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来的第一天白耀时就听说丁柠的名号了。
班里明明只有36个人，最后一排却空着两个位置，班长告诉他靠墙的位置有人，是一个叫丁柠的女生，所以把他安排在了旁边的座位。
听他们说这个女生不喜欢有同桌，因此她旁边一直都空着。
他从医院出来没多久就和李平安搬到北鹿市了，李平安怕他因为治疗的事情在学校承受流言蜚语，所以干脆换了个城市。
从江苏到北鹿，他还没习惯北方干燥的天气，街上的杨絮没有完全褪去，他总是忍不住想打喷嚏。
周围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他闷在家里好久都没出去。
李平安给他办好入学手续就匆匆去义乌进货了，他一个人去学校，一个人回家做饭，冷冷清清的都习惯了。
李平安要给他带个宠物回来，他拒绝，说猫狗什么的到处掉毛，千万别往回带。
于是，李女士带回来一只猪。
这总不掉毛了吧！
李女士开心的欣赏着，左右念叨该给小猪起个什么名字。
“文艺点儿！好歹是我天才儿子的猪。”
“翠花吧”，白耀时冷漠地说：“贱名好养活。”
原本想着，猪挺安静，同桌也从来不露面，一切都很祥和。
可这才不到一周的功夫，猪疯了，同桌回来了。
他看着非要请她吃饭的丁柠，深吸了一口气，“我要回家。”
丁柠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他就往小吃街的饭馆走。
“回家干嘛？回家喂猪吗？”
幸好她练过散打，拉个男生不成问题。
既然道理讲不通，那就只能用强硬手段了，于是她拉扯着白耀时，硬是把他按在了饭店角落的座位。
食堂干饭的赵某园：这就是你们读书人？
“呦！这不是小柠嘛。好久没来了吧！”
饭店老板是个矮个子中年男人，围裙洗得已经褪了色，他热情地招呼着，“今儿带同学来？”
“对，我同桌！”
“行，那你今天想吃点儿啥？老三样？”烤串，果拼和雪碧。
“不了，先问问他”。
丁柠伸手敲了敲白耀时面前的桌子，“说吧，想吃什么？我请客，这家老板做饭特好吃。”
“不用了”，白耀时声音淡淡，“你有什么事就说吧，说完各回各家，下午还要上课。”
老板感觉气氛有点不太对劲，温热的空气在这时候降到了冰点。
她冷着脸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变笑颜，“老板，我来点。他不吃辣的，不吃发的，你有啥推荐没？”
“京酱肉丝吧，还有西红柿炒鸡蛋？”
“行！”
她注意到白耀时看着她，又补了一句，“再来一份果蔬沙拉，两碗米饭，两听雪碧。”
老板已经走远了，白耀时还在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她。
“看我干嘛？”
她被直勾勾的目光盯得耳朵发痒，心尖儿像被毛刷子刷了似的，突然她又想起了白耀时在家哄她睡觉的语气。
“花儿啊，睡一觉就好了。”
丁柠心里的小人疯狂摇了摇头。
什么玩意儿！
“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辣的和发的？”
她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递过去，“先吃饭，吃完饭再跟你说。”
在丁柠眼里，白耀时就是个倔驴，任凭她怎么劝对方都要现在得到答案，可这事太离谱了，“说完我怕你吃不下饭。”
白耀时没再说话，饭菜还没上齐他就开始低头吃饭，不到三分钟的功夫，他就放下筷子了。
“说吧，什么事。”
她微微张嘴，看着一桌子没怎么动的菜嗤笑，“你家翠花都比你吃得多吧？”
听到翠花，白耀时露出惊讶与狐疑的神色。
她端起盘子把鸡蛋扒拉进他的碗里，又结结实实夹了好几筷子京酱肉丝，把碗推回他面前。
“好好吃，吃完再说。”
白耀时看明白了，他不把这碗饭吃完，对方是不会轻易放他走了。他想了很久都没想起自己和丁柠见过，可她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忌口呢？
他来这里才一个多月，平常很少出门，和周围人也没什么交流，别说认识他了，就连翠花也才来一周，她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幸好从医院回来后厌食的毛病好多了，否则他真要吐在这里，他发誓，这顿饭是他今年吃过最撑的一顿了。
终于吃完最后一口米，他喝了口水，盯着丁柠。
什么丁柠，我看应该叫嘱咐！跟李女士叮嘱她吃饭的样子如出一辙。
看到白耀时落筷，丁柠深吸一口气，呼出，再深吸一口气，呼出。
酝酿了半个多小时的话终于要说出来了。
她双手撑着桌子，一脸正色，“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听起来会很离谱，但请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虽然目前没什么办法证明这件事的真伪，但之后一定有机会证实。”
白耀时眨了眨眼睛。
她紧张地仰头灌了一大口水，“我……”她盯着白耀时的眼睛，“变成了你家的猪。”
白耀时瞳孔微缩，看着眼前认真的家伙，又眨了眨眼。
“是真的！”
丁柠看他这个反应，当即就急了，“你别不信！你家一周前是不是买回来一只粉猪，叫翠花？”
“你见过？”
放屁！“我都跟你说了，我就是啊！”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什么叫她就是——
“就在三天前，你家翠花是不从一大早就开始到处跑？还疯狂嗷嗷叫？”
白耀时坐直了身子，眼睛上下打量了丁柠一番。
“你还说再叫就把它炖了？它后来是不是不叫了？还有，它下午在阳台趴着，你还给它往饭盆里拌安眠药，跟它说睡一觉就好了？”
“……”那不是安眠药。
“第二天它趁你妈回来后跑出去过一次，结果让你给逮回来了，是不是？”
丁柠说的太过细微，很多细节连白耀时都没怎么注意，但她就像在现场一样能把所有事情，甚至对话都重复下来。
他脸色变了，黑色的眼珠更加深沉，“那现在的你，怎么解释？”
“我也不知道啊！”
丁柠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原理，火星撞地球？黑洞虫洞？还是外星人做实验啊。
啊啊啊啊啊——
她把kiss酒吧门口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又把自己这两天的经历仔细再现，任何一个能证明自己没撒谎的细节她都不敢放过，生怕对方把自己当成精神病抓起来。
虽然很离谱，好在白耀时也是个金刚心，接受能力超强。
他仔细分析，“虽然变成翠花的契机不知道是什么，但你变回自己之前都睡了觉，还做了梦，醒来的地方也都没什么规律，那你这样……”他摸着下巴思忖，“很危险啊。”
他越来越佩服自己的同桌了，遇到这么大的事，竟然还能冷静的来和他吃饭。
他不知道，丁柠已经抱头痛哭过两天了。
当猪的时候哭，做回人了继续哭。
泪水早就流干了。
她今天还没来得及跟酒吧打招呼，这是她爽约的第三天，她已经能想象到老板杀人的眼神了。
下午的课她不打算回去上了，好不容易在白天维持人形，她打算先去酒吧解释清楚，不管扯什么理由，一定要把自己留下来。
临走的时候她告诉白耀时，晚上放学在校门口等她，她要跟着一起回他家，起码她要去把翠花的猪窝重新安排一下，万一啥时候再来呢。
白耀时目送丁柠离开，一个人默默回了学校。
他很少欣赏路边的风景，因此错过了路边桃花盛开的时节，丁香的味道总是惹的他头疼，因此他经常避之不及。
可今天他却觉得太阳明朗，绿茵清爽。
脚下的石子随着步伐轻快跳跃，他仍旧觉得自己虚幻漂浮，只不过今天的虚幻不是以前那种自己与世界不兼容的虚幻，而是觉得世界很神奇，自己不小心踩到了神奇的开关。
班里不出意外坐着十几个同学，很多人都会在吃完午饭后返回班级学习。
高二马上就要结束了，期末考试将决定大家的分班，珍珠班只有一个，四百多个学生争取30个名额，不亚于过独木桥。
他安静地走进班里。
作为透明人，他很擅长隐藏自己的动静，但这次，他失败了。
“白耀时？”
坐在中间第三排的班长惊讶地看着他，“你……你没事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某支广告。
“没事。”
他回到座位，周围仍然有三两目光紧跟着他。
斜前方的路通面露忧色地回头，“哎，你放学之后去哪了？”
“吃饭”。
他收起桌子上的奥赛卷子，看到桌子上凌乱的书本，懒得收拾，起身又换到了丁柠干净的座位。
不得不说，真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我靠，你还敢睡柠姐的桌子啊！”
路通话音刚落，班长也走了过来，拉开他的椅子坐下。
“你要有什么困难不方便和老师说可以先和我说。”
他猜想，应该是为了放学丁柠拉走他的事，于是停下正要趴倒的身子，“谢谢，我真没什么事。”
路通翘起椅子腿，激动地拍了拍班长的肩膀，“小事刘思远，大事李柯升，想不开找姬教授，活不下求高老庄。”
李柯升抽开胳膊，“别听他瞎说，别看高老师平时凶，但真遇到事还是很护着学生的。”
路通眉头紧锁，仿佛自己遇到了难事，“像你这种遇到柠姐的，就得找高老庄才管用。”
“告老师？”
白耀时淡淡的声音吓得路通一个激灵。
“谁让你告老师了？！”
他惊恐中带着怒色，“让你找老高调座位，你咋还去捅刀子呢？”
“这不是你说的？”
白耀时觉得吵闹，不想再说话。
中午回来前吃了氟西汀，此刻他昏昏欲睡，只想趴下补觉。
“你咋又睡？”
路通努力压制拔高的音调，“千万别告老师听见没？柠姐只是看起来凶，不喜欢有同桌而已，她人特仗义，你要告老师，柠姐知道了还以为我背叛她了呢！”
白耀时双眼紧闭，手臂弯曲挡在眼前，手掌刚好落在耳朵上，他模模糊糊听到前面椅子的重重往前挪了两下，闷闷的声音盘旋在他耳边。
“行了班长，别管他了！什么人啊，你好心人家还不领情呢，别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给咱们倒打一耙。”
“什么人啊……”
这句话夹杂在春风里，吹过少年清冷的发梢，带着他孤单的记忆，一遍遍重复。
……
“你怎么跟什么人都玩？啊？”一声尖锐的怒斥像利刃一样扎进他的心口，他看着发小被妈妈提着书包拎回去，眼里充满了难过与迷茫。
“他爸可是个劳改犯！你小心被带坏！以后不准跟那种人玩，听到没？”
远远的，他听到了昔日好友嚎啕的哭喊声，一遍遍向他妈妈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七岁的他，失去了人生中第一个最重要的朋友。
往后的很多朋友，都和他渐行渐远，于是他开始独自踏上一条路。
这条路叫孤独。
十一岁，父亲因吸毒二次被捕，逃跑途中意外死亡，那段时间他陪着以泪洗面的母亲迎来送往了很多穿制服的人，警察，医生，记者……
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带着他去逛集市，父亲说人多的地方热闹。
家里第一次来这么多人，白耀时却不觉得热闹，反而在喧闹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冷寂。
初二那年，不知道是谁先说起了他的家境，流言蜚语像野草一样疯长，将他困在诡异的茧房，他开始出现没来由的情绪。
坚持到高一，他终于摆脱了曾经的学校，街坊四邻也已经很少提起他的父亲，母亲没日没夜的去地摊卖衣服，他却躲在学校的厕所里。
他遇到了很好的同桌，开学第一天就与他握手，他羡慕像太阳一样的人。
尽管还是会有人朝他鄙夷‘什么人啊’，但他有了维护他的朋友，他的同桌黎阳。
他总能回忆起自己在街上帮一个男人扶起自行车的场景，那个人拉着他说是他撞坏了车子。
黎阳冲出来，毫不畏惧地将他护在身后，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什么人啊你！人家好心帮你你还倒打一耙？信不信我去警察局告你敲诈勒索！”
他忘记了是哪一天，母亲因为生意问题情绪失控，冲出家门。他没去上学，在空荡的屋子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拿起了水果刀。
他握着那把刀在阳台发了很久的呆，看太阳东升又西落。
母亲始终没回来。
太阳不见了。
他手腕的殷红代替了壮丽的晚霞，星星还没来得及眨眼，帮他送作业的黎阳就顶着吓傻的脸打了120。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见过黎阳。
从重症监护室一路走进精神病院，又从精神病院来到陌生的城市，他打开了一年没看的微信。
里面只有黎阳的三条语言，分别跨越了两个多月的时间。
“阿姨来学校给你办了退学，听她说你已经脱离危险了，说实话，”长久的沉默后，“那天真的吓到我了，不过你别担心，你还是我好兄弟，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别再想不开了。”
“你好点了吗？”
“半年了哥们，老师非给我安个新同桌，我没把你位子保住，你别怨我啊”，沉默几秒，“但愿你不回消息是因为没看到或者不想搭理我，而不是因为……”
他没听到自己的哭声，但能感觉脸颊有温热的液体划过，一阵嘈杂过后，‘叩叩叩’的敲桌声传来，直击耳膜。
“白耀时，上课了！”
高磊知道白耀时情况特殊，但上课还是要有上课的样子，铃声响了那么久，竟然还在睡觉。
他从桌上缓缓起身，腰背深深弓着，抬头前将脸在校服袖子上用力抹了一把。
高磊看到他眼睛和脸都特别红，语气也放缓了，“生病了？”
白耀时摇头。
“那就去卫生间洗把脸清醒清醒，洗完回来站着听课。”
走廊上，他路过五个班级才走到尽头的卫生间，马上入六月了，原来北方六月的太阳这么热烈。
冷水激荡在白色池子里，他双手捧着两把水拍在脸上用力搓，重复四五下后关掉了水龙头。
镜子里印出他发红的眼睛，前梢的头发被水打湿，规律的往下滴水。
他想起了发疯的翠花，还有丁柠张扬的脸。怎么想，也没办法把这两者重叠。
看着看着，他抬手想摸镜子里的脸，奈何手抖的厉害，于是干脆将抬了一半的手臂又垂落下去。
他冷嗤，帕金森也不过如此了。
药物的副作用很强，他在忍受激素水平关爱的同时还要承受药物五花八门的副作用，他总是忍不住和李平安感慨，再吃下去，他天才的脑子恐怕也要不保了。
下午的课很快就结束了，白耀时在课间休息时就把所有作业都做完了，他从没和别人比过刷题速度，但根据平时上课写测试卷的观察，他总是第一个无所事事。
后门在他一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平时都是锁着的，老高怕有人从后门偷溜，因此不让开。
今天被丁柠一番折腾，他的隐身衣被意外撕烂，从前门走必然又会吸引众多目光，不如拧开后门的锁，安静的离开。
校门口。
丁柠穿着黑色流苏牛仔短裤，白色短袖利落的掖在裤腰，衬得腰肢更加纤瘦，她坐在摩托上，单脚撑地，细长的腿惹来许多羡慕的眼神。
她手里握着手机却没看，始终抬头盯着校门口，直到人群中出现熟悉的身影，才伸手招呼。
“白耀时！这儿！”
她看到那个身影停顿了一下，远远的朝她这里望过来，看不清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只看见他抬手捏住了右肩上的书包带。
该不会忘了中午说的事吧？不应该啊，这么大的事都能忘？
白耀时只愣了几秒。
他从人群中走来，和所有人的方向都不同，树荫下的女生，抬起手臂热烈地叫他，仿佛要带他去更好的世界。
丁柠看到他表情木然，眉头紧缩，“你能不能有点儿表情？你这样我要怀疑你是个机器人了！”
“什么表情？”他每天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突然，他感觉一双微凉的手捏上他的脸，将他的嘴角扯高。
“来！给姐笑一个。”
白耀时眼睛一沉，别开头。
好好的学生，非把自己弄得流里流气做什么？
丁柠也不再逗他，扔给她一个深蓝色头盔，“上车！”
他抱着头盔蹙眉，“我才17。”
“17怎么了？”丁柠哂笑，“我18不就得了？”
她戴好头盔，把自己的包扔进他的怀里，拍了拍后座，“赶紧的，别耽误功夫。”
要不是酒吧老板欣赏她的唱歌水平，原谅了她两天的爽约，她才没这么多耐心哄这朵高岭之花呢。
摩托轰鸣，将所有的喧闹都甩在身后，他第一次贴着风感受这样的速度，双手不自觉攥禁丁柠的白半袖。
“我们去哪？”他在丁柠身后问。
风声和摩托声太大，他必须用比平时说话更大的嗓音，“我家吗？”
丁柠的声音充满了他从未有过的激情。
“逛商场！！！”
学校远去，她带着白耀时闯入热闹的人群，用她独有的傲气与自信开辟出一条路。
所有人都在为他们让路，尽管也吸引众多目光，可白耀时却觉得这些目光与他曾经见过的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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