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太过诧异于二人的举动与对话,另外几人竟是都默契地停下了动作,不大的包间里霎时安静了下来。

    秦菀贞听到楼下伙计高声喊着让后厨再添碗阳春面,眼神却是呆滞地望着身前忽然笼罩而下的一片黑影。

    她垂眼望去,被她捏在指间的衣物是茶色的,蹭在她的指尖是没有什么绣花纹饰,普普通通的一片料子。

    摸上去是她从未接触过的触感,似乎连她平日里穿的绢袜,也比这身衣裳料子要顺滑许多。

    秦菀贞惯爱留纤长的指甲,让瑶林用剪子细细修成圆润纤巧的形状,举起手时,会在阳光下迎着甲面透出清浅的日光。

    指甲上的蔻丹前几日才新染的,用的是春日里封存的姣好桃花,染在指尖是淡淡的粉与含蓄的精致。

    桃粉的圆润长甲衬着这不知是何布料的茶色衣衫,显得她的手实在是白嫩的惊人。

    在距离她指尖不过两寸之处,是沈谦蹲下身时,按在膝头的手掌。

    与她的手全然不同,沈谦的手背肤色,是经过漫天黄沙与大漠烈阳磋磨过的古铜色,皮下的筋骨走向鲜明,没有太多肉感,骨节如修竹一般分明。

    隔得近了,秦菀贞这才发现,沈谦的手指上皆是细细碎碎的伤痕,指甲旁有着因干燥生出的倒刺,甚至手背上还有一道似蜈蚣一般狰狞扭曲的陈年伤疤。

    那手的主人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原本平撑在膝头上的手,一根根手指缓缓蜷缩虚成拳,而另一只伸在她身侧,想要搀扶她的手也缓缓落了下来。

    秦菀贞如梦初醒,暗恼自己竟是让沈谦屈膝在她一小女子身边等了这么久,连忙伸出手去,一把搭在了沈谦平摊着的掌心里。

    秦菀贞睫毛上还挂着未来得及落下的泪珠,正想道谢,就感觉到她搭着的那只手,先是像是被什么刺了一般猛地往后撤了一下,随即又似是才反应过来那是她的手一般,生生僵在了原处。

    她顺着眼前陡然僵住的身影抬起头来,就见沈谦正一脸见鬼一般的表情望着她搭在手心里的那只手。

    难道,她又是会错意了?

    屡屡会错意也就罢了,现在她居然是主动将手搭在了一个才见面不过几次的男子掌心!

    而且,他还用那种如同青天白日里见了什么恶鬼罗刹一般的表情望着自己的手!

    也许,他还正在心底嫌弃她不知羞?亦或是,嫌弃她的手长得不好看!

    “难不成,沈家阿兄,是根本不打算扶我起来的吗?”

    秦菀贞见了沈谦那般神情,哪还记得什么要拉近与他的关系?

    她一下子没控制住情绪,已是冲着沈谦,难掩女儿家小脾气地恼怒问到。

    再联想到自己刚刚盯着他的手只发愣时,沈谦就已经刻意地避开她的视线,秦菀贞愈发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竟是嫌弃自己的!

    想着不能冤枉了他,秦菀贞耐着性子再度朝他看去。

    就见沈谦现下是眉头微皱,那深邃的眼窝里,眸子虽是被阴影遮挡了大半。但落在秦菀贞眼中,分明就是对她的触碰万分厌憎,不愿再看!

    觉得自己被一个粗人嫌弃了的秦菀贞,当即也不想再听他会如何解释,恨恨抽回自己的手后,她鼻间轻哼一声,就撑在身子两侧,借力坐直,重重坐回了坐塌上。

    秦宣文自是看出了他这如珍似宝的妹妹现在是开始闹小性子了,未免殃及池鱼,他直接是扭头拉着陈琛一块儿,开始讨教起了关于鼎州,关于军营的种种来。

    只是到底还是见缝插针似的,令琼枝从随身带来的木盒屉子中,取出一套精致的银质碗筷,茶盏用具,搁在了桌上。

    给那鱼跃莲纹银茶盏中注入茶汤,秦宣文探出无名指,悄悄将那茶盏往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秦菀贞眼下推了推,嘀咕道。

    “你俩也不说等我把话说完!沈兄,我家二娘身子弱,所以一贯在外用茶水吃食时,都会自备一套用具的,也就是进宫赴宴的时候,才不会带着。”

    将茶盏推到位后,秦宣文扣着两根手指,似小人儿走路一般,从桌子上缓缓往后撤着,想着借此逗秦菀贞一笑。

    结果他笑嘻嘻地一抬头,就见秦菀贞红着眼,正气鼓鼓地瞪着他。

    “就你话多!就你话多!就你话多!”

    秦菀贞气急了就想抓起手边的茶点砸过去,结果却是摸了一手空。

    侧目一看,瑶林早就机灵地撤开了她手边的碟子,这会儿,正跪坐在一旁冲她挤眉弄眼。

    她噘嘴一扭头,却是正好对上了沈谦冷冷望来的一双眼,那样冰冷看着她的样子,似是迎头一盆冷水,将秦菀贞浇了个透心凉

    她竟然,在沈谦的面前,闹别扭地发起了脾气!

    脑中迅速闪过前世曾听别家女郎们戏说过的话,说是圣人有心做媒,想将皇室中的一位郡主许配给沈谦。

    想着不必盲婚哑嫁,便安排着这贵女郎君的,借着秋猎的机会私下见了个面。

    结果那位郡主席间也不知为何,闹起了性子沈谦竟是直接策马走人,将那位郡主和她的侍婢们,留在了遍布着走兽的林子里!

    想想当初,她听得这话时,也曾戏言过,会不会往后沈谦的夫人惹了他不快后,被他直接给丢出门去。

    但她可从未想过,这第一次正儿八经的,与沈谦私下里的接触,就会控制不住闹起了脾气。

    五官皱成一团,秦菀贞抬手举起肘间披帛挡住侧脸,将头扭到一边在心底不住地暗骂自己不知轻重。

    同样,也在心底不住地祈祷,希望沈谦不要恼起来后,将她和她阿兄,直接从这酒楼里给丢出去。

    实在是,秦氏,丢不起这个人呐!

    而且,只怕经了这一遭之后,就得彻底得罪沈谦了,到时候她又该去寻谁合作呢?

    扭头暗骂自己沉不住气的秦菀贞气得咬住自己的嘴唇,只恨自己这张嘴一点儿不乖巧。

    忽然,眼前却发现一道阴影罩着她的半边身子落了下来。

    耳后也是传来沈谦磕磕巴巴的解释

    “二娘我,我其实是打算打算扶你起来的”

    听着沈谦软下来的语气,还有言辞里头依稀可辩的告罪讨饶意味,秦菀贞心底的那根尾巴猛地翘起,眨眼间就要得意的再损上几句才好。

    但理智及时站了出来,秦菀贞压下心头那跃跃欲试的尾巴尖儿,迅速调整了表情,露出依旧婉婉有礼的笑容,转身致歉道。

    “还请阿兄勿怪!二娘已知此事是二娘冒失在先,又是不顾阿兄在这儿使小性子。”

    “二娘知错了,还望阿兄原谅!”

    沈谦自刚刚发现秦菀贞一直盯着他的手在看时,就是心乱如麻。

    破天荒的头一遭,他因为手上的伤口与粗糙,于心底生出了懊恼的情绪。

    甚至于,在她的手搭上他的手心之时,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怎么可以扶在他的手上?

    无论是她掌心处传来触感,还是她指尖的蔻丹,亦或是她的丝罗裙摆与他的粗棉衣摆卷在一起时的场面,都让他在心底生出了一股想要将自己藏起来的情绪。

    那是他刚刚从大漠里逃出来,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站在路边,看着温柔笑着的妇人递给她身旁小儿糖糕,而那小儿似是防贼一般避开他视线时,他狼狈逃窜时的情绪。

    他以为,他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且成了旁人口中的沈将军之后,他不会再有这样的情绪了的

    他是想躲起来的,可偏偏那掌心里的温热,令他躲不得。

    “若是我这猛然收回手,二娘会不会摔跤?”

    沈谦还未来得及想出一个答案来,那声娇弱弱却不掩气恼的轻哼,却是令他瞬时清醒了过来。

    她,生气了

    这样的猜测,令沈谦都忘了他曾想要躲起来。

    他满脑子都只是想着,解释清楚吧,解释清楚之后,让她别生气了!

    等到她不生气了,再躲回去也是不迟的。

    总是不能,让二娘这样的金娇娇,因为他这样一个人而生气啊。

    这般想着的沈谦,也的确是这样做了。他刻意忽视那与破败桌面格格不入的银质用具,刻意忽视秦菀贞身上那股子他甚至叫不出名字的香气,跪坐在了她的身后。

    将心底的话说出之后,沈谦心中的紧张情绪却是丝毫不减,满心念着的,都是她若还是生气怎么办?

    去山里给她逮只小兔子?她看着小兔子之后,会不会不再生气了?

    好在的是,秦菀贞回头之后,无论是脸上的笑容,还是言辞,都无一不表示她没有生气,甚至她在反省,觉得是自己太过无理取闹了。

    但沈谦凭借着他那引以为傲的直觉,还是敏锐察觉了,秦菀贞对他疏远了,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她已经变回了秦家的二娘子了。

    她不是扒着他的衣角就要哭出声的二娘了

    这场登门造访,在陈琛与秦宣文的你来我往之中流逝。

    陈琛是个话头子,秦宣文也是对他口中的大漠风光向往不已,所幸倒也没有冷场。

    只是自那场羞恼之后,秦菀贞和沈谦就再未说过一句话了。

    这般情形一直维持到秦氏兄妹二人辞行,秦菀贞将要上马车之时,沈谦才绷着紧张到发涩的脸,试探性地问道。

    “二娘,可喜欢小兔子?”

    秦菀贞虽是对这话觉得莫名其妙,但鉴于绝不能再闹小性子的自我告诫,还有沈谦那着实难看的脸色,只得是声音有些尴尬地回道。

    “小兔子?嗯,是喜欢的吧”

    说完这话,转身钻进马车之时,秦菀贞依稀可辨地听到似有人嘀咕了一句,“喜欢?那就好”

    由马车载着走出去一条街后,她这才懊恼地哀嚎一声,扑进一旁的软枕之中。

    不过,还未来得及抱怨两句,就听到马车外响起一道熟络的招呼声。

    “宣文?”

    “马车里的,可是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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