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鸟园。
这仨字写起来简单，读音也并不生僻，因为组合过于常见，乍一听，其实还挺俗气。
搁现代社会里，就很像是某动物园为了抬逼格，给自家鸟类博物馆硬起出来的别称——但哪怕以逼格论，它也比雉鸡苑和飞禽大观一类的名字，差着好几条街呢。
可你一旦细想，百鸟百鸟的朝凤凰，念它时甭管是南腔还是北调，一旦带点韵律，那这份大俗中，莫名又透出股大雅来。
于是延伸一下，百鸟园这三个字，又很像是古代某尚书致仕回乡后，给自家大宅子新题写的匾额。
这尚书的人设，大概就是临到晚年还折腾着想借物言志的那种。
然后风云变幻好几百年，甭说坟头草长多高了，等这尚书坟头的地形，险些都要叫岁月给磨变换了时，这宅子居然还侥幸未毁！
于是等经济发展的大风刮起来，它瞬间就被地方政府一眼相中，当即树成典型，稍稍炒作一番，便是个最少能评4a级的文化景区。
这时，再看百鸟园这既俗又雅的名号，那门票少说也得卖六十五。
可惜在本文中，这仿佛该在地方旅游业的gdp报表上发光发热的“百鸟园”，只是一个故作文雅的缩写。
它全称叫百鸟幼儿园。
幼儿园才是重点。
然后这园区上头还有个野爹，正经的注册品牌为百鸟幼儿教育机构，商标图案类北大青鸟，下半截的拼音字母都鎏着金。
看着就莫名的财雄势大，实在是背景深厚。
不过这幕后的挂牌啊股价啊回报率啊什么的，对于该幼儿园区内的基层老师唐萃来说，毛都不是。
也就每逢月初发工资那会儿，她还能对着自己工资卡上惊为天人的数字，稍微放飞一下想象力，斗胆对这幼儿园的对外收费水平，进行一些肤浅的猜测。
“……所以能转正就很好了。”
戴着副黑框眼镜的唐姓女青年，自我安慰似的埋头碎碎念：
“这么大一个机构呢，就算转到后勤处后，月薪没有现在高，但有编制的，怎么混都比普通的合同工强啊……”
——尤其唐萃这种生活老师，合同都不是和百鸟园本园签的，而是挂靠在教育机构旗下的另一中介公司里。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派遣人员。
想到这里，她嘴上半点磕巴都没打，哔哔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比起自我安慰，反倒像是难得的鼓起勇气，揭开了自己的伤疤：
“……我现在这样，职称虽然是老师，其实干的也就是保姆的活儿，说得好听时，是从事教育业的，说的难听了，还是服务业，合同两年就要重新一签——”
说到这里，她猝不及防的槽了句“唉呀妈呀”，恍然大悟的哭笑不得道：“才两年，我这还是个朝不保夕的服务业……”
而且高工资什么的，也不是凭空就有的。
当今社会，为了增强所谓的“人文竞争力”，服务业的上限如何不好言说，但下限总是十分感人的，只要钱花的够，跪式服务都不算稀奇——
“这么类比也不对。”
唐萃咂着嘴，纠正了一下自己跑偏的思路，心说百鸟园的办学模式矫情是矫情，但还没矫情到这份儿上。
只不过在一般幼儿园里，幼师既负责照顾孩子、也负责管教孩子，作为“老师”这一职业，是具有相当权威性的，甚至于在某些自我意识过剩的熊孩子眼里，天算老大时，班主任都能排老二，他们撑死了当老三。
但在百鸟园的新模式下，唐萃这样的“生活老师”，每个小朋友都有一个，也并不具备什么教育职能。
负责上课的老师们另有其人的。
而当你的工作内容，只是每天寸步不离的看着一个特定的小朋友，工作的最高目标，也只是让他保持高兴时——
——那种“回归旧社会、转行当丫头”的即视感简直扑面而来。
它甚至还不如拿钱干活，干完就走的单纯保姆呢！
唐萃能顶着这股别扭劲儿，把这活儿一干就是大半年，除了工资条上的数字属实太香之外，大部分原因还是她分到的崽够可爱。
和园里的其他小朋友相比，她家崽那种“乖巧”“可爱”还“听话”的特性，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小朋友和老师出现冲突的频率。
不冲突，就没有人需要认错。
而一旦不需要毫无底线的为了钱向一个龇哇乱叫的熊孩子认错，那么“当丫头”的即视感嘛，也就那么回事吧。
反正唐萃的心态一直就挺好：
这年头干啥不是为钱折腰啊，被傻逼一样没事找事的领导骂，不也照样很憋屈吗？
他们那熊样可能还比不上幼儿园里龇哇乱叫的小孩呢，人家至少长得可爱！
唐萃之前偶尔也想过这事，发觉要是按照社会关系等量代换一下的话，她负责的那个崽，其实就是她老板。
她大概是运气不错，所以碰到的“老板”脾气更好。
“但是好‘老板’这东西，果然是人人都想要的啊……”
唐萃有气无力的念叨完这句，干脆把眼镜一摘，有气无力的趴到了桌子上。
你要是问她“老板”都这么省心了，大中午的为什么还要搁这发愁——
那不好意思了，按照生活老师这个标准职称往上一倒腾，唐萃除了她家崽这隐性的老板之外，还有个正儿八经管着她合同的甲方，艮啾啾的搁那杵着呢。
这中介公司大名里，其实也带个“鸟”字，和百鸟园属于同一体系，她们在中介公司内的那位人事主管，本身也在百鸟园的后勤处有任职。
后勤主管姓许，是挺慈眉善目的一个白胖子老头，就职场的标准而言，称得上公平正派。
想到“公平正派”这四个字，唐萃胸口实在是堵的慌，不由的又回忆起了午后许主管找她谈话时，那张笑眯眯的圆胖脸。
本次谈话共耗时一小时二十分钟，其间提及内容的百分之八十，都是废话。
那老头坐下之后先喝茶，不怕烫似的吸溜吸溜喝了老半天，然后猝不及防的就和她谈论起了国家当代的退休政策。
唐萃年方二十一，正儿八经的长期岗位都没混上呢，时常因为对未来朝不保夕的担忧而失眠多梦。
赶上情绪特别紧绷时，甚至会做那种连续剧一样的循环噩梦，试问这样的她，哪来的闲情逸致去关注退休？
她只能一脸懵逼的听着。
许主管跑题似的哔哔了半天，总算从社会具体到了个人，开始跟她唠自己家那些不省心的小年轻。
每唠上两句，他就要抽空表扬一下满脸懵逼的唐萃。
因为实在不熟（毕竟他这样式儿的领导，一般二般的也不爱“下乡”），夸不出什么特别的优点时，就把“自食其力”啊“独立自主”啊，“脾气好还长得漂亮”啊这样的空话，翻来覆去的往外说。
——百鸟园招生活老师的三大铁律之一，就是入职人员一定要长的漂亮，而且还得漂亮的招小孩子喜欢，这一团体内，不拘男女，颜值最少七分往上。
逮着这点夸，尬是尬了点，但总不会出错。
那边厢，唐萃叫他夸的不由自主摸了好几次脸，隐隐担忧起了这老头要潜她——
结果许主管从小儿子数落到了大孙子，最后才话锋一转，说起了自己毕业两年，目前却什么工作都没再找的外孙：
徐某某。
他其实是说了这个徐xx的具体名字的，但唐萃当时正担心着被潜，满脑子都在回忆自己今天用了什么品牌的眼线笔——
她还寻思着这要是个容易晕开的款，那她只要豁出去了哭两声，眼泪至少能晕出两坨熊猫一般惊人的黑眼圈来！
若上再能搁脸上流下两道醒目的黑痕，必然能不动声色的把这老头膈应走！
等她自脑补中回过神来，那许主管介绍徐xx的具体说明词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只是些烂了大街的称赞之言。
比如说这人长得好啊，为人有主意啊，心气高还能力强啊什么的。
唐萃一听这车轱辘话，差点连眼线笔的事儿都给忘了，满头黑线的想说您这滤镜哪买的？
“能力强”这仨字后呢，您不该给点例子论证论证吗，还有毕业两年了没找过工作——说穿了不就一家里蹲吗？
所幸唐萃这人不仇富。
富二代嘛，家里爱蹲那就蹲呗，反正花的也不是她的钱，她只是越听这些话越觉得别扭，心说这老头叨叨这半天，难道是想拉她和那家里蹲相亲？
虽然听着挺废物一人，但毕竟是个富二代……
唐萃略显羞愧的动摇了一下下。
结果老头笑眯眯的叹了口气，突然故作担忧的又卖起了鸡汤，感叹道：“年轻人嘛，迈入社会前总是满怀梦想的，何况现在国家都不包分配了，自然也没有家长强行划下道来，非让孩子去作什么工作的道理。”
“但是只追梦想也不现实啊。”
老人家语重心长的说：“要我说，追寻自我啊梦想啊的都不是错，但这种追寻也要看缘分，缘分要是一直不到，那好赖也得维持住一定的物质基础，你说对吧？”
唐萃当时已经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了，但看着老头那慈眉善目的笑脸，她还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你们年轻人果然都是这么想的。”
许主管摇头笑道：“现在当家长的都得开明，孩子做了决定，只要没大错，多少都得支持一下，毕竟这事不大，我也不是做不到嘛。”
当是时，唐萃叫他家长理短了一中午的脑子，总算恢复些许清醒，当即就疯狂运转起来，心想关键词之一，是家里的蹲外孙。
哦，这个前面评价过了，挺废物一人。
然后是追求梦想要靠缘分——显然，许主管并不觉得他外孙废物，搁他的滤镜里看，对方的梦想没实现，显然是因为缘分没到。
然后还有总得找工作，他要给孩子帮忙什么的……
咦。
他不会是想帮他外孙走后门吧？
唐萃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当即干巴巴的试探一问：“我们园内……最近有新生要入学吗？”
老头笑眯眯的看着她没说话。
哦，懂了。
这就是没有新生的意思呗？
唐萃干咽了口唾沫，心说也对，就他们幼儿园这个收费标准，本地能拘来的大户都是有数的，想乍然冒出个新生，确实也不怎么容易。
但生活老师的数量，是和园内的学生数量对应的，正儿八经的一个萝卜一个坑。
现在明明没有新“坑”要入学，但许主管这意思，又像是想把他家的萝卜给种进来……
唐萃嘴巴里泛着苦，心说您找我逼逼叨叨一中午，就是要我自觉自愿，给您家这根既要追梦又想领钱的新萝卜，挪出个屁事少还听话的“坑”呗？
事到临头了，唐萃心底居然还隐隐出现了一股“果然如此”的宿命感——
毕竟以许主管的职位，和百鸟园的人员构成，能让他拿来走后门的职位并不多，生活老师恰好是门槛最低的那个！
——除了耐心和小心之外，这一行几乎不要求技术含量，因为她们打一开始卖的，就不是学历和专业技能。
——她们卖的是“脾气”和“尊严”。
但是我好像连这个机会都要没有了……
唐萃看着眼前的老头，“那我要怎么办！？”的质问声几乎已经奔到了嘴边！
可惜在她怒发冲冠准备掀桌送许老头进icu的前一秒，老狐狸笑眼一笑，又给她补上了之前没说完后半句。
他说：“我们毕竟是个规章明确的合法机构，员工不犯错，怎么也不能擅自裁员的，小唐你要相信组织呢。”
“唉？”
老头全不在意她傻逼一样的疑惑脸，自顾自道：“最近后勤处也需要招人啦，你知道的，我们这边还有很大一部分的业务，集中在各种特色夏令营上，每年寒暑假啊，那是要忙翻天的。”
不是，唐萃舔了舔嘴唇，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那边厢，老头大概也没指望一个不经事的小丫头能学会捧哏递台阶，演技自然的叹了口气，发愁道：
“其实去年年底，人事部就说了要帮我们招人的，因为各种原因拖来拖去，现在暑假近在眼前了，就算招了人，大概也来不及培训了。”
“我们百鸟园的办学理念啊、教学宗旨啊，一直就比较新，不了解的人就算进来了，一时半会儿也融入不了这个集体的。”
“所以要我说啊……”
老头放下茶杯，对着唐萃微微一笑：“比起社会招募，直接从我们庞大的派遣集体里选拔些优秀的成员，反而是性价比最高的办法呢。”
这话里的暗示实在过于直白——
比起为了外孙把她炒掉，怎么听着听着，反而有种给她升职加薪，让她高高兴兴给腾地方的意思呢？
这老狐狸……能有这么好心？
那边厢，老头像是没看到唐萃脸上复杂的表情一样，慈眉善目的继续道：“说起来，我一直就很看好小唐你的，毕竟你一直负责的学生，就是彔白小朋友哈？”
唐萃心说果然！
这老头就算要记，记得的是她家的崽，唐萃这俩字在领导脑子里的标签，怕是也只有园内分配给彔白的保姆这一程度。
但到了这个档口，之前那股义愤带来的勇气已经过了劲了，唐萃不由自主的又怂了下来。
于是她顺从点了点头，说是的。
“不过彔白只是学生入学时后起的汉名，他是仸阿族人，登记在册的大名，是靡黎阿·多勒齐。”
“我知道我知道。”
老头冲她摆了摆手，他们园区当初之所以选择落址在祖国东南部边陲，一是因为这里荒的厉害，地价便宜，二是因为气候好地形也多样，方便开展之前那些“夏令营”业务；
这最重要的第三，就是因为整个东南地区少数民族众多——
地方政府的优惠政策一打接一打，税务补贴还很多，就连电视台打广告，都可以半买半送。
百鸟园虽然在地级市的远郊，但背靠山区，山那边就是个地广人稀的林场，往北还有个研究价值显然大于旅游开发价值的地质公园，行政区划都在多勒齐自治县里。
这个多勒齐，就是彔白同学大名里，靡黎阿·多勒齐的那个多勒齐。
象征意义很重的。
许主管在这地界呆了有小三十年了，了解的东西显然比唐萃多，不愿意多谈，转头就跟她做起了思想工作。
“小唐你看，后勤处吧，虽然工资比你现在要少一些，但是编制是正式挂在园区这边的，你做生活老师拿的钱多，但最高也就这样了。”
而且百鸟园招生活老师讲究个温柔美丽，撑死让你干到35岁，合同签上几年，就要换新的漂亮姑娘了。
“但转正之后就不一样了。”
老头的语气算的上语重心长：“福利待遇另说，有了编制，就等于是彻底稳定下来了，等以后做长了，资历增加了，升职啊加薪啊的自然都会来——”
“这是一条能有明确未来的路，对不对？”
对是对啦……
唐萃嘴巴张张合合老半天，最后才问：“那您外孙，不是，小徐先生他为什么不去啊？”
“他啊。”
老头呵呵一笑。
神态间的那股自信，尽在不言中啊！
显然，不论是许主管，还是他家小徐先生，本身是不在意这份唐萃曾经求之不得的稳定的。
事实上，要不是小徐先生家里蹲数年，昨晚终于和念叨他的亲妈大吵一架，怒而宣称“找工作谁不会啊”后来找他外公，许老先生今天也不会来找唐萃谈心。
——那位家里蹲君声称自己有“梦想”，但有没有努力追寻就是个谜了。
鉴于昨晚发生的家庭矛盾，这位不服气的小徐先生现在需要的，只是个既短期又高薪、还能给他底气和亲妈反嘴的工作。
唐萃呵呵一笑，心说这家里蹲戏还挺多。
就这老头的表情看，他似乎也觉得后勤打杂的活儿不适合那家里蹲。
唐萃呵呵又是一笑，心说您戏也挺多。
可是不对啊……
唐萃笑完了转念一想：既然后勤打杂干不得，前线保姆他就干得吗？
这富二代不好好看孩子怎么办？
脾气上来了打孩子怎么办？
眼前这老头虽然滤镜略重，但绝不糊涂，怎么着也不会拿百鸟园的名头开玩笑，何况她的崽也不是一般人。
——就算不打孩子，对方在她崽玩玩具的时候一错眼，让孩子误吃了个小零件什么的，那后果……
女老师原地打了个哆嗦。
那边厢，老头跟没发现她难看的脸色一样，盯着唐萃的眼睛满不在乎的“嗨”了一声，状似无意的气道：
“他一个新来的，之前也没干过类似的工作，肯定不好上手，你作为前辈，总是要带带的嘛，反正暑假还有一段时间呢。”
唐萃手下一紧，疑问：“我？”
“对啊。”
许主管点头道：“你和彔白小朋友相处的就很好嘛，小孩子对老师也是有感情的，你一走，他也不一定能适应，所以平常还是得你多看看，帮忙处理一下工作呢。”
我处理工作？
唐萃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我继续处理彔白的工作，那小徐先生来干啥？
等看到老头那长在脸上一样的笑脸后，她后知后觉的懂了：
这位小徐先生的性格和工作经验，显然不支持他走上一线，但不论是出于百鸟园的办学宗旨，还是彔白小朋友那个多勒齐的姓氏，这位小朋友却不能没有人看。
而唐萃——
她之所以能混到这个编制，就是因为许老头正指望着她拉犁呢！
说什么带新人，那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让她顶前头，好在小徐先生的工作生活轻松顺心的情况下，顺带保证着彔白小朋友的校园生活不受影响。
这叫个屁的转后勤！
这明明是把她的保姆对象x2了！
不自觉的畅想了一番自己将来可能要受的夹板气之后，唐萃油然而生一股生无可恋的暴躁——
可惜这股暴躁烧起来没三秒钟，就被许主管推上台面的新合同直接堵了回去。
合同显然是制式的东西，章都盖好了，大概老头嘴里说的“去年就计划着招人”的事，也并不完全是假的。
只是徐xx插|了她的队，所以她往下顺延，大概也|插|了某位社会招聘者的队。
“所以还是我占便宜了呗？”
时间拉回现在，有气无力的唐萃趴在桌子上，想说许老头的那个为人正派的标签，果然是要加个“以职场论”的前缀。
“明明是py交易，偏要搞的这么和气……”
唐萃拿到了切实的好处后，貌似连骂人都没法大声了。
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走着神，她现在甚至都不怎么讨厌徐xx了，毕竟社会就这样，投胎也是门技术活。
那我现在是在难受什么呢？
唐萃埋在胳膊里碎碎着自问自答：“转正约等于升职，以后还会加薪，能成功在这里落地生根，以我的学历而言，约等于少奋斗十年。”
“生活老师这么多，这事也未必要选我，有的是人愿意做，能落到我头上，还是我运气好呢……”
说到这里，女青年面无表情的扯出两个笑涡，一字一顿的说：“我荣幸死了！”
她抬手使劲拍了自己的脸，觉得自己之所以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矫情，果然还是缺少了社会的毒打。
“啪啪”两声之后，她的手机闹铃响了。
唐萃这会儿还有点空落落的，转头看到窗外午后的大太阳，才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
这个时间都有点晚了，她该去叫午睡的彔白小朋友起床了。
办公桌前的显示屏依旧亮着，监控画面落在一间休息室的东南角，主体物是一坨埋在毯子里的包包，显然还在安安静静的睡着。
唐萃暗暗松了口气，虽然这一中午她都走着神没注意监控，但阿白一向很乖，果然没事呢。
想到了乖巧的小朋友，她莫名有种自己把他当筹码卖了一半的感觉，这一路走过去，脚底下都在打飘。
站到休息室的门口时，唐老师一连深呼吸了三次，才动作轻柔的开了锁，悄声踩上了室内厚厚的绒毯。
屋里的面积并不大。
以百鸟园学生为本，老师算个甚的矫情理念来分析，这间休息室里的家具摆设、甚至是天花地板，也不出所料的，是以幼儿的尺寸来规划的。
个太高的大人，进门时甚至要弯腰。
而在编号为131的这间里，它本就不大的空间，还被摆在东南角的幕床生生占去了一半。
——这东西是依照本地少数民族的习惯样式做的，既像厢又像笼，还是个带尖尖的圆顶，除了必要的三种雕刻，缝隙里又有镶嵌，简直就是个放大了几百号的首饰盒子。
现在，在“首饰盒子”里呼呼睡着的那个“包”，就是本文的男主角彔白小朋友。
小孩儿已经睡了一中午，床上的绒毯被裹的乱七八糟，唐萃就算走到了床边，也只能从缝隙里，看到几撮柔软的头毛。
他一向就爱这么蜷着睡。
床上还放了个可大的熊，小孩儿这一蜷，基本就是从熊的胳肢窝里钻在了人家肚子上。
虽然熊的毛色偏浅，他的发色偏深，但大家rua在一起时，倒是毛茸茸的如出一辙。
在唐萃看来，这床、这熊，和这小孩儿，一直就是三位一体的！
再加上这个型号不对劲儿的房间，真是分分钟搞得人视觉失衡，产生各种怪异的错觉——
就比如她刚来的那一次。
那会儿唐萃对工作环境还不太熟悉，开休息室这带指纹锁的小门时手忙脚乱的，还被门挤了一下指头，眼底正好积着两泡泪。
进门后乍一看屋里这景儿，眼前唰的一花，简直以为自己进的是哪家玩具店摆拍用的大橱窗！
那“首饰盒子”一样的床，就是礼物盒；
那熊，就是摆设兼底衬；
最后才那小孩儿：它枕在大熊的肚子上，半边身子都陷进了柔软的玩具里，露出的小脑袋圆圆乎乎可可爱爱，还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
还真就像个娃娃！
唐萃当时眼泪糊脸，疼到失智，莫名坚信这小孩儿也是个假的，是人造来摆在盒子里看的！
就算你真把它从“盒子”里捧起来了，那也绝对只有成年人掌心的那么大点儿！
啊……
唐萃213天如一日的想：我的崽真可爱！
她站在床前捧心口，就那么无声的“啊啊啊”了一会儿，说是姨母笑，其实满面狰狞，发花痴发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张嘴吃小孩儿，半晌后，才上手拉开那毯子，用手上的热毛巾给小朋友擦脸。
这实在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孩，睡熟了被摆弄也不生气，别说哭闹了，连哼哼都很轻，稍微拉一拉，还会顺着力道伸手伸脚。
等被擦的半梦半醒了，就乖乖靠在熊怀里坐好，揉着眼睛不说话。
仸阿族是和汉人差异比较大的那种少数民族，在东南不算少见，半个世纪来，双方混居之后又混血，当地人的颜值，跟坐火箭似的蹭蹭往上窜。
搁古代，必然是个专出美人的知名乡里。
彔白家的遗传基因，保障度还要更高一些，再加上脾气好，揉完了眼睛，仰着头看到人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笑。
小孩儿眼睛的颜色很浅，琥珀中夹着一点绿，像是搀了蜜的橄榄，眼型也莫名的圆，哪怕笑的眯缝起来，映着午后的日光时，依旧熠熠生着辉。
那是真的好看！
等蜜橄榄笑完了，又小狗似的一顿摇头晃脑，终于觉着自己彻底清醒了，于是可认真的跟唐萃打招呼道：
“（你）好呀，阿唐~”
这话的尾巴稍拖得可长，还带着睡出来的浓重鼻音。
小孩子声带未变，嚎起来尖利并刺耳，略一持久，就吵的人脑瓜子嗡嗡的，哪怕不是哭呢，对着吵架也够烦人的。
但彔白从来不会。
最起码在唐萃入职后这213天里，她一次都没见过。
彔白但凡要说话，字和字之间必定隔的很清楚，语气虽然一顿一顿的，却很有种软乎乎的从容感——而且是说的话越短，那种奶声奶气的郑重感就越强！
唐萃的原名，其实叫唐翠翠。
她小时候就嫌弃这名字有土又俗，后来长大了，发现“翠翠”这俩字还莫名很像是丫鬟、又或者其他什么街边唱小曲儿的，不止土俗，还默默的艳俗！
等工作以后，她虽然自己做主改了名，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萃这个同音字本身的问题，还是觉得差了那么点意思。
但怎么说呢……
唐萃险些又要露出那张吃小孩儿一样的姨母笑脸，再次213天如一日的在心里感叹：唐翠虽然挺让人别扭的，但每次被他阿糖阿糖的嚼叫着，莫名就都觉得自己好甜啊！
但下一秒，原本挺好的心情又嗖的落下去一大截。
毕竟就要换老师了。
唐萃抿着嘴唇想：虽然她还会在旁边跟着，但崽的正式负责人却换成了辣个姓徐的——这人性格咋样待定，美丑也不晓得，以后对上她的崽时，甚至都不一定会温柔……
“可就这样一个人……”
她不自觉的呢喃出声，眼底不受控制的涌出酸涩：就这样的一个人，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她反而得乖乖配合人家，把孩子让出去。
突然就想哭了呢。
哪怕唐翠心里一直在念叨，说些类似于你现实点，这又不真是你的崽，他也不缺人爱，愧疚什么的没必要啊喂和醒醒，你根本没有交易了他，你一打工的有什么选择权啊，这小孩才是顾，顾是上帝呢一类的话——
但那股泪意依旧汹涌到了压不住的程度，唰唰就在她脸上流成了一片。
毕竟说句不好听的实话，这份委屈里有多少替孩子，又有多少是为了意难平自己，唐萃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在流出眼泪的那一刹那，唐翠整个人都爽了！
于是她一边捂着嘴放肆的流着眼泪，一边还抽空在心底庆幸了一下：还好自己是背对着监控哭的。
按照百鸟园一贯的准则，老师要是无故做出这种可能吓到孩子的迷惑性行为（其实有故也不行），分分钟是要被开除的。
好在彔白小朋友并不是那种容易被吓到的类型。
他就那么看着她哭。
等到唐翠因为捂嘴哭而憋到要打嗝的时候，还撑着熊站了起来，扶着床边的栏杆，抬手去摸她的头发。
小孩儿跟逗猫似的，“呼”“呼”了两声之后，才用那种总让唐萃觉得自己很甜的语气小声问她说：
“阿唐你怎么啦？”
唐萃泪眼朦胧的一抬头，正对上那双蜜橄榄一样的眼睛。
人类幼崽的眼睛，带着年纪特意赋予的天真和透澈，像是一面平滑的镜子，看久了，莫名就让人觉得无地自容。
唐萃的心态突然就转了个弯，意难平啊委屈啊的暂时压回心底，反而货真价实的替他担心了起来：
“啊啊啊——”
女青年猝不及防的就嚎了这么一嗓子。
她向前一扑，看架势分明是想把小孩儿搂到怀里的，但扑起前她脚底下一绊，又神奇的被护栏垫了一下，最后几乎保持着是大头朝下的姿势，直接栽进了幕床里。
然后阴差阳错的从熊抱小朋友，变成了抱住小朋友的熊。
玛德这玩具真软。
唐萃泪眼朦胧的一吸鼻涕，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孩儿在成功转移掉这一扑后，曾经对着她那一脸的眼泪鼻涕，小小声的拍着胸口舒了下气。
于是她又嚎了第二声。
“阿白你不用特别听话呀，受委屈了你一定要说！”
“这辣鸡幼儿园无法无天收了那么多钱，那新来的敢委屈你，你直接告他去，顾还是上帝呢啊啊啊——”
这句哭嚎连在话里，“啊”的略微有些变调，虽然比开始那嗓子音量小，音域却要高出去整整一个八度。
彔白当即小小的“呀”了一声，转头看向了窗前摆放的那支陶瓷花瓶。
这瓶子整体纤长制作精美，但底部却一直有道肉眼几不可查的缝隙。
日积月累的插花添水，本来就已经到了渗漏的边缘，结果阿唐那一嗓子正好带起了一波共振——原本大概还能撑上三两个月瓶子，这下怕是得原地报销了……
彔白于是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他一直还挺喜欢那个瓶子的来着！
感叹完瓶子，他又转头回去看人：
唐萃之前的那股嚎劲儿，基本已经过去了，这会儿正抱着他心爱的大熊默默抽鼻子。
大概再冷静个三五分钟的，理智就能重新占领高地了吧？
彔白也没学过怎么哄人，于是决定把一切交给她自己，干脆就那么扶着床栏站着，安安静静的盯着唐萃看了起来。
他这一看，略微有些入神，不自觉的就读取到了一些称得上是个人隐私的信息，然后越看越投入，眼神亮整个儿晶晶的！
没过几秒钟，小男孩亮晶晶的眼神一顿，脸上的表情也变成了疑惑。
他不可置信的重新感应了一遍，于是本就困惑的神情中，瞬间又多了一分惊讶：
阿唐她……
居然是真的在委屈吗？
小孩儿不明所以的歪了歪脑袋：可是为什么委屈呢？
想来想去想不通，他干脆去拉老师本人的衣服，一边拉，一边问出了自己好奇的问题：
“阿唐为什么要哭呀。”
那边厢，唐萃其实完全没感觉到自己被人拉了。
她之前哭的有点耳鸣，这会儿听到的人声总是有些飘忽，慢了大半拍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是她家崽的，于是努力抽了抽鼻子，准备转头问他“咋啦”。
结果小男孩说：“阿唐之前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嘛——”
他很单纯的疑惑着，还专门扑腾了一下，试图模仿出唐萃中午在办公桌前，那个身体前倾、无力瘫倒的姿势。
讲道理做的还挺可爱的。
但唐萃的情绪大起大落，整个人都是懵的，这下看着彔白的脸，脑字里却没听到他的问题，反而莫名一岔，冒出了个奇怪的念头：
她的崽确实一直都很可爱，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可爱，但是他的笑容……
唐萃后颈生出一股凉气，愣愣的想，但彔白脸上那个笑容的角度——是不是从来都没变过啊？
“阿唐为什么不说话。”
那边厢，疑惑没有得到解答的小孩儿抿了抿嘴唇，显然不太高兴。
他盯着哭傻了的老师看了一会儿，但再次张嘴说话时，却突然换了个语气：
“转正约等于升职，以后还会加薪，能成功在这里落地生根，以阿唐的学历而言，约等于少奋斗十年。”
那熟悉的、奶声奶气的郑重腔调，几乎连唐萃中午小声哔哔时刻意上扬的尾音，都活灵活现的重现了出来。
“生活老师这么多，这事也未必要选我，有的是人愿意去做，能落到我头上，还是我运气好呢。”
小男孩模仿完了一歪脑袋，那写满了好奇的眼神落在唐萃眼里，就像是锥皮刺骨的尖刀一样，直直刮在了她僵硬的脸皮上。
唐萃不受控制的因为恐惧发起了抖，耳畔还能听见小孩儿正一字一顿的问她：
“既然阿唐自己都那么说了，不该是荣幸死了吗？”
“我……”
唐萃嘴巴张张合合老半天，想说话又不太敢，不想说话也不敢，脑子里五花八门的闪过无数电影画面，包括但不限于俊雄、西蒙，布芭等等经典鬼小孩儿，最后下意识抬起了头，直直看向吊顶处安装着的摄像监控。
和这只摄像头配套的显示屏，一直就摆在她的办公室里，看了213天，早就熟的不能再熟了。
但此时再去回忆过去——
那些她坐在办公桌前睡觉、摸鱼又或是专心低头吃泡面的画面里
——又总有一张属于小孩子的可爱笑脸，就那样毫无变动的挤在镜头之前，隔着黑白的屏幕和无声的镜头，直直的盯着她看。
这仨字写起来简单，读音也并不生僻，因为组合过于常见，乍一听，其实还挺俗气。
搁现代社会里，就很像是某动物园为了抬逼格，给自家鸟类博物馆硬起出来的别称——但哪怕以逼格论，它也比雉鸡苑和飞禽大观一类的名字，差着好几条街呢。
可你一旦细想，百鸟百鸟的朝凤凰，念它时甭管是南腔还是北调，一旦带点韵律，那这份大俗中，莫名又透出股大雅来。
于是延伸一下，百鸟园这三个字，又很像是古代某尚书致仕回乡后，给自家大宅子新题写的匾额。
这尚书的人设，大概就是临到晚年还折腾着想借物言志的那种。
然后风云变幻好几百年，甭说坟头草长多高了，等这尚书坟头的地形，险些都要叫岁月给磨变换了时，这宅子居然还侥幸未毁！
于是等经济发展的大风刮起来，它瞬间就被地方政府一眼相中，当即树成典型，稍稍炒作一番，便是个最少能评4a级的文化景区。
这时，再看百鸟园这既俗又雅的名号，那门票少说也得卖六十五。
可惜在本文中，这仿佛该在地方旅游业的gdp报表上发光发热的“百鸟园”，只是一个故作文雅的缩写。
它全称叫百鸟幼儿园。
幼儿园才是重点。
然后这园区上头还有个野爹，正经的注册品牌为百鸟幼儿教育机构，商标图案类北大青鸟，下半截的拼音字母都鎏着金。
看着就莫名的财雄势大，实在是背景深厚。
不过这幕后的挂牌啊股价啊回报率啊什么的，对于该幼儿园区内的基层老师唐萃来说，毛都不是。
也就每逢月初发工资那会儿，她还能对着自己工资卡上惊为天人的数字，稍微放飞一下想象力，斗胆对这幼儿园的对外收费水平，进行一些肤浅的猜测。
“……所以能转正就很好了。”
戴着副黑框眼镜的唐姓女青年，自我安慰似的埋头碎碎念：
“这么大一个机构呢，就算转到后勤处后，月薪没有现在高，但有编制的，怎么混都比普通的合同工强啊……”
——尤其唐萃这种生活老师，合同都不是和百鸟园本园签的，而是挂靠在教育机构旗下的另一中介公司里。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派遣人员。
想到这里，她嘴上半点磕巴都没打，哔哔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比起自我安慰，反倒像是难得的鼓起勇气，揭开了自己的伤疤：
“……我现在这样，职称虽然是老师，其实干的也就是保姆的活儿，说得好听时，是从事教育业的，说的难听了，还是服务业，合同两年就要重新一签——”
说到这里，她猝不及防的槽了句“唉呀妈呀”，恍然大悟的哭笑不得道：“才两年，我这还是个朝不保夕的服务业……”
而且高工资什么的，也不是凭空就有的。
当今社会，为了增强所谓的“人文竞争力”，服务业的上限如何不好言说，但下限总是十分感人的，只要钱花的够，跪式服务都不算稀奇——
“这么类比也不对。”
唐萃咂着嘴，纠正了一下自己跑偏的思路，心说百鸟园的办学模式矫情是矫情，但还没矫情到这份儿上。
只不过在一般幼儿园里，幼师既负责照顾孩子、也负责管教孩子，作为“老师”这一职业，是具有相当权威性的，甚至于在某些自我意识过剩的熊孩子眼里，天算老大时，班主任都能排老二，他们撑死了当老三。
但在百鸟园的新模式下，唐萃这样的“生活老师”，每个小朋友都有一个，也并不具备什么教育职能。
负责上课的老师们另有其人的。
而当你的工作内容，只是每天寸步不离的看着一个特定的小朋友，工作的最高目标，也只是让他保持高兴时——
——那种“回归旧社会、转行当丫头”的即视感简直扑面而来。
它甚至还不如拿钱干活，干完就走的单纯保姆呢！
唐萃能顶着这股别扭劲儿，把这活儿一干就是大半年，除了工资条上的数字属实太香之外，大部分原因还是她分到的崽够可爱。
和园里的其他小朋友相比，她家崽那种“乖巧”“可爱”还“听话”的特性，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小朋友和老师出现冲突的频率。
不冲突，就没有人需要认错。
而一旦不需要毫无底线的为了钱向一个龇哇乱叫的熊孩子认错，那么“当丫头”的即视感嘛，也就那么回事吧。
反正唐萃的心态一直就挺好：
这年头干啥不是为钱折腰啊，被傻逼一样没事找事的领导骂，不也照样很憋屈吗？
他们那熊样可能还比不上幼儿园里龇哇乱叫的小孩呢，人家至少长得可爱！
唐萃之前偶尔也想过这事，发觉要是按照社会关系等量代换一下的话，她负责的那个崽，其实就是她老板。
她大概是运气不错，所以碰到的“老板”脾气更好。
“但是好‘老板’这东西，果然是人人都想要的啊……”
唐萃有气无力的念叨完这句，干脆把眼镜一摘，有气无力的趴到了桌子上。
你要是问她“老板”都这么省心了，大中午的为什么还要搁这发愁——
那不好意思了，按照生活老师这个标准职称往上一倒腾，唐萃除了她家崽这隐性的老板之外，还有个正儿八经管着她合同的甲方，艮啾啾的搁那杵着呢。
这中介公司大名里，其实也带个“鸟”字，和百鸟园属于同一体系，她们在中介公司内的那位人事主管，本身也在百鸟园的后勤处有任职。
后勤主管姓许，是挺慈眉善目的一个白胖子老头，就职场的标准而言，称得上公平正派。
想到“公平正派”这四个字，唐萃胸口实在是堵的慌，不由的又回忆起了午后许主管找她谈话时，那张笑眯眯的圆胖脸。
本次谈话共耗时一小时二十分钟，其间提及内容的百分之八十，都是废话。
那老头坐下之后先喝茶，不怕烫似的吸溜吸溜喝了老半天，然后猝不及防的就和她谈论起了国家当代的退休政策。
唐萃年方二十一，正儿八经的长期岗位都没混上呢，时常因为对未来朝不保夕的担忧而失眠多梦。
赶上情绪特别紧绷时，甚至会做那种连续剧一样的循环噩梦，试问这样的她，哪来的闲情逸致去关注退休？
她只能一脸懵逼的听着。
许主管跑题似的哔哔了半天，总算从社会具体到了个人，开始跟她唠自己家那些不省心的小年轻。
每唠上两句，他就要抽空表扬一下满脸懵逼的唐萃。
因为实在不熟（毕竟他这样式儿的领导，一般二般的也不爱“下乡”），夸不出什么特别的优点时，就把“自食其力”啊“独立自主”啊，“脾气好还长得漂亮”啊这样的空话，翻来覆去的往外说。
——百鸟园招生活老师的三大铁律之一，就是入职人员一定要长的漂亮，而且还得漂亮的招小孩子喜欢，这一团体内，不拘男女，颜值最少七分往上。
逮着这点夸，尬是尬了点，但总不会出错。
那边厢，唐萃叫他夸的不由自主摸了好几次脸，隐隐担忧起了这老头要潜她——
结果许主管从小儿子数落到了大孙子，最后才话锋一转，说起了自己毕业两年，目前却什么工作都没再找的外孙：
徐某某。
他其实是说了这个徐xx的具体名字的，但唐萃当时正担心着被潜，满脑子都在回忆自己今天用了什么品牌的眼线笔——
她还寻思着这要是个容易晕开的款，那她只要豁出去了哭两声，眼泪至少能晕出两坨熊猫一般惊人的黑眼圈来！
若上再能搁脸上流下两道醒目的黑痕，必然能不动声色的把这老头膈应走！
等她自脑补中回过神来，那许主管介绍徐xx的具体说明词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只是些烂了大街的称赞之言。
比如说这人长得好啊，为人有主意啊，心气高还能力强啊什么的。
唐萃一听这车轱辘话，差点连眼线笔的事儿都给忘了，满头黑线的想说您这滤镜哪买的？
“能力强”这仨字后呢，您不该给点例子论证论证吗，还有毕业两年了没找过工作——说穿了不就一家里蹲吗？
所幸唐萃这人不仇富。
富二代嘛，家里爱蹲那就蹲呗，反正花的也不是她的钱，她只是越听这些话越觉得别扭，心说这老头叨叨这半天，难道是想拉她和那家里蹲相亲？
虽然听着挺废物一人，但毕竟是个富二代……
唐萃略显羞愧的动摇了一下下。
结果老头笑眯眯的叹了口气，突然故作担忧的又卖起了鸡汤，感叹道：“年轻人嘛，迈入社会前总是满怀梦想的，何况现在国家都不包分配了，自然也没有家长强行划下道来，非让孩子去作什么工作的道理。”
“但是只追梦想也不现实啊。”
老人家语重心长的说：“要我说，追寻自我啊梦想啊的都不是错，但这种追寻也要看缘分，缘分要是一直不到，那好赖也得维持住一定的物质基础，你说对吧？”
唐萃当时已经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了，但看着老头那慈眉善目的笑脸，她还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你们年轻人果然都是这么想的。”
许主管摇头笑道：“现在当家长的都得开明，孩子做了决定，只要没大错，多少都得支持一下，毕竟这事不大，我也不是做不到嘛。”
当是时，唐萃叫他家长理短了一中午的脑子，总算恢复些许清醒，当即就疯狂运转起来，心想关键词之一，是家里的蹲外孙。
哦，这个前面评价过了，挺废物一人。
然后是追求梦想要靠缘分——显然，许主管并不觉得他外孙废物，搁他的滤镜里看，对方的梦想没实现，显然是因为缘分没到。
然后还有总得找工作，他要给孩子帮忙什么的……
咦。
他不会是想帮他外孙走后门吧？
唐萃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当即干巴巴的试探一问：“我们园内……最近有新生要入学吗？”
老头笑眯眯的看着她没说话。
哦，懂了。
这就是没有新生的意思呗？
唐萃干咽了口唾沫，心说也对，就他们幼儿园这个收费标准，本地能拘来的大户都是有数的，想乍然冒出个新生，确实也不怎么容易。
但生活老师的数量，是和园内的学生数量对应的，正儿八经的一个萝卜一个坑。
现在明明没有新“坑”要入学，但许主管这意思，又像是想把他家的萝卜给种进来……
唐萃嘴巴里泛着苦，心说您找我逼逼叨叨一中午，就是要我自觉自愿，给您家这根既要追梦又想领钱的新萝卜，挪出个屁事少还听话的“坑”呗？
事到临头了，唐萃心底居然还隐隐出现了一股“果然如此”的宿命感——
毕竟以许主管的职位，和百鸟园的人员构成，能让他拿来走后门的职位并不多，生活老师恰好是门槛最低的那个！
——除了耐心和小心之外，这一行几乎不要求技术含量，因为她们打一开始卖的，就不是学历和专业技能。
——她们卖的是“脾气”和“尊严”。
但是我好像连这个机会都要没有了……
唐萃看着眼前的老头，“那我要怎么办！？”的质问声几乎已经奔到了嘴边！
可惜在她怒发冲冠准备掀桌送许老头进icu的前一秒，老狐狸笑眼一笑，又给她补上了之前没说完后半句。
他说：“我们毕竟是个规章明确的合法机构，员工不犯错，怎么也不能擅自裁员的，小唐你要相信组织呢。”
“唉？”
老头全不在意她傻逼一样的疑惑脸，自顾自道：“最近后勤处也需要招人啦，你知道的，我们这边还有很大一部分的业务，集中在各种特色夏令营上，每年寒暑假啊，那是要忙翻天的。”
不是，唐萃舔了舔嘴唇，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那边厢，老头大概也没指望一个不经事的小丫头能学会捧哏递台阶，演技自然的叹了口气，发愁道：
“其实去年年底，人事部就说了要帮我们招人的，因为各种原因拖来拖去，现在暑假近在眼前了，就算招了人，大概也来不及培训了。”
“我们百鸟园的办学理念啊、教学宗旨啊，一直就比较新，不了解的人就算进来了，一时半会儿也融入不了这个集体的。”
“所以要我说啊……”
老头放下茶杯，对着唐萃微微一笑：“比起社会招募，直接从我们庞大的派遣集体里选拔些优秀的成员，反而是性价比最高的办法呢。”
这话里的暗示实在过于直白——
比起为了外孙把她炒掉，怎么听着听着，反而有种给她升职加薪，让她高高兴兴给腾地方的意思呢？
这老狐狸……能有这么好心？
那边厢，老头像是没看到唐萃脸上复杂的表情一样，慈眉善目的继续道：“说起来，我一直就很看好小唐你的，毕竟你一直负责的学生，就是彔白小朋友哈？”
唐萃心说果然！
这老头就算要记，记得的是她家的崽，唐萃这俩字在领导脑子里的标签，怕是也只有园内分配给彔白的保姆这一程度。
但到了这个档口，之前那股义愤带来的勇气已经过了劲了，唐萃不由自主的又怂了下来。
于是她顺从点了点头，说是的。
“不过彔白只是学生入学时后起的汉名，他是仸阿族人，登记在册的大名，是靡黎阿·多勒齐。”
“我知道我知道。”
老头冲她摆了摆手，他们园区当初之所以选择落址在祖国东南部边陲，一是因为这里荒的厉害，地价便宜，二是因为气候好地形也多样，方便开展之前那些“夏令营”业务；
这最重要的第三，就是因为整个东南地区少数民族众多——
地方政府的优惠政策一打接一打，税务补贴还很多，就连电视台打广告，都可以半买半送。
百鸟园虽然在地级市的远郊，但背靠山区，山那边就是个地广人稀的林场，往北还有个研究价值显然大于旅游开发价值的地质公园，行政区划都在多勒齐自治县里。
这个多勒齐，就是彔白同学大名里，靡黎阿·多勒齐的那个多勒齐。
象征意义很重的。
许主管在这地界呆了有小三十年了，了解的东西显然比唐萃多，不愿意多谈，转头就跟她做起了思想工作。
“小唐你看，后勤处吧，虽然工资比你现在要少一些，但是编制是正式挂在园区这边的，你做生活老师拿的钱多，但最高也就这样了。”
而且百鸟园招生活老师讲究个温柔美丽，撑死让你干到35岁，合同签上几年，就要换新的漂亮姑娘了。
“但转正之后就不一样了。”
老头的语气算的上语重心长：“福利待遇另说，有了编制，就等于是彻底稳定下来了，等以后做长了，资历增加了，升职啊加薪啊的自然都会来——”
“这是一条能有明确未来的路，对不对？”
对是对啦……
唐萃嘴巴张张合合老半天，最后才问：“那您外孙，不是，小徐先生他为什么不去啊？”
“他啊。”
老头呵呵一笑。
神态间的那股自信，尽在不言中啊！
显然，不论是许主管，还是他家小徐先生，本身是不在意这份唐萃曾经求之不得的稳定的。
事实上，要不是小徐先生家里蹲数年，昨晚终于和念叨他的亲妈大吵一架，怒而宣称“找工作谁不会啊”后来找他外公，许老先生今天也不会来找唐萃谈心。
——那位家里蹲君声称自己有“梦想”，但有没有努力追寻就是个谜了。
鉴于昨晚发生的家庭矛盾，这位不服气的小徐先生现在需要的，只是个既短期又高薪、还能给他底气和亲妈反嘴的工作。
唐萃呵呵一笑，心说这家里蹲戏还挺多。
就这老头的表情看，他似乎也觉得后勤打杂的活儿不适合那家里蹲。
唐萃呵呵又是一笑，心说您戏也挺多。
可是不对啊……
唐萃笑完了转念一想：既然后勤打杂干不得，前线保姆他就干得吗？
这富二代不好好看孩子怎么办？
脾气上来了打孩子怎么办？
眼前这老头虽然滤镜略重，但绝不糊涂，怎么着也不会拿百鸟园的名头开玩笑，何况她的崽也不是一般人。
——就算不打孩子，对方在她崽玩玩具的时候一错眼，让孩子误吃了个小零件什么的，那后果……
女老师原地打了个哆嗦。
那边厢，老头跟没发现她难看的脸色一样，盯着唐萃的眼睛满不在乎的“嗨”了一声，状似无意的气道：
“他一个新来的，之前也没干过类似的工作，肯定不好上手，你作为前辈，总是要带带的嘛，反正暑假还有一段时间呢。”
唐萃手下一紧，疑问：“我？”
“对啊。”
许主管点头道：“你和彔白小朋友相处的就很好嘛，小孩子对老师也是有感情的，你一走，他也不一定能适应，所以平常还是得你多看看，帮忙处理一下工作呢。”
我处理工作？
唐萃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我继续处理彔白的工作，那小徐先生来干啥？
等看到老头那长在脸上一样的笑脸后，她后知后觉的懂了：
这位小徐先生的性格和工作经验，显然不支持他走上一线，但不论是出于百鸟园的办学宗旨，还是彔白小朋友那个多勒齐的姓氏，这位小朋友却不能没有人看。
而唐萃——
她之所以能混到这个编制，就是因为许老头正指望着她拉犁呢！
说什么带新人，那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让她顶前头，好在小徐先生的工作生活轻松顺心的情况下，顺带保证着彔白小朋友的校园生活不受影响。
这叫个屁的转后勤！
这明明是把她的保姆对象x2了！
不自觉的畅想了一番自己将来可能要受的夹板气之后，唐萃油然而生一股生无可恋的暴躁——
可惜这股暴躁烧起来没三秒钟，就被许主管推上台面的新合同直接堵了回去。
合同显然是制式的东西，章都盖好了，大概老头嘴里说的“去年就计划着招人”的事，也并不完全是假的。
只是徐xx插|了她的队，所以她往下顺延，大概也|插|了某位社会招聘者的队。
“所以还是我占便宜了呗？”
时间拉回现在，有气无力的唐萃趴在桌子上，想说许老头的那个为人正派的标签，果然是要加个“以职场论”的前缀。
“明明是py交易，偏要搞的这么和气……”
唐萃拿到了切实的好处后，貌似连骂人都没法大声了。
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走着神，她现在甚至都不怎么讨厌徐xx了，毕竟社会就这样，投胎也是门技术活。
那我现在是在难受什么呢？
唐萃埋在胳膊里碎碎着自问自答：“转正约等于升职，以后还会加薪，能成功在这里落地生根，以我的学历而言，约等于少奋斗十年。”
“生活老师这么多，这事也未必要选我，有的是人愿意做，能落到我头上，还是我运气好呢……”
说到这里，女青年面无表情的扯出两个笑涡，一字一顿的说：“我荣幸死了！”
她抬手使劲拍了自己的脸，觉得自己之所以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矫情，果然还是缺少了社会的毒打。
“啪啪”两声之后，她的手机闹铃响了。
唐萃这会儿还有点空落落的，转头看到窗外午后的大太阳，才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
这个时间都有点晚了，她该去叫午睡的彔白小朋友起床了。
办公桌前的显示屏依旧亮着，监控画面落在一间休息室的东南角，主体物是一坨埋在毯子里的包包，显然还在安安静静的睡着。
唐萃暗暗松了口气，虽然这一中午她都走着神没注意监控，但阿白一向很乖，果然没事呢。
想到了乖巧的小朋友，她莫名有种自己把他当筹码卖了一半的感觉，这一路走过去，脚底下都在打飘。
站到休息室的门口时，唐老师一连深呼吸了三次，才动作轻柔的开了锁，悄声踩上了室内厚厚的绒毯。
屋里的面积并不大。
以百鸟园学生为本，老师算个甚的矫情理念来分析，这间休息室里的家具摆设、甚至是天花地板，也不出所料的，是以幼儿的尺寸来规划的。
个太高的大人，进门时甚至要弯腰。
而在编号为131的这间里，它本就不大的空间，还被摆在东南角的幕床生生占去了一半。
——这东西是依照本地少数民族的习惯样式做的，既像厢又像笼，还是个带尖尖的圆顶，除了必要的三种雕刻，缝隙里又有镶嵌，简直就是个放大了几百号的首饰盒子。
现在，在“首饰盒子”里呼呼睡着的那个“包”，就是本文的男主角彔白小朋友。
小孩儿已经睡了一中午，床上的绒毯被裹的乱七八糟，唐萃就算走到了床边，也只能从缝隙里，看到几撮柔软的头毛。
他一向就爱这么蜷着睡。
床上还放了个可大的熊，小孩儿这一蜷，基本就是从熊的胳肢窝里钻在了人家肚子上。
虽然熊的毛色偏浅，他的发色偏深，但大家rua在一起时，倒是毛茸茸的如出一辙。
在唐萃看来，这床、这熊，和这小孩儿，一直就是三位一体的！
再加上这个型号不对劲儿的房间，真是分分钟搞得人视觉失衡，产生各种怪异的错觉——
就比如她刚来的那一次。
那会儿唐萃对工作环境还不太熟悉，开休息室这带指纹锁的小门时手忙脚乱的，还被门挤了一下指头，眼底正好积着两泡泪。
进门后乍一看屋里这景儿，眼前唰的一花，简直以为自己进的是哪家玩具店摆拍用的大橱窗！
那“首饰盒子”一样的床，就是礼物盒；
那熊，就是摆设兼底衬；
最后才那小孩儿：它枕在大熊的肚子上，半边身子都陷进了柔软的玩具里，露出的小脑袋圆圆乎乎可可爱爱，还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
还真就像个娃娃！
唐萃当时眼泪糊脸，疼到失智，莫名坚信这小孩儿也是个假的，是人造来摆在盒子里看的！
就算你真把它从“盒子”里捧起来了，那也绝对只有成年人掌心的那么大点儿！
啊……
唐萃213天如一日的想：我的崽真可爱！
她站在床前捧心口，就那么无声的“啊啊啊”了一会儿，说是姨母笑，其实满面狰狞，发花痴发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张嘴吃小孩儿，半晌后，才上手拉开那毯子，用手上的热毛巾给小朋友擦脸。
这实在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孩，睡熟了被摆弄也不生气，别说哭闹了，连哼哼都很轻，稍微拉一拉，还会顺着力道伸手伸脚。
等被擦的半梦半醒了，就乖乖靠在熊怀里坐好，揉着眼睛不说话。
仸阿族是和汉人差异比较大的那种少数民族，在东南不算少见，半个世纪来，双方混居之后又混血，当地人的颜值，跟坐火箭似的蹭蹭往上窜。
搁古代，必然是个专出美人的知名乡里。
彔白家的遗传基因，保障度还要更高一些，再加上脾气好，揉完了眼睛，仰着头看到人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笑。
小孩儿眼睛的颜色很浅，琥珀中夹着一点绿，像是搀了蜜的橄榄，眼型也莫名的圆，哪怕笑的眯缝起来，映着午后的日光时，依旧熠熠生着辉。
那是真的好看！
等蜜橄榄笑完了，又小狗似的一顿摇头晃脑，终于觉着自己彻底清醒了，于是可认真的跟唐萃打招呼道：
“（你）好呀，阿唐~”
这话的尾巴稍拖得可长，还带着睡出来的浓重鼻音。
小孩子声带未变，嚎起来尖利并刺耳，略一持久，就吵的人脑瓜子嗡嗡的，哪怕不是哭呢，对着吵架也够烦人的。
但彔白从来不会。
最起码在唐萃入职后这213天里，她一次都没见过。
彔白但凡要说话，字和字之间必定隔的很清楚，语气虽然一顿一顿的，却很有种软乎乎的从容感——而且是说的话越短，那种奶声奶气的郑重感就越强！
唐萃的原名，其实叫唐翠翠。
她小时候就嫌弃这名字有土又俗，后来长大了，发现“翠翠”这俩字还莫名很像是丫鬟、又或者其他什么街边唱小曲儿的，不止土俗，还默默的艳俗！
等工作以后，她虽然自己做主改了名，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萃这个同音字本身的问题，还是觉得差了那么点意思。
但怎么说呢……
唐萃险些又要露出那张吃小孩儿一样的姨母笑脸，再次213天如一日的在心里感叹：唐翠虽然挺让人别扭的，但每次被他阿糖阿糖的嚼叫着，莫名就都觉得自己好甜啊！
但下一秒，原本挺好的心情又嗖的落下去一大截。
毕竟就要换老师了。
唐萃抿着嘴唇想：虽然她还会在旁边跟着，但崽的正式负责人却换成了辣个姓徐的——这人性格咋样待定，美丑也不晓得，以后对上她的崽时，甚至都不一定会温柔……
“可就这样一个人……”
她不自觉的呢喃出声，眼底不受控制的涌出酸涩：就这样的一个人，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她反而得乖乖配合人家，把孩子让出去。
突然就想哭了呢。
哪怕唐翠心里一直在念叨，说些类似于你现实点，这又不真是你的崽，他也不缺人爱，愧疚什么的没必要啊喂和醒醒，你根本没有交易了他，你一打工的有什么选择权啊，这小孩才是顾，顾是上帝呢一类的话——
但那股泪意依旧汹涌到了压不住的程度，唰唰就在她脸上流成了一片。
毕竟说句不好听的实话，这份委屈里有多少替孩子，又有多少是为了意难平自己，唐萃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在流出眼泪的那一刹那，唐翠整个人都爽了！
于是她一边捂着嘴放肆的流着眼泪，一边还抽空在心底庆幸了一下：还好自己是背对着监控哭的。
按照百鸟园一贯的准则，老师要是无故做出这种可能吓到孩子的迷惑性行为（其实有故也不行），分分钟是要被开除的。
好在彔白小朋友并不是那种容易被吓到的类型。
他就那么看着她哭。
等到唐翠因为捂嘴哭而憋到要打嗝的时候，还撑着熊站了起来，扶着床边的栏杆，抬手去摸她的头发。
小孩儿跟逗猫似的，“呼”“呼”了两声之后，才用那种总让唐萃觉得自己很甜的语气小声问她说：
“阿唐你怎么啦？”
唐萃泪眼朦胧的一抬头，正对上那双蜜橄榄一样的眼睛。
人类幼崽的眼睛，带着年纪特意赋予的天真和透澈，像是一面平滑的镜子，看久了，莫名就让人觉得无地自容。
唐萃的心态突然就转了个弯，意难平啊委屈啊的暂时压回心底，反而货真价实的替他担心了起来：
“啊啊啊——”
女青年猝不及防的就嚎了这么一嗓子。
她向前一扑，看架势分明是想把小孩儿搂到怀里的，但扑起前她脚底下一绊，又神奇的被护栏垫了一下，最后几乎保持着是大头朝下的姿势，直接栽进了幕床里。
然后阴差阳错的从熊抱小朋友，变成了抱住小朋友的熊。
玛德这玩具真软。
唐萃泪眼朦胧的一吸鼻涕，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孩儿在成功转移掉这一扑后，曾经对着她那一脸的眼泪鼻涕，小小声的拍着胸口舒了下气。
于是她又嚎了第二声。
“阿白你不用特别听话呀，受委屈了你一定要说！”
“这辣鸡幼儿园无法无天收了那么多钱，那新来的敢委屈你，你直接告他去，顾还是上帝呢啊啊啊——”
这句哭嚎连在话里，“啊”的略微有些变调，虽然比开始那嗓子音量小，音域却要高出去整整一个八度。
彔白当即小小的“呀”了一声，转头看向了窗前摆放的那支陶瓷花瓶。
这瓶子整体纤长制作精美，但底部却一直有道肉眼几不可查的缝隙。
日积月累的插花添水，本来就已经到了渗漏的边缘，结果阿唐那一嗓子正好带起了一波共振——原本大概还能撑上三两个月瓶子，这下怕是得原地报销了……
彔白于是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他一直还挺喜欢那个瓶子的来着！
感叹完瓶子，他又转头回去看人：
唐萃之前的那股嚎劲儿，基本已经过去了，这会儿正抱着他心爱的大熊默默抽鼻子。
大概再冷静个三五分钟的，理智就能重新占领高地了吧？
彔白也没学过怎么哄人，于是决定把一切交给她自己，干脆就那么扶着床栏站着，安安静静的盯着唐萃看了起来。
他这一看，略微有些入神，不自觉的就读取到了一些称得上是个人隐私的信息，然后越看越投入，眼神亮整个儿晶晶的！
没过几秒钟，小男孩亮晶晶的眼神一顿，脸上的表情也变成了疑惑。
他不可置信的重新感应了一遍，于是本就困惑的神情中，瞬间又多了一分惊讶：
阿唐她……
居然是真的在委屈吗？
小孩儿不明所以的歪了歪脑袋：可是为什么委屈呢？
想来想去想不通，他干脆去拉老师本人的衣服，一边拉，一边问出了自己好奇的问题：
“阿唐为什么要哭呀。”
那边厢，唐萃其实完全没感觉到自己被人拉了。
她之前哭的有点耳鸣，这会儿听到的人声总是有些飘忽，慢了大半拍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是她家崽的，于是努力抽了抽鼻子，准备转头问他“咋啦”。
结果小男孩说：“阿唐之前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嘛——”
他很单纯的疑惑着，还专门扑腾了一下，试图模仿出唐萃中午在办公桌前，那个身体前倾、无力瘫倒的姿势。
讲道理做的还挺可爱的。
但唐萃的情绪大起大落，整个人都是懵的，这下看着彔白的脸，脑字里却没听到他的问题，反而莫名一岔，冒出了个奇怪的念头：
她的崽确实一直都很可爱，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可爱，但是他的笑容……
唐萃后颈生出一股凉气，愣愣的想，但彔白脸上那个笑容的角度——是不是从来都没变过啊？
“阿唐为什么不说话。”
那边厢，疑惑没有得到解答的小孩儿抿了抿嘴唇，显然不太高兴。
他盯着哭傻了的老师看了一会儿，但再次张嘴说话时，却突然换了个语气：
“转正约等于升职，以后还会加薪，能成功在这里落地生根，以阿唐的学历而言，约等于少奋斗十年。”
那熟悉的、奶声奶气的郑重腔调，几乎连唐萃中午小声哔哔时刻意上扬的尾音，都活灵活现的重现了出来。
“生活老师这么多，这事也未必要选我，有的是人愿意去做，能落到我头上，还是我运气好呢。”
小男孩模仿完了一歪脑袋，那写满了好奇的眼神落在唐萃眼里，就像是锥皮刺骨的尖刀一样，直直刮在了她僵硬的脸皮上。
唐萃不受控制的因为恐惧发起了抖，耳畔还能听见小孩儿正一字一顿的问她：
“既然阿唐自己都那么说了，不该是荣幸死了吗？”
“我……”
唐萃嘴巴张张合合老半天，想说话又不太敢，不想说话也不敢，脑子里五花八门的闪过无数电影画面，包括但不限于俊雄、西蒙，布芭等等经典鬼小孩儿，最后下意识抬起了头，直直看向吊顶处安装着的摄像监控。
和这只摄像头配套的显示屏，一直就摆在她的办公室里，看了213天，早就熟的不能再熟了。
但此时再去回忆过去——
那些她坐在办公桌前睡觉、摸鱼又或是专心低头吃泡面的画面里
——又总有一张属于小孩子的可爱笑脸，就那样毫无变动的挤在镜头之前，隔着黑白的屏幕和无声的镜头，直直的盯着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