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里落罪的王公有家中侍女照顾并非例外,比起沈瞻之前见过的排场,贺公府显得极为简单。

    下午他去补录口供,又被贺时渡给问了个哑口无言。沈瞻肚子里有气,晚上贺府送的人过来,他亲自搜查了对方带的包裹。

    里面只有几件女子衣物、一个没绣完的荷包与针线、一册《庄子》。

    贺时渡很久之前就听到了有人来的动静,但在外面似乎耽搁的有些久了,他怀疑沈瞻故意为难兰娘,正琢磨着出去以后怎么收拾这个沈瞻。

    他半躺在床上,沈瞻送来的书已经被他翻烂了页脚。

    因外面动作实在太慢,他恼怒了,将手里的书一扬,砸向墙壁。

    “大司马消气,您府上的侍婢来了。”

    他挑起眼皮,目光里,冷淡的神情很快就变了。

    这四下,哪有什么兰娘。

    檀檀穿着一身麻色布衫,两条辫子乖巧地垂在胸前,她怀里抱着一个包裹,站在牢室门口。

    似个逃难的小村姑。

    在典狱进进出出的动作下,两个人的眼睛,时而相对,时而阻隔。

    他心里想,完了完了。她又不会照顾人,说话又不好听,唱曲儿还跑调她来有什么用呢。

    典狱说:“要加的床已经在路上了,今夜委屈姑娘睡在铺地铺睡一宿。”

    檀檀冲典狱友善地说道:“谢谢大哥。”

    娇憨动人的小姑娘,连秦国的典狱都对她有所礼遇。

    诏狱里关押的大人们要女人来的目的,这些典狱多少清楚,同檀檀说叨了诏狱的规矩,便锁上牢门离去了。

    贺时渡怔了怔,“怎么是你。”

    檀檀镇定地答:“我害你入狱,理所应当来照顾你的。”

    贺时渡嗤笑了声,“就你还照顾人呢。”

    她把包袱放在床脚,走到贺时渡的面前,用居高临下的视角看着他,她的声音轻柔而直白:“贺时渡,你想我了吗?”

    牢房的光很暗,只有桌上放着一个烛台,幽暗的烛火在他眼睛里跳跃。

    随之跃动的,还有他汹涌如潮的思念。

    他早已不在意这世道会将他传成一个怎样荒淫之人,单手按住檀檀的后腰,将她按在怀里。

    他一言不发地吮吻着她的脖颈,撩动着她的身体。

    他将她柔软的身体按在诏狱的小床上,两人的衣角纠缠在一起,起起伏伏。

    檀檀抱住他的脖子,随着他放纵的动作,她的指尖一下、一下,轻触着他的张合的背肌。

    她隐忍着声音,生怕被外面的典狱听见了,被黄泉的娘听见了,被千里之外的燕国听见了。

    他也隐忍着,一声不发。

    他所有的意气风发,都失踪了。取而代之的,是更直白的东西。

    贺时渡停了一瞬,撑起身子将她翻了过去,挺了挺腰,咬牙道:“是你自己要来的。”

    “慢些你慢些。”檀檀小声说着,因剧烈的摩擦,她眼里聚起一抹浅浅的泪意。

    他们之间很少有正常的交谈,除了性、除了恨,好像什么都没有。

    可是,在那什么都没有的沉默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着。

    它像一颗火种,从夹缝里挣扎出来,生出燎原之势的烈火,铺天盖地,卷走一切,最后剩下一片焦土。

    那□□的残骸,名作思念。

    透过泪光,檀檀看见那一扇窄窗外的月光。

    今夜的月光,那么浓稠。

    檀檀觉得身后一阵沉重,她翻过身,贺时渡闭着眼,沉沉地压在她身上。

    他的眼窝深深凹陷了下去,她勾画着他的眉骨,默默地对天地、神灵,对燕国的列祖列宗说——

    “是他诱惑我的,你们不能怪我。”

    在内心的狡辩声中,檀檀也睡着了。

    一夜过去,湿凉的雾气从窗户缝里透进来,天光幽暗,刚到清晨,檀檀打了个喷嚏,吵醒抱着她的贺时渡。

    诏狱里一张单人小床,昨夜二人贴着睡在一处。

    檀檀腰酸腿疼嗓子干痒,想要下床去,腰间箍着的胳膊收回,“你折腾个什么。”

    “我去喝水。”

    她一把黄鹂嗓变得干哑无比,贺时渡闻声也惊了一番。

    桌上有茶水,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问贺时渡:“你要喝茶吗?”

    “不喝,泔水一般,我咽不下去。”

    檀檀心想,贺公府世子的架子果然好大,她和娘亲被逐出贺公府那年,喝的都是井里直接打上来的水,比这水要涩很多。

    她喝了水,人精神了许多。

    “贺时渡,你是不是在这里受了虐待,眼窝怎么都陷进去了?”

    他原本眼窝就比寻常人深一些,那是恰到好处的深邃,现在这样,看上去就有些阴鸷可怕。

    贺时渡冷哼了声:“这破地方,漏雨又漏风,前几日下雨,我头疼发作,其痛无比,我何时住过这样差的地方!”

    檀檀憋住没有说他娇气,她忍着忍着,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我觉得,你太娇气了。”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马打住。

    “你你说我什么?”

    他这年轻的一生里,有人赞他英武,有人斥他残暴,可何曾听过“娇气”二字,

    这二字,是形容她们婆娘的。

    “没学识的燕女。”

    檀檀的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我是没什么学识的,我不爱读书,娘让我背的那些诗文,都背到猪脑子里了。”

    她深刻认识到自己不是当公主的料,放下那层沉重的负担,檀檀越发大胆了起来。

    “贺时渡,我觉得你,从前像个随时随地能发情的流浪狗,现在像个小娇娇。”

    贺时渡黑着脸,“你再多说一个字就把你送出去。”

    檀檀垂下脑袋,“你明知道,除了你身边,我哪里也去不了。”

    她话里有委屈和埋怨的意思,贺时渡听出来了,也能猜到自己被她害入诏狱,她处境不会好。

    “有人欺负你了?”

    她就等着这个告状的机会:“楼仲康,他打了我,还骂了我吃里扒外。”

    怕贺时渡偏袒楼仲康,檀檀火上浇油:“他长得跟熊一样,拿他的力气打我,我不死就很是万幸了,脸肿了一整天,险些破相。”

    贺时渡从床上起来,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的脸。

    左边右边他没看出来是哪边挨了打。

    “他打你是他的错,出去后罚他鞭子。”他大手揉了下她的脑袋,“但他骂的没错。”

    她来南池以后,南池的开销急剧增长,全用在了吃喝上,还不是吃里扒外么。

    檀檀自知理亏,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所以我来赔礼道歉了。我听阿琴说,你本来想找兰娘进来的,可是我一想,兰娘哪里受的了你的脾气啊?万一她和你朝夕相处着,发现你发现你的缺点,就不崇拜你了怎么办?所以我自告奋勇,还是我来吧,我虽然不如兰娘能歌善舞,但总归比她漂亮点儿。”

    贺时渡也觉得檀檀比兰娘漂亮,她本来就漂亮,自夸的时候就更漂亮。

    檀檀同贺时渡在一起,她没有什么特别想与他说的话,他也没法子跟她讲战场上的事。两人白天大多时候都干坐着,各自干手头上的事。

    檀檀带来了《庄子》后,贺时渡就不看别的书了。

    檀檀坐在床上绣荷包,偶尔抬头。

    他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那篇逍遥游,像着了迷,成了瘾。

    她好像找到了他们之间的共同点,“我看书也只翻前几页,后面的从来不翻。”

    贺时渡笑了笑,“那怎么我能把逍遥游倒背如流,你就没学得好的文章?”

    “我会背《离骚》。”

    小时候娘逼着她背诵《离骚》,背不出就打手心。为了不成为断手的小残废,她没日没夜的背。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每次,她都会停在这一句。

    几次以后,听到这一句或是看到它,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攥紧手心,生怕娘拿出藤条打她的手。

    “大司马,沐修时间道了。”典狱前来通知。

    贺时渡知道檀檀做事磨蹭,让她先去沐浴。

    诏狱关押的都是公卿贵族,进来陪伴的女眷也都是贵族千金们,因此浴房修缮的格外豪华。檀檀沐浴完,抱着衣物回到牢室里,贺时渡将衣服丢在床上,人已不见了。

    臭男人都不讲究,乱丢东西。她将他的衣服摊开,打算整齐的叠放好,却发现衣袖处有一道裂口。

    不知是什么时候划破的。

    好好一件衣服有了裂口,按某世子的脾气,一定会扔掉的。

    这么巧,她这次带了针线。

    檀檀自嘲地笑了下:“我可真是来给你当奴婢的。”

    她的绣活不精致,歪歪扭扭,怎么看怎么丑,于是她又把缝过的地方给拆了。贺时渡回南池,便看到她在拆自己的袖子。

    他停住脚,仔细辨认了下,才看明白她不是在拆袖子,而是在补袖子。

    烛晕柔柔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的嘴角,因为太过专注而紧紧绷着,布裙拖在地上,她乌黑的头发,散着淡淡的光泽。

    这是他见过最温柔的画面。

    那年他第一次打胜仗,同楼仲康去澡堂子里泡澡,楼仲康问他打了胜仗想做什么。

    那时年轻气盛,满腔热血,只求立不世之功,留千古功名。

    他想秦国强大,百姓不再受欺辱,也想打更多的胜仗,纵横天地。

    他想不为任何人俯首称臣,不为任何礼俗所束缚。

    原来再多坚贞的追求,也会被温柔击碎。

    输,这一仗,他输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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