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不大,这里盛产奇闻轶事。



    今儿一则消息,占据了小镇人的茶余饭后。



    小黑要死了!



    小黑是田老蔫的宝贝儿子,也是他老婆吴玉芬拿命换来的。



    他被人砸塌了脑袋。



    据说被人发现送到医院时,就已经不省人事了。



    谁能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下此毒手?



    肯定是徐建干的。



    人们众口一词,目标直指田老蔫家的邻居,徐家寡妇黄春兰的三儿子徐建。捎带着又提起不久前发生的那桩事,多少对徐建还留有一份同情心。



    田老蔫也真是的,快六十岁的人了,咋就不想着给儿女们留些脸面,竟然干出那种丢人现眼的事,这不,又要把儿子的命给搭上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小镇人文化程度的平均值为初中以下。



    说白了,大部分都是干力气活儿的大老粗,和不识几个大字的家庭妇女。



    真正念过几天书的人,基本上都是铁路各站段机关科室的管理人员。他们整天忙着跟班作业,根本没有心思议论张家长、李家短。



    咱们先从田老蔫说起。



    田老蔫是车辆段的门卫。



    他老实本分,为人非常低调,一辈子也没与谁结过怨,却有一股犟脾气。



    那年,媳妇吴玉芬在家里,给他生下一个大胖儿子。不知道是接生婆不够专业,还是吴玉芬命中注定,她产后大流血,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气了。



    据在场的人说,当时田老蔫守在老婆尸体前,整个人都傻了。



    他大女儿田秀才四岁,二女儿田丽才两岁,再加上这个刚出生的儿子。他一个傻大憨粗的老爷们儿,咋养活这几个孩子呀。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



    田老蔫安葬了老婆吴玉芬,每天这边领着大女儿,那边抱着儿子,后面还背着二女儿,跟老鼠搬家似的。



    他早晨把三个孩子送到托儿所,晚上下班再接回家。



    就这样寒来暑往,十几年过去了。



    大女儿田秀初中毕业,还乡回老家插队了。二女儿田丽说话也要初中毕业了,据说还能留城,不用下乡插队去。



    眼瞅着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田老蔫也开始让人不省心了。



    跟田老蔫家同住在干打垒红砖房的黄春兰,是车站运转车间扳道员老徐的老婆。



    两家住了二十来年的好邻居,彼此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第一时间赶去帮忙。



    田老蔫老婆吴玉芬死了以后,他的三个孩子,黄春兰没少帮忙照顾。



    两年前,老徐工伤死了,田老蔫也是成宿隔夜的守在徐家,帮忙料理后事。



    黄春兰的两个大儿子,很早就下乡去农村插队落户了。



    三儿子徐建初中毕业,正赶上父亲因工伤亡,他以老换少,顶替父亲的岗位,到火车站当了一名扳道员。



    徐家老女儿徐英,跟田老蔫的二女儿田丽,是同班同桌的同学。由于两个家庭长时间的密切往来,她俩的关系也非常好。



    住干打垒房子的家庭,前后院各有一小块园田地。



    每逢开春季节,每家每户在园田地里播种各类菜籽,没出几个月,就有新鲜的时令蔬菜,摆到餐桌上了。



    虽然蔬菜不值几个钱,对当时每月仅有几十块钱工资的家庭来说,也算是一份福利。



    勤快人再养上几只鸡鸭,小日子过得那是相当滋润了。



    黄春兰就是个家庭妇女,没有正式工作。老徐工伤死了,单位根据规定,每月都给她开一笔遗属补助金。



    她有了这笔钱,也不再去街道居委会的小作坊上班了。每天洗洗涮涮,又料理自家的园田地,再给儿子女儿做好一日三餐,她一天的生活过的很充实。



    到了农忙季节,田老蔫经常去帮她种地浇水。



    逢年过节,黄春兰也主动来田老蔫家,帮助拆洗被褥。两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谁也没说过他俩的闲话。



    远亲不如近邻,两家关系好了十几年,生活中相互有个照应,再正常不过了。



    忽然有一天,田老蔫的大女儿田秀做了一个梦,她妈吴玉芬在梦里告诉田秀说:别让你爸和黄姨总在一起,时间长了准出事。



    田秀被这个梦惊醒了,居然还出了一身冷汗。



    别看田秀还不到二十岁,她对妈托付的这个梦,理解的那是相当透彻。



    田老蔫单身十几年了,黄春兰小名也叫寡妇,他们俩凑到一起,不管做出啥过格事,都不算违法乱纪。



    不违法不代表合规。



    那年月的人们,对再婚这种事,抵触情绪之大,简直无法想象。



    特别是做儿女的,一听说父亲要再婚,不容分说,就把未曾进门的女人当成假想敌,兄弟姐妹联起手来,恨不得把这个女人撕烂嚼碎了。



    为啥呀?



    有了后妈,就说明父亲背叛了这个家。不仅对不起他们的妈,还要狠心抛弃他们这些亲生骨肉,成为家里的叛徒。



    女人要再婚,那就更了不得了。



    当儿女的,特别是当儿子的,在外人面前根本就抬不起头,仿佛每个人都在戳他们的后脊梁。



    按规定,田秀初中毕业,要跟随父亲所在单位的初中毕业子女们,到农村去插队落户。



    好在她大伯在老家有力度,给她办理了还乡手续。



    名义上,她是回老家启明镇田家村插队落户,实际上,她只把相关的手续落在那里,人仍留在家里。



    她只需等上三两年,等那边有了抽工回城名额,就摇身一变,成为正式厂矿工人了。



    实话实说,这个家真离不开田秀。



    她是家里的老大,又是女孩子。家里小到柴米油盐一日三餐,大到缝缝补补,洗洗涮涮,都需要她来料理。



    她已然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田秀做的这个梦,成了她的一块心病。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她不敢跟别人说,只能偷偷告诉二妹田丽。



    田丽可是个鬼机灵,别看她平时话不多,遇见事情,鬼点子一个接一个。



    听说妈给大姐托梦了,田丽当时就把嘴撇到耳根子说:“黄姨不可能看上咱爸。”



    这话不假,人们去市场买菜,还要挑挑拣拣的,何况嫁人了。



    黄春兰可是尽人皆知的干净立正人。



    那时候人们穿的,基本上都是粗纺的棉布衣服。最高档的布料,不过是涤卡和的确良。



    用这些布料缝制的衣服,穿在身上一经蹲坐,特别是合衣躺在炕上,一次就能压出褶子。



    再看黄春兰和她的几个孩子,即使穿单位发的那种工作服,都是板板正正,洗的蓝中发白,让人一眼看去,就透着干净整洁。



    田老蔫一年到头穿的,都是单位发的劳动服。



    这种被称做更生布的面料非常厚,甭管什么人穿上,不出两天,膝盖和胳膊肘,肯定要鼓出一个大包。



    他老婆吴玉芬活着时,能吃能喝,有一把子力气,每个月还能想着给田老蔫洗一次衣服。



    轮到田秀照顾家了,她身体单薄,根本就没有力气洗父亲的工作服。



    有时候田老蔫的衣服实在太脏,她看不过去了,只能把衣服按进大洗衣盆里,用洗衣粉泡上几个钟头,然后用刷子刷洗。



    衣服看上去是洗干净了,可没过多久就破了。



    道理很简单,纯棉织品,哪能经得住田秀这种又泡又刷的摧残呀。



    田老蔫心疼被糟蹋的衣服,干脆能不洗就不洗,有时候一拖就是几个月也洗不上一次。



    他的理由很充分,反正是单位发的工作服,干净埋汰没人笑话。



    田老蔫专抽老旱泡,就是为了省钱。他花低价钱,买回农民种的烟叶子,在炕头上烤干了,把孩子们用过的课本,撕成条,卷上烟,“吧嗒、吧嗒”没抽几口,整个屋里便弥漫起呛人的烟雾。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子,一年到头都穿了一套脏兮兮的工作服,还胡子拉碴,一张嘴满口的大黄牙,整个一邋遢鬼。



    二女儿田丽因此断定,黄春兰不会看上父亲。



    田秀对妈托付的这个梦,深信不疑。



    她整天待在家里,经常能看见父亲和黄春兰的接触。



    以前她没在意这事,被妈这个梦提醒后,开始留心观察。发现黄春兰和父亲看对方的眼神儿,确实不像以前那么平淡,就连说话的语气,都透着一股神秘。



    “他俩肯定有事。”田秀做出权威判断,让田丽干嘎巴嘴,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黄姨图我爸啥呀。”



    这是问题的焦点。



    田秀找不出答案。只能用一句歇后语做解释:王八瞅绿豆,对眼儿了。



    “如果他俩真那什么,咱这个家就毁了。”田秀对未知的恐慌,流下了悲哀的眼泪。



    在孩子们的眼里,后妈比狼外婆还凶狠。



    田秀是家里的长女,母亲活着时,就经常使唤她做家务。母亲不在了,她很自然地承担起所有家务。



    她偶尔内心也产生一丝抱怨,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没有徐英那个福分。



    徐英是家里的老孩子,有一个勤劳能干的母亲,上面还有三个哥哥,把她宠得像个公主,家里什么活都不让她干。



    一想到黄春兰真的跟父亲结婚了,两家加起来就是九口人。



    论年纪,她是女孩中的老大,黄春兰肯定要把她当使唤丫头。



    她侍候自己家这三口人,就已经够难受的了,还要为本不相干的那五口人,奴打奴做,那种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田丽长了一张巧嘴,专哄大姐高抬贵手,不攀她干活。



    见大姐的眼泪,就像自来水龙头,说淌就“哗哗”流个不停。她完全为了哄大姐开心说:“你放心吧,我保证能把他们搅黄了。”



    “你咋搅和呀。”田秀信以为真,跟田丽要依据,田丽眼睛眨了眨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姐俩这次谈话后不久,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田老蔫开始刷牙刮胡子了,而且早晚各一次,每次刷牙至少十分钟以上。



    田秀看见父亲在牙刷上,挤了一大块牙膏,塞进嘴里上下翻飞,刷得那么细致,那么的用力。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要反复刷洗几十遍,然后含上一口水,仰脸“咕噜噜”一阵漱口。



    以往田老蔫一个月都刮不上一次胡子,现在刮胡子,把腮帮子都刮青了。



    不仅如此,他还亲自从柜子里,翻出一套铁路制服,换下了那套劳动服。



    铁路制服自从发下来,田老蔫只在逢年过节时穿,他连走亲戚都不舍得穿。现在倒好,他把铁路制服当成了日常穿戴,还美其名曰:“这衣服面料薄,洗起来方便。”



    听见没,多么体贴的一个借口,田老蔫打着给大女儿减轻负担的名义,实际上就是为了臭美。



    不用田秀再说什么,田丽就预感到大事不妙,鬼子要进村了。



    这天放学后,田丽特意买了一串糖葫芦,等在弟弟小黑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刚好遇见一个叫生子的坏小子,拦路洗劫小黑。



    生子有两个哥哥,被家长们统称坏嘎嘎。



    这哥俩打架斗殴,上铁路线偷铁,可以说除了好事不做,其它就没有他们不干的坏事。



    他们三天两头被派出所公安抓去,先挂上牌子,满大街游斗,然后送拘留所,一待就是十天半个月。



    不知道他们家长是咋想的,反正他弟弟生子,因为有这两个浑蛋哥哥做仰仗,让他成为学校里,连老师都惧怕三分的棍棒。



    学校每天早晚,都有值周生在校门口站岗。



    每当这时,生子准会带上几个跟班的小弟,站在一旁。



    见有男生单独走过来,他手指头一勾,这个男生就得乖乖走过去,兜里揣的五分一毛,都变成生子的了。



    放学后,生子便是校门口叫卖的小商小贩们,最大的买家。



    什么瓜子、花生,棉花糖,口香糖,生子统统买上一遍,分给跟班的小弟们吃,那派头风光极了。



    也该着生子今天倒霉。



    他花光了当天勒索来的钱,正边走边吃着,见小黑最后一个走出校门,悄悄跟在他们后面。



    他止住脚步,等小黑走到近前,不容分说,先打小黑一个耳光说:“你要干啥。”



    小黑每天最后一个出校,就是为了躲避生子这伙人洗劫。



    今天他点子背,出来早了,看见生子他们还没走远,以为悄悄跟在他们身后,不会被发现。



    结果怕啥来啥,他先挨了一个大耳光。



    还没等小黑求饶,生子的手,已经伸进小黑的衣兜里,空空的,连一分钱钢镚都没有。



    生子明知道小黑兜里那几毛钱,早晨就被他搜刮走了,这会儿兜里啥都没有了,他还是瞪大了眼睛恐吓道:“你把钱藏哪了,乖乖交出来,不然……”



    “啪嚓”一声,一个响彻云霄的大耳光,落在生子的脸上,顿时留下了五个手指印。



    田丽打了生子一个大耳光,还觉得不解气,她抬腿便踹。



    生子欺负同龄男生,那是一点也不含糊。遇见田丽这样的应届毕业生,特别是女生,他的反应绝对神速,先流下眼泪,继而大喊一声:“你等我哥来的,弄不死你。”



    生子撒腿便跑,他那几个跟班,跑得比他还快。



    生子等人跑远了,田秀把糖葫芦递给小黑,你猜小黑有啥反应。



    他用力拨开田丽的手,一声大喊:“显你能呀!”



    没等田丽再说啥,小黑就气鼓鼓地走了。



    小黑每天都要面对生子这伙人,被欺负已成家常便饭。



    今天被田丽撞上了,打了生子一个大耳光,就等于替小黑欠了生子一笔账。



    田丽不可能天天守在小黑身旁,生子更不会甘心吃下这个哑巴亏。从明天开始,小黑就有罪遭了。



    田丽好心办了坏事,她跑上前拦住小黑,再次把糖葫芦塞进小黑手里,低声说:“家里要出大事了。”



    田老蔫下班回家,田秀已经做好了晚饭,只等小黑和田丽放学回来开饭。



    以往都是田丽先到家,小黑最后一个回来。



    今天小黑和田丽一起回来的,小黑嘴边还挂着糖葫芦渣。



    田秀见了,与田丽目光相对,心领神会。



    姐俩把饭菜摆在桌上,有意躲了出去,给小黑父子俩腾出几分钟的时间。相信只要小黑开口,田老蔫连个不字都不能说。



    小黑在父亲面前,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果然,爷儿俩在屋里没说上几句话,田老蔫用力一拍桌子,对屋外一声大喊:“你们两个浑蛋丫头,都给我滚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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