间风起云涌,一道尖利的女声划破浓雾,刮钢板似的敲动耳膜。

    简衣被这股噪音震在原地,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

    “让我猜猜,你是从哪儿来的?你不属于这个世界,是个郎中吗?不,应该叫你医生。”

    女声从四面八方搅动烟云,以简衣为原点,形成了一道雾气所筑的旋风。

    简衣站在风眼正中,小小的花棉袄被风刃掀开了下摆,岌岌可危地飘在半空。他沉静地伸出手,狂风掠过他瘦小的手臂,几乎要反向折断。

    “什么妖魔鬼怪,也配打听我的来路?”

    简衣一把拉回下摆,目光穿过浓厚的雾气,望向了墙壁中探出来的女子。

    “哎呀,被发现了啊。”

    那女人就像一缕青烟,轻飘飘地环绕在旋风四周,直视简衣的双眼。

    那眼波宛若一瓢秋水,盈盈荡入了简衣眼中,又瞬间化开浓稠的思绪,将他拖入不可直视的过往。

    “您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简衣走在icu不分昼夜的过道中,身边是他的父亲,一位刚刚晋升主任的外科大夫。

    父子俩穿着防护服,拖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挤压声。简衣的父亲很沉默,沉默到和寂静的icu融为一体,直到简衣出声询问,才缓缓看向他。

    “你觉得,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生命的意义……

    简衣不知道什么生命的意义,他只见过无数被推进手术室,又从手术室出来的人;见过跪在手术室外祈祷的家属,见过长椅上寂寥的老人,见过趴在病床前,低声诉说的爱人。

    但那只是医院这个大千世界的一隅,还有更多人,进了抢救室之后,没能活着出来。

    仪器的嘀嗒声,病人们躺在床上痛苦的呻/吟,惨白的天花板犹如一盏冥灯,等待接引这些无助的人离去。

    一转眼,他站在手术台前,旁边是他的父亲,食指抵在锋利的柳叶刀上,精准地割开了病人的脖颈。

    病人在尖锐的刀剑下疯狂尖叫,鲜血从颈动脉喷射而出,转眼浸入气管,堵塞了病人的呼吸道。

    等等,不是这样的,医生不应该是这样……

    简衣被不知名的力量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床上的病人挣扎渐弱,最终垂下了手臂。

    器械护士有条不紊地在旁边工作,止血钳经过无影灯落入父亲沾满鲜血的手,泛出了冰冷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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