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林虽然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但基本的对错观念还是有的。
他知道自己的态度有问题，但怎么说呢……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因为态度有问题和人发生冲突了——但他一不缺钱，二不缺关系，局限在校园这个特定的环境里时，他几乎是“无欲则刚”的。
而一个既没有因为态度问题吃过亏，也没有因为脾气不好受过罪的人，你不能指望他无师自通就学会“体贴别人”。
放到徐林身上，就是他知道自己态度不对，但他不在乎。
以至于到了这会儿，都被唐萃怼到脸上了，徐林的第一反应，还不是恼羞成怒或自我反省——
他主要就是震惊，而且震惊的是：我居然被个美女骂了？！
这个念头的重点，并不在于对错本身，而更多衍生自“男性在女性面前会异常爱面子”的雄性本能。
所以徐林怔愣着看了唐萃好半天，居然愤愤不平的“哼”了一声，然后转身走了。
是的，他转身走了——唐萃原本被他起身的动作惊到差点闪了腰，打架的准备动作都架起来了，结果画面一转零点三秒，这人虎头蛇尾般的闪人了。
那边厢，心烦意乱的徐林还没挪出去两步呢，捏在手里的电话又响了。
这次号码是他爸的。
随着电话声响起的，还有另外一条消息提示：不接这个电话，你就真的不用回来了。
发信人是他妈。
徐林不耐烦的咂了下舌，最终还是从这异常平静的通告中，读出了莫名的危机感，于是从心的选择了接通电话。
徐女士为人直爽，再加上怒火攻心多时，电话联通的下一秒，劈头盖脸便是一句质问：
“你还真去干你姥爷安排的工作了？”
她根本就没等徐林回答的意思，紧接着又是一番狂风暴雨：“你知道他干啥的吗，那是个幼儿园，你姥爷一年就见你那几次，叫你人模狗样的糊弄住了大半，他了解你个啥啊？”
“他敢给你找，你就真敢去吗？”
“幼儿园又不是普通的工作场合，你进个工厂，犯错了也不过是弄坏台机器，甭管多大的件儿，你妈我咬咬牙也就赔了，反正你这混小子从小到大就跟个赔钱货似的。”
“但幼儿园能一样吗？”
“你在那要是犯了错，伤到的就是小孩子了，一个小孩背后就是一个家——甭管轻重，那是多少钱都赔不起的你到底懂不懂啊！？
徐林被唐萃怼脸后，怒火重点本来都要转移了，现下听完这一通主旨熟悉的斥责，他眉头一皱，分分钟他想起来了！
“不就是个保姆吗？”
小徐先生真的是不耐烦极了：“你们一个两个的……真当我什么都不懂啊！”
“你们？一个两个？”
他妈显然很会抓重点，“哎呀呀，除我之外，你还被别人刺儿了？不是你姥爷的话，是新同事？”
徐女士呵呵一笑：“看来世界上还是有明白人的哦。”
我去你的明白人！
徐林听罢脸色一黑，回头恶狠狠的瞪了唐萃一眼，惊的小唐老师后退一步，越发努力的挺胸抬头，那架势，好似一个面对老鹰时、壮着胆子虚张声势的老母鸡。
反衬的我跟个恶霸似的……
徐林恹恹的想：谁会无缘无故就动手打小孩儿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耳边叨叨的女人和眼前这个提防他的女人，莫名开始渐渐重合，然后二重奏一样的开始质疑他，搞得他心头憋屈感瞬间翻倍，三叉神经都开始疼了。
“屁的明白人啊……”
他压着烦躁开口说话时，声音都低沉了好几度：“我好歹是一流大学毕业的，当个保姆而已——你看你儿子像个废物，不代表你儿子真就是个废物。”
“那我就呵呵了。”
他妈的声音也跟着低了一截，语气认真道：“我从来没说你是个废物，哪怕现在你要跟我吵架，我也不说你是个废物。”
“徐林，人在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年纪的事，你已经长大了。”
说到这里，徐女士深吸一口气，顿了顿后，才道：“你不愿意找工作面对社会，只能说你懒，不过懒就懒吧，也是我和你爸惯的，我俩都有责任，又不是以后养不起你了……”
“但你想清楚了。”
这中年妇女的语气严肃异常，道：“如果你昨天晚上负气出门只是幼稚而已，那你今天要是负气去干活，发着脾气迁怒了哪个小朋友，给人家造成点啥不好的影响——那你就是个垃圾了，知道吗？”
徐林不愧是她亲儿子，当即也是呵呵一笑。
“是哦，你确实没说过我是废物呢……”
他用那种要皮不要脸的语气哼哼道：“你说我是垃圾嘛。”
徐女士登时叫的气的一梗。
“你跟谁这儿阴阳怪气呢！？”
她显然耐心告罄了：“我那语境是骂你垃圾的意思吗，不会好好说话你就滚。”
徐林表示滚就滚。
他嘴上说的潇洒，挂了电话后却半天没能回神，徐女士之前说话的语气，总让他觉得哪里格外的别扭，而且是越想越别扭，隐隐的让他回忆起了小时候。
——就是那种开学了却没写作业，然后不得不直面老师时，一边光棍一边却止不住心虚的感觉，有哪里空落落的。
但怎么说呢。
徐林毕竟是个普通的人类籍青年男子，而人类这种生物的一大特色，就是容易在苛责别人的时候，轻易宽容自己，然后潜意识里一顿操作猛如虎，分分钟就能把心虚转化为顺理成章的怒火。
好似这样一来，就能不痛不痒的给自己开脱了一样。
所以惊慌了不过区区五秒钟，他潜意识就把思考的重点，又偏移回了他妈和美女新同事对自己的“鄙视”上，然后顺着这条逻辑线，再次开始愤愤不平：
不就是当个保姆吗，谁不会啊！？
他越想越气，最后也不知道是为了发泄怒火，还是要借此排除心底仅剩的那一丝惊慌，徐林气到上头后恨恨的一跺脚，反手把不再弹出消息的手机直接摔在了地上。
摔的咣当一声。
他用的这个型号是金属外壳，居然意外的结实，砸在地上弹起来又撞了墙，于是噼啪了第二声。
这个声效就很接近摔盆砸碗了，要是隔着墙听见邻居家有这动静，那热心肠的大爷大妈们，就该怀疑是有人在搞家暴了。
唐萃现在的站位，就比较接近徐林的“隔壁”。
事实上，在大街上或是网吧里，碰到个生着气时摔了水瓶或是鼠标的人，路人根本不会当回事。
但当下这个场景实在过于安静，徐林摔手机的动作被反衬的惊雷一样气势汹汹，唐萃心头一跳，顺理成章开始怀疑徐林。
她觉得这男的可能有狂躁症。
于是她又下意识回头去看彔白——结果小孩眉眼间半点没有被吓到的意思，反而兴致勃勃的举着他那个勺，也打她腿边探出个小脑袋，可认真的歪着头看戏。
这不是傻大胆吗……
唐萃看着徐林那个拧巴的面部表情，迫真觉得心底凉凉。
这其中一半是被他的混劲儿吓的，另一半是她刚才探头看时，注意到门口斜上方，有个亮灯运行中的监控摄像头。
“他一定被拍到了。”
唐萃的嘴唇无声蠕动了几下：“拍不到表情也一定拍到了动作，他是我带进来的，这种事情根本瞒不住的……”
这儿毕竟是百鸟园。
一个号称对小朋友无微不至，理念就是户至上，让唐萃连背对着镜头哭出来时、都下意识担心会被开除的幼儿园。
——哪怕园内的监控因为范围太大，不是实时有人收看的，但每天放学后，依旧有保卫科的专业人员，要从头到尾的过上一遍。
他们确定无异常后，还要按表格签字画押，出问题了再按表追责。
就算许主管事后知道了，找人删掉了实时的录像，但那监控系统还有个主机在！
唐萃记得培训时有人跟她们警告过，说监控都是自动备份的，别以为小动作瞒的过人，他们每次清内存前，还得对比着再看一遍录像呢！
许老头管得了那个吗？
想到这里，唐萃心都凉了。
我会不会被告啊……
——归根结底，徐林现在还只是个和园区无关的路人，追究他也找不出多少依据。
人家打完电话生气了，砸的也是自己的手机，难道有问题？
反倒是她唐萃，带无关人士入园在先，之后又让这无关人士吓到了小孩：
进，园方可以计较她违约，追究她违反协商好的教育条例还破坏园规；
退，也可以抓着“导致学生受惊”这事不放，要求她赔偿教育机构的品牌损失费……
妈呀这得多少钱能够？
唐萃大概是那种心态越惊慌，反而越容易快速冷静下来的人，她在电光火石间转了八十个主意，最终咬咬牙上前一步，突然大声对徐林呵道：“徐先生，请你快点离开。”
“哈？”
唐萃眼角扫过监控的方位，脚下一动，向左侧了一步。
考虑到摄像头不收音，她还顺势加了个看起来颇具驱赶意味的肢体动作，嘴上重复道：“就你刚才的行为来看，我觉得你的精神状态值得质疑，谨慎起见，请你立刻离开。”
徐林满脸的不耐烦中隐隐透出一股懵逼，眉头一皱，问：“你突然说什么呢？”
唐萃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咄咄逼人的更进了一步，动作间隐隐带着攻击性，再次大声重复说：“如果你坚持不肯离开，那我要叫保安了。”
徐林让她冲的下意识仰了仰身子，“你这个女人什么毛病，突然说话那么大声是想干嘛，还叫保安……”
彔白心说当然要叫保安啦，不然阿唐白扯着嗓子喊那么大声了。
不过真的很有趣唉。
小山主举着他的勺子，精神力场全方位多角度的一再观察眼前这副场景：阿唐的动作变化目的性极强，虽然并不如何规范，但攻击性和挑衅意味都是够的。
换句话说，她在故意激怒小徐老师。
她甚至期待着徐林之后能恼羞成怒，哪怕只是烦躁的挥一挥手臂也好——反正唐萃分分钟配合演出，碰瓷式扑倒在地，再强行也能蹭出一波伤害。
这样情节就能说的通了……
唐萃想，我不是带无关人员入园，然后出现意外，而是遵循领导吩咐，带人入园游览，结果这人精神异常发作，我是挺身而出保护学生的那个！
我是受害者，我得受伤啊！
这伤最好是被打出来的，等保安闻声赶来后，闹的越大她就越安全，回头再把许主管一卖，好赖也能模糊一波重点……
于是现在这个场景莫名就显的喜感又荒诞了：
明面上，像是一个暴怒砸了手机的男青年，和一个语带颤音略微发抖的女性。
但内里，女性思路清晰目的明确，男青年才是懵逼的那个。
怎么说呢。
彔白小朋友老气横秋的咂吧了下嘴，觉得混社会啊，果然还是要靠脑子的。
你看他之前还觉得阿唐性格不靠谱呢，现在有了小徐老师这个对照组衬托，阿唐显得意外很有谱啊……
彔白不过虚虚的在唐萃精神表层转了一圈，意外的发现，这人居然已经都考虑起了“上传小视频后买不买热度”的问题——
搞好了说不定分分钟网红出道啊！
彔白顺着这条思路琢磨了一下，心想阿唐的计划虽然粗糙，但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只是……
小孩儿抬眼看了看又要暴躁起来的小徐老师，想：只是，真的需要做到这一步吗？
关于这一点，彔白他阿公很早之前就教导过他，说：“凡事过犹不及呢。”
彔白也一向很听话的。
你看他就算想去梗许主管脑血管，也只是计划着梗到他半身不遂的程度，并不强求要死人。
这就是分寸，晓得吧？
所以要彔白来说，小徐老师弄翻他的点心，赔就好了，弄翻两份而已，撑死让他赔个二十几份——
就算彔白之前擅自断定了小徐老师不适合当老师，觉得他早晚会搞出事来，还有可能伤到自己又怎么样？
那毕竟都还只是推断啊。
在他没真正犯错前，靠这样的强行套路来制造证据，甚至故意闹大，搞的人家社会性死亡，显然是不可取的啊。
想到这里，彔白仰起头来，盯着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的唐萃看了一会儿，想说监控那个东西我常改的，光是删你就有二十七八次了——而现在的情况，其实也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难以转圜，非得用这种方式才能自保破局。
但是时间不等人。
比起花时间控制自己不清晰的口齿，艰难的说完那么长一段话，彔白还是选择心念一转，直接把楼下闻声赶来的保安控在了半路上。
然后无形的力量波动凭空一抹，保安小哥的眼神瞬间浑浊起来，脚步一顿，转头去了走廊尽头的厕所。
年轻人恍恍惚惚的在面池前洗了把脸，掐着时间点恢复正常，最终若无其事的原路返回了办公室。
这边厢，彔白还得一心二用的关注着徐林，随时准备接手他的大脑，让他不要这么轻易的吃了套路。
因为保安小哥离的有点远，控制起来意外的费劲，折腾完这里，等下还要去删监控……
咦。
彔白鼓着脸颊哼哼了一下，心说我真的是好忙哦。
这声哼哼不大，唐萃却突然警觉的回头，当即勉强笑了一下，吩咐道：“阿白你先回屋里去，老师们这里有话要说呢。”
她话音才落，徐林也跟着看到了彔白。
唐萃于是侧身抬手，又做出了老母鸡护崽一样的架势，像是要把彔白挡在身后。
但和之前那次不同，挡也没能挡严实，反正从徐林那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小孩儿扒在门框上时，清澈透亮的一双眼睛。
还真无辜啊你……
莫名的，徐林原本压抑着的怒火和憋屈，在看到“阿白”的瞬间突然有了重点，唐萃一个劲要挡的动作更是火上浇油：
就像他之前吐槽过的一次那样，她这是防谁呢，动作一起，反衬的他跟个恶霸似的……
他妈也是这样，动辄就伤害到无辜是垃圾，他像是随便打人家小孩儿的人吗？
徐林看着小孩儿乖乖巧巧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突兀闪过了一个破罐子破摔般的念头，心说我要是真把这小孩踹上一脚……
你们要怎么办？
这念头的一闪而逝，大约就跟社畜加班前想掀桌子砸老板的脑壳，又或是缺钱时路过银行做梦抢一把的程度差不多。
纯粹只是yy。
——那一瞬间能诞生出真实与快意，本身就是因为你永远不会在现实中那样做。
但是这次不一样。
最起码对于随时准备接管徐林精神世界、所以深入其中的彔白来说：这次不一样。
在徐林产生这样恶意念头的一瞬间，真实且浓厚的恶意，就夹杂着让人头皮发麻快意，直接刺的彔白打了个哆嗦！
就跟人遇到恐怖的事情，会下意识抬手乱挥、打着王八拳跑开一样——
哪怕下一瞬间，那带着恶意的念头就消失的一干二净了，可彔白深入在徐林精神场内的“触须”，依旧本能般的炸起了毛，螺旋上天状就是一通乱舞！
啪啪啪啪啪。
像是巨蟒的尾端，无意间过了一枚肥皂泡泡，随着“啵”的一声轻响，在常人无法得见的另一重视觉中，代表徐林这个人的精神力场，摧枯拉朽般的破成了碎片。
“啊——”
这种破碎又飞速映照到现实，以至于徐林突然眼白一翻，抱着头便开始低吼痛呼。
他的耳朵和鼻子同时开始渗血，额角青筋爆棚，就连眼睑下方，都瞬间布满了毛细血管破裂后形成的细小雀斑。
这猝不及防的变化，让唐萃和彔白都是一愣。
唐萃是纯粹吓到了，生怕这人身上潜藏着什么新型病毒，一言不合要跟她二段变身，彔白却是眉头一皱，不太高兴的抿起了嘴唇。
他是知道这种情况的。
在彔白还很小的时候，并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尤其他还住在山上，是多勒齐家半祖传的老屋，有段时间总有个扭曲的黑影，会在他的摇篮前来回晃荡。
他那会儿才几个月大，行事基本靠本能，觉得害怕了，就无意识呼唤起了熟悉的人。
然后当天二半夜，他的阿公阿婆、住隔壁的三伯三婶，还有附近所有被他记住过气息的亲戚们，都跟梦游似的从床上爬起来，有志一同走到他屋前。
他还给大家排了队，能站摇篮边的就站摇篮边，站不下的，就在外围站一圈，一圈绕着又一圈。
被家长们包围着后，安全感就出来了，于是他哼唧着眼睛一闭，慢慢安定了下来。
然后等太阳初升，到了他记忆里，大人们要开始活动的时间了，他再哼唧着道一声婴语版的拜拜，送大家排队回去睡觉。
最厉害的一回，是仸阿族十年一度的开大会，除了多勒齐这一支，他阿婆家的昆恩，还有另一支姓朵纳南的人都来了。
临到半夜，那黑影又来，彔白不安之下，小小声哭了几嗓子——
等细弱的哭声一落，无形的波动圆环状扩散出去，于是方圆一里内所有建筑内沉睡的人，都动作划一的翻身起床，然后驼着背弯着腿，耷拉着手臂，井然有序的踏上山路，排着队的往山顶这边爬。
等爬到了，又是统一的原地顿住，然后跟丧尸围城似的，以他为中心绕大圈，有些实在站不下了，就停在前院的空地上。
月上中天，轻云退走。
错落的山居间，是一片青石铺就的大平台。
一堆人穿着各种颜色的宽松睡衣，半梦半醒的站着，面朝中心还错落有致，待晚风吹过，睡衣跟着风声一道唰唰轻响，好似秋风吹过了麦田间的弯着腰的穗子——只不过这里的穗子，一个一个都是人形。
然后因为一次控制的人太多，几个月大的彔白无声无息的给累晕了，以至于只是成功把人“叫来”了，却没能和往常一样，按时把人们“送回去”。
满院子的人于是就跟罚站似的，直直立到了后半夜，等清晨雾散，山间的露水打了脸，才陡然回过神来。
最先醒的三姨奶当时环顾了一圈，只觉得前后左右都是人，低头抬眼全是脸，猝不及防间脚下一软，险些给吓出心脏病来！
这事后来貌似还上过地方的奇闻节目，专家的结论是什么“群体性梦游”。
因为打了码，阿婆看那视节目的时候还笑呵呵的，彔白于是也跟着听，他虽然逻辑思维未能成型，但也大概分辨出这事儿“不好”，之后便很少再干了。
只是那黑影一直都在，所以他吭哧吭哧的躺在襁褓里，改为想办法打走“他”。
那个阶段的彔白，对于生死毫无概念，行事基本全凭本能，二半夜的使劲哼唧，然后精准的在屋里定位到了十几个大大小小、却肉眼不可见的“圆球”。
他捏着小拳头在摇篮里扑腾了许久，最终成功在天亮之前，把它们一个一个的全捏碎了。
第二天一早，他阿婆来带他晒太阳，从走廊里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先是墙角堆着七只死老鼠，两大五小一家死的整整齐齐；
然后楼梯缝里零零星星的有死蟑螂，死蛾子；
等上了二楼，窗边落着一只已经死硬了山雀，低头一看，窗前的大树下，还躺着一只死不瞑目的黑松鼠。
——就连她家老头子专门挂在房檐鸟笼里的画眉鸟，都已经死成了一幅格外对称的冥画。
那是彔白第一次捕捉到生物的精神力场，也是他第一次以此杀生。
最糟心的是那黑影屁事没有，当天夜里又在他摇篮边飘来飘去，然后山里有螟虫，趁着月色沙沙啃树叶，还吵人的很。
彔白特别不高兴，又很体贴的没有大声哭喊叫人，最后干脆把精神延伸出去，碰到吵人的“圆球”，就把它原地打碎。
打了一夜又一夜，整个夏天里，不知帮多少山樟树免了虫害。
因为这份“熟能生巧”，彔白对于精神力场破碎的过程清楚异常——它本身是生物状态的某种外在体现，在被打中之后，会有个缓慢、但不可见的破碎过程，就像是在爆破中逐渐坍塌的建筑物。
而力场彻底破碎之后，还要过一段时间，生物本身才会在崩毁中彻底死亡，死相，就是脑内大量溢血。
也就是说……
彔白看着歇斯底里中的徐林，眉头都快要拧成小疙瘩了：也就是说，小徐老师的脑内血管已经开始要裂了，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他就会和曾经的蟑螂老鼠画眉鸟一样，死于脑内大量溢血。
“我没想杀了他的。”
小男孩不高兴的笑声嘟囔着：但他也从来没有在精神如此深入的情况下，切身感受过某个人怀抱恶意的念头，以至于现在还有点别扭。
所以：“我也不太想救他。”
彔白抬手“抓”住了下一秒就要惊声尖叫的唐萃，直接把她扔进了室内的休息沙发上，然后往前磨蹭了两步，站在已经半昏迷的徐林身前，慢吞吞的掏出了个电话。
儿童电话本身就小，操作起来也简单，彔白扒拉着标了星号通讯录，慢条斯理的开始给他阿公打电话。
“喂，阿白哦？”
“是的呀。”
小男孩说话一如既往的一字一顿，奶声奶气却并不吞音，小小声说：“我想问你个问题。”
他阿公貌似在打牌，咣当一声拍了张“二饼”。
然后不知道谁顺势糊了一把，差不多半分钟后，老头才打着哈气说：“你要问就快问撒，一心二用等下我要输牌咯。”
“嗯……”
彔白沉吟着清了清嗓子，很认真的苦恼道：“如果我发现有个人要伤害我……那我，那我可以判断他是该死的吗？”
电话那边迟迟没有回声，倒是有道穿堂风擦身而过，吹的他脚上的铃铛当当脆响。
哪怕眼前躺着个呼吸逐渐微弱的男人，哪怕他那小脚脚的不远处，就是徐林鼻端溢出的大量鲜血时斑驳出的一片刺眼痕迹，但小孩儿脸上一心一意听电话的表情，认真的就好似只要对面人的答案是该死——
那他就能眼睁睁的站在这里，若无其事的一直看到他咽气。
他知道自己的态度有问题，但怎么说呢……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因为态度有问题和人发生冲突了——但他一不缺钱，二不缺关系，局限在校园这个特定的环境里时，他几乎是“无欲则刚”的。
而一个既没有因为态度问题吃过亏，也没有因为脾气不好受过罪的人，你不能指望他无师自通就学会“体贴别人”。
放到徐林身上，就是他知道自己态度不对，但他不在乎。
以至于到了这会儿，都被唐萃怼到脸上了，徐林的第一反应，还不是恼羞成怒或自我反省——
他主要就是震惊，而且震惊的是：我居然被个美女骂了？！
这个念头的重点，并不在于对错本身，而更多衍生自“男性在女性面前会异常爱面子”的雄性本能。
所以徐林怔愣着看了唐萃好半天，居然愤愤不平的“哼”了一声，然后转身走了。
是的，他转身走了——唐萃原本被他起身的动作惊到差点闪了腰，打架的准备动作都架起来了，结果画面一转零点三秒，这人虎头蛇尾般的闪人了。
那边厢，心烦意乱的徐林还没挪出去两步呢，捏在手里的电话又响了。
这次号码是他爸的。
随着电话声响起的，还有另外一条消息提示：不接这个电话，你就真的不用回来了。
发信人是他妈。
徐林不耐烦的咂了下舌，最终还是从这异常平静的通告中，读出了莫名的危机感，于是从心的选择了接通电话。
徐女士为人直爽，再加上怒火攻心多时，电话联通的下一秒，劈头盖脸便是一句质问：
“你还真去干你姥爷安排的工作了？”
她根本就没等徐林回答的意思，紧接着又是一番狂风暴雨：“你知道他干啥的吗，那是个幼儿园，你姥爷一年就见你那几次，叫你人模狗样的糊弄住了大半，他了解你个啥啊？”
“他敢给你找，你就真敢去吗？”
“幼儿园又不是普通的工作场合，你进个工厂，犯错了也不过是弄坏台机器，甭管多大的件儿，你妈我咬咬牙也就赔了，反正你这混小子从小到大就跟个赔钱货似的。”
“但幼儿园能一样吗？”
“你在那要是犯了错，伤到的就是小孩子了，一个小孩背后就是一个家——甭管轻重，那是多少钱都赔不起的你到底懂不懂啊！？
徐林被唐萃怼脸后，怒火重点本来都要转移了，现下听完这一通主旨熟悉的斥责，他眉头一皱，分分钟他想起来了！
“不就是个保姆吗？”
小徐先生真的是不耐烦极了：“你们一个两个的……真当我什么都不懂啊！”
“你们？一个两个？”
他妈显然很会抓重点，“哎呀呀，除我之外，你还被别人刺儿了？不是你姥爷的话，是新同事？”
徐女士呵呵一笑：“看来世界上还是有明白人的哦。”
我去你的明白人！
徐林听罢脸色一黑，回头恶狠狠的瞪了唐萃一眼，惊的小唐老师后退一步，越发努力的挺胸抬头，那架势，好似一个面对老鹰时、壮着胆子虚张声势的老母鸡。
反衬的我跟个恶霸似的……
徐林恹恹的想：谁会无缘无故就动手打小孩儿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耳边叨叨的女人和眼前这个提防他的女人，莫名开始渐渐重合，然后二重奏一样的开始质疑他，搞得他心头憋屈感瞬间翻倍，三叉神经都开始疼了。
“屁的明白人啊……”
他压着烦躁开口说话时，声音都低沉了好几度：“我好歹是一流大学毕业的，当个保姆而已——你看你儿子像个废物，不代表你儿子真就是个废物。”
“那我就呵呵了。”
他妈的声音也跟着低了一截，语气认真道：“我从来没说你是个废物，哪怕现在你要跟我吵架，我也不说你是个废物。”
“徐林，人在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年纪的事，你已经长大了。”
说到这里，徐女士深吸一口气，顿了顿后，才道：“你不愿意找工作面对社会，只能说你懒，不过懒就懒吧，也是我和你爸惯的，我俩都有责任，又不是以后养不起你了……”
“但你想清楚了。”
这中年妇女的语气严肃异常，道：“如果你昨天晚上负气出门只是幼稚而已，那你今天要是负气去干活，发着脾气迁怒了哪个小朋友，给人家造成点啥不好的影响——那你就是个垃圾了，知道吗？”
徐林不愧是她亲儿子，当即也是呵呵一笑。
“是哦，你确实没说过我是废物呢……”
他用那种要皮不要脸的语气哼哼道：“你说我是垃圾嘛。”
徐女士登时叫的气的一梗。
“你跟谁这儿阴阳怪气呢！？”
她显然耐心告罄了：“我那语境是骂你垃圾的意思吗，不会好好说话你就滚。”
徐林表示滚就滚。
他嘴上说的潇洒，挂了电话后却半天没能回神，徐女士之前说话的语气，总让他觉得哪里格外的别扭，而且是越想越别扭，隐隐的让他回忆起了小时候。
——就是那种开学了却没写作业，然后不得不直面老师时，一边光棍一边却止不住心虚的感觉，有哪里空落落的。
但怎么说呢。
徐林毕竟是个普通的人类籍青年男子，而人类这种生物的一大特色，就是容易在苛责别人的时候，轻易宽容自己，然后潜意识里一顿操作猛如虎，分分钟就能把心虚转化为顺理成章的怒火。
好似这样一来，就能不痛不痒的给自己开脱了一样。
所以惊慌了不过区区五秒钟，他潜意识就把思考的重点，又偏移回了他妈和美女新同事对自己的“鄙视”上，然后顺着这条逻辑线，再次开始愤愤不平：
不就是当个保姆吗，谁不会啊！？
他越想越气，最后也不知道是为了发泄怒火，还是要借此排除心底仅剩的那一丝惊慌，徐林气到上头后恨恨的一跺脚，反手把不再弹出消息的手机直接摔在了地上。
摔的咣当一声。
他用的这个型号是金属外壳，居然意外的结实，砸在地上弹起来又撞了墙，于是噼啪了第二声。
这个声效就很接近摔盆砸碗了，要是隔着墙听见邻居家有这动静，那热心肠的大爷大妈们，就该怀疑是有人在搞家暴了。
唐萃现在的站位，就比较接近徐林的“隔壁”。
事实上，在大街上或是网吧里，碰到个生着气时摔了水瓶或是鼠标的人，路人根本不会当回事。
但当下这个场景实在过于安静，徐林摔手机的动作被反衬的惊雷一样气势汹汹，唐萃心头一跳，顺理成章开始怀疑徐林。
她觉得这男的可能有狂躁症。
于是她又下意识回头去看彔白——结果小孩眉眼间半点没有被吓到的意思，反而兴致勃勃的举着他那个勺，也打她腿边探出个小脑袋，可认真的歪着头看戏。
这不是傻大胆吗……
唐萃看着徐林那个拧巴的面部表情，迫真觉得心底凉凉。
这其中一半是被他的混劲儿吓的，另一半是她刚才探头看时，注意到门口斜上方，有个亮灯运行中的监控摄像头。
“他一定被拍到了。”
唐萃的嘴唇无声蠕动了几下：“拍不到表情也一定拍到了动作，他是我带进来的，这种事情根本瞒不住的……”
这儿毕竟是百鸟园。
一个号称对小朋友无微不至，理念就是户至上，让唐萃连背对着镜头哭出来时、都下意识担心会被开除的幼儿园。
——哪怕园内的监控因为范围太大，不是实时有人收看的，但每天放学后，依旧有保卫科的专业人员，要从头到尾的过上一遍。
他们确定无异常后，还要按表格签字画押，出问题了再按表追责。
就算许主管事后知道了，找人删掉了实时的录像，但那监控系统还有个主机在！
唐萃记得培训时有人跟她们警告过，说监控都是自动备份的，别以为小动作瞒的过人，他们每次清内存前，还得对比着再看一遍录像呢！
许老头管得了那个吗？
想到这里，唐萃心都凉了。
我会不会被告啊……
——归根结底，徐林现在还只是个和园区无关的路人，追究他也找不出多少依据。
人家打完电话生气了，砸的也是自己的手机，难道有问题？
反倒是她唐萃，带无关人士入园在先，之后又让这无关人士吓到了小孩：
进，园方可以计较她违约，追究她违反协商好的教育条例还破坏园规；
退，也可以抓着“导致学生受惊”这事不放，要求她赔偿教育机构的品牌损失费……
妈呀这得多少钱能够？
唐萃大概是那种心态越惊慌，反而越容易快速冷静下来的人，她在电光火石间转了八十个主意，最终咬咬牙上前一步，突然大声对徐林呵道：“徐先生，请你快点离开。”
“哈？”
唐萃眼角扫过监控的方位，脚下一动，向左侧了一步。
考虑到摄像头不收音，她还顺势加了个看起来颇具驱赶意味的肢体动作，嘴上重复道：“就你刚才的行为来看，我觉得你的精神状态值得质疑，谨慎起见，请你立刻离开。”
徐林满脸的不耐烦中隐隐透出一股懵逼，眉头一皱，问：“你突然说什么呢？”
唐萃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咄咄逼人的更进了一步，动作间隐隐带着攻击性，再次大声重复说：“如果你坚持不肯离开，那我要叫保安了。”
徐林让她冲的下意识仰了仰身子，“你这个女人什么毛病，突然说话那么大声是想干嘛，还叫保安……”
彔白心说当然要叫保安啦，不然阿唐白扯着嗓子喊那么大声了。
不过真的很有趣唉。
小山主举着他的勺子，精神力场全方位多角度的一再观察眼前这副场景：阿唐的动作变化目的性极强，虽然并不如何规范，但攻击性和挑衅意味都是够的。
换句话说，她在故意激怒小徐老师。
她甚至期待着徐林之后能恼羞成怒，哪怕只是烦躁的挥一挥手臂也好——反正唐萃分分钟配合演出，碰瓷式扑倒在地，再强行也能蹭出一波伤害。
这样情节就能说的通了……
唐萃想，我不是带无关人员入园，然后出现意外，而是遵循领导吩咐，带人入园游览，结果这人精神异常发作，我是挺身而出保护学生的那个！
我是受害者，我得受伤啊！
这伤最好是被打出来的，等保安闻声赶来后，闹的越大她就越安全，回头再把许主管一卖，好赖也能模糊一波重点……
于是现在这个场景莫名就显的喜感又荒诞了：
明面上，像是一个暴怒砸了手机的男青年，和一个语带颤音略微发抖的女性。
但内里，女性思路清晰目的明确，男青年才是懵逼的那个。
怎么说呢。
彔白小朋友老气横秋的咂吧了下嘴，觉得混社会啊，果然还是要靠脑子的。
你看他之前还觉得阿唐性格不靠谱呢，现在有了小徐老师这个对照组衬托，阿唐显得意外很有谱啊……
彔白不过虚虚的在唐萃精神表层转了一圈，意外的发现，这人居然已经都考虑起了“上传小视频后买不买热度”的问题——
搞好了说不定分分钟网红出道啊！
彔白顺着这条思路琢磨了一下，心想阿唐的计划虽然粗糙，但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只是……
小孩儿抬眼看了看又要暴躁起来的小徐老师，想：只是，真的需要做到这一步吗？
关于这一点，彔白他阿公很早之前就教导过他，说：“凡事过犹不及呢。”
彔白也一向很听话的。
你看他就算想去梗许主管脑血管，也只是计划着梗到他半身不遂的程度，并不强求要死人。
这就是分寸，晓得吧？
所以要彔白来说，小徐老师弄翻他的点心，赔就好了，弄翻两份而已，撑死让他赔个二十几份——
就算彔白之前擅自断定了小徐老师不适合当老师，觉得他早晚会搞出事来，还有可能伤到自己又怎么样？
那毕竟都还只是推断啊。
在他没真正犯错前，靠这样的强行套路来制造证据，甚至故意闹大，搞的人家社会性死亡，显然是不可取的啊。
想到这里，彔白仰起头来，盯着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的唐萃看了一会儿，想说监控那个东西我常改的，光是删你就有二十七八次了——而现在的情况，其实也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难以转圜，非得用这种方式才能自保破局。
但是时间不等人。
比起花时间控制自己不清晰的口齿，艰难的说完那么长一段话，彔白还是选择心念一转，直接把楼下闻声赶来的保安控在了半路上。
然后无形的力量波动凭空一抹，保安小哥的眼神瞬间浑浊起来，脚步一顿，转头去了走廊尽头的厕所。
年轻人恍恍惚惚的在面池前洗了把脸，掐着时间点恢复正常，最终若无其事的原路返回了办公室。
这边厢，彔白还得一心二用的关注着徐林，随时准备接手他的大脑，让他不要这么轻易的吃了套路。
因为保安小哥离的有点远，控制起来意外的费劲，折腾完这里，等下还要去删监控……
咦。
彔白鼓着脸颊哼哼了一下，心说我真的是好忙哦。
这声哼哼不大，唐萃却突然警觉的回头，当即勉强笑了一下，吩咐道：“阿白你先回屋里去，老师们这里有话要说呢。”
她话音才落，徐林也跟着看到了彔白。
唐萃于是侧身抬手，又做出了老母鸡护崽一样的架势，像是要把彔白挡在身后。
但和之前那次不同，挡也没能挡严实，反正从徐林那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小孩儿扒在门框上时，清澈透亮的一双眼睛。
还真无辜啊你……
莫名的，徐林原本压抑着的怒火和憋屈，在看到“阿白”的瞬间突然有了重点，唐萃一个劲要挡的动作更是火上浇油：
就像他之前吐槽过的一次那样，她这是防谁呢，动作一起，反衬的他跟个恶霸似的……
他妈也是这样，动辄就伤害到无辜是垃圾，他像是随便打人家小孩儿的人吗？
徐林看着小孩儿乖乖巧巧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突兀闪过了一个破罐子破摔般的念头，心说我要是真把这小孩踹上一脚……
你们要怎么办？
这念头的一闪而逝，大约就跟社畜加班前想掀桌子砸老板的脑壳，又或是缺钱时路过银行做梦抢一把的程度差不多。
纯粹只是yy。
——那一瞬间能诞生出真实与快意，本身就是因为你永远不会在现实中那样做。
但是这次不一样。
最起码对于随时准备接管徐林精神世界、所以深入其中的彔白来说：这次不一样。
在徐林产生这样恶意念头的一瞬间，真实且浓厚的恶意，就夹杂着让人头皮发麻快意，直接刺的彔白打了个哆嗦！
就跟人遇到恐怖的事情，会下意识抬手乱挥、打着王八拳跑开一样——
哪怕下一瞬间，那带着恶意的念头就消失的一干二净了，可彔白深入在徐林精神场内的“触须”，依旧本能般的炸起了毛，螺旋上天状就是一通乱舞！
啪啪啪啪啪。
像是巨蟒的尾端，无意间过了一枚肥皂泡泡，随着“啵”的一声轻响，在常人无法得见的另一重视觉中，代表徐林这个人的精神力场，摧枯拉朽般的破成了碎片。
“啊——”
这种破碎又飞速映照到现实，以至于徐林突然眼白一翻，抱着头便开始低吼痛呼。
他的耳朵和鼻子同时开始渗血，额角青筋爆棚，就连眼睑下方，都瞬间布满了毛细血管破裂后形成的细小雀斑。
这猝不及防的变化，让唐萃和彔白都是一愣。
唐萃是纯粹吓到了，生怕这人身上潜藏着什么新型病毒，一言不合要跟她二段变身，彔白却是眉头一皱，不太高兴的抿起了嘴唇。
他是知道这种情况的。
在彔白还很小的时候，并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尤其他还住在山上，是多勒齐家半祖传的老屋，有段时间总有个扭曲的黑影，会在他的摇篮前来回晃荡。
他那会儿才几个月大，行事基本靠本能，觉得害怕了，就无意识呼唤起了熟悉的人。
然后当天二半夜，他的阿公阿婆、住隔壁的三伯三婶，还有附近所有被他记住过气息的亲戚们，都跟梦游似的从床上爬起来，有志一同走到他屋前。
他还给大家排了队，能站摇篮边的就站摇篮边，站不下的，就在外围站一圈，一圈绕着又一圈。
被家长们包围着后，安全感就出来了，于是他哼唧着眼睛一闭，慢慢安定了下来。
然后等太阳初升，到了他记忆里，大人们要开始活动的时间了，他再哼唧着道一声婴语版的拜拜，送大家排队回去睡觉。
最厉害的一回，是仸阿族十年一度的开大会，除了多勒齐这一支，他阿婆家的昆恩，还有另一支姓朵纳南的人都来了。
临到半夜，那黑影又来，彔白不安之下，小小声哭了几嗓子——
等细弱的哭声一落，无形的波动圆环状扩散出去，于是方圆一里内所有建筑内沉睡的人，都动作划一的翻身起床，然后驼着背弯着腿，耷拉着手臂，井然有序的踏上山路，排着队的往山顶这边爬。
等爬到了，又是统一的原地顿住，然后跟丧尸围城似的，以他为中心绕大圈，有些实在站不下了，就停在前院的空地上。
月上中天，轻云退走。
错落的山居间，是一片青石铺就的大平台。
一堆人穿着各种颜色的宽松睡衣，半梦半醒的站着，面朝中心还错落有致，待晚风吹过，睡衣跟着风声一道唰唰轻响，好似秋风吹过了麦田间的弯着腰的穗子——只不过这里的穗子，一个一个都是人形。
然后因为一次控制的人太多，几个月大的彔白无声无息的给累晕了，以至于只是成功把人“叫来”了，却没能和往常一样，按时把人们“送回去”。
满院子的人于是就跟罚站似的，直直立到了后半夜，等清晨雾散，山间的露水打了脸，才陡然回过神来。
最先醒的三姨奶当时环顾了一圈，只觉得前后左右都是人，低头抬眼全是脸，猝不及防间脚下一软，险些给吓出心脏病来！
这事后来貌似还上过地方的奇闻节目，专家的结论是什么“群体性梦游”。
因为打了码，阿婆看那视节目的时候还笑呵呵的，彔白于是也跟着听，他虽然逻辑思维未能成型，但也大概分辨出这事儿“不好”，之后便很少再干了。
只是那黑影一直都在，所以他吭哧吭哧的躺在襁褓里，改为想办法打走“他”。
那个阶段的彔白，对于生死毫无概念，行事基本全凭本能，二半夜的使劲哼唧，然后精准的在屋里定位到了十几个大大小小、却肉眼不可见的“圆球”。
他捏着小拳头在摇篮里扑腾了许久，最终成功在天亮之前，把它们一个一个的全捏碎了。
第二天一早，他阿婆来带他晒太阳，从走廊里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先是墙角堆着七只死老鼠，两大五小一家死的整整齐齐；
然后楼梯缝里零零星星的有死蟑螂，死蛾子；
等上了二楼，窗边落着一只已经死硬了山雀，低头一看，窗前的大树下，还躺着一只死不瞑目的黑松鼠。
——就连她家老头子专门挂在房檐鸟笼里的画眉鸟，都已经死成了一幅格外对称的冥画。
那是彔白第一次捕捉到生物的精神力场，也是他第一次以此杀生。
最糟心的是那黑影屁事没有，当天夜里又在他摇篮边飘来飘去，然后山里有螟虫，趁着月色沙沙啃树叶，还吵人的很。
彔白特别不高兴，又很体贴的没有大声哭喊叫人，最后干脆把精神延伸出去，碰到吵人的“圆球”，就把它原地打碎。
打了一夜又一夜，整个夏天里，不知帮多少山樟树免了虫害。
因为这份“熟能生巧”，彔白对于精神力场破碎的过程清楚异常——它本身是生物状态的某种外在体现，在被打中之后，会有个缓慢、但不可见的破碎过程，就像是在爆破中逐渐坍塌的建筑物。
而力场彻底破碎之后，还要过一段时间，生物本身才会在崩毁中彻底死亡，死相，就是脑内大量溢血。
也就是说……
彔白看着歇斯底里中的徐林，眉头都快要拧成小疙瘩了：也就是说，小徐老师的脑内血管已经开始要裂了，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他就会和曾经的蟑螂老鼠画眉鸟一样，死于脑内大量溢血。
“我没想杀了他的。”
小男孩不高兴的笑声嘟囔着：但他也从来没有在精神如此深入的情况下，切身感受过某个人怀抱恶意的念头，以至于现在还有点别扭。
所以：“我也不太想救他。”
彔白抬手“抓”住了下一秒就要惊声尖叫的唐萃，直接把她扔进了室内的休息沙发上，然后往前磨蹭了两步，站在已经半昏迷的徐林身前，慢吞吞的掏出了个电话。
儿童电话本身就小，操作起来也简单，彔白扒拉着标了星号通讯录，慢条斯理的开始给他阿公打电话。
“喂，阿白哦？”
“是的呀。”
小男孩说话一如既往的一字一顿，奶声奶气却并不吞音，小小声说：“我想问你个问题。”
他阿公貌似在打牌，咣当一声拍了张“二饼”。
然后不知道谁顺势糊了一把，差不多半分钟后，老头才打着哈气说：“你要问就快问撒，一心二用等下我要输牌咯。”
“嗯……”
彔白沉吟着清了清嗓子，很认真的苦恼道：“如果我发现有个人要伤害我……那我，那我可以判断他是该死的吗？”
电话那边迟迟没有回声，倒是有道穿堂风擦身而过，吹的他脚上的铃铛当当脆响。
哪怕眼前躺着个呼吸逐渐微弱的男人，哪怕他那小脚脚的不远处，就是徐林鼻端溢出的大量鲜血时斑驳出的一片刺眼痕迹，但小孩儿脸上一心一意听电话的表情，认真的就好似只要对面人的答案是该死——
那他就能眼睁睁的站在这里，若无其事的一直看到他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