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朦胧,天聚起黑云。

    一青衣瘸腿的青年迈入诏狱,为他引路的之人对诏狱典狱道:“贺公府二公子前来探监,沈大人批准过了。”

    今夜,贺时渡的打算是:睡觉。

    午后他头痛发作,猜到晚上要下雨,便没做别的打算,看到弟弟时复出现在诏狱中,实属意外。

    时复拄着拐来的,他进了诏狱,送他来的人立马寻了凳子给他。

    时复将拐杖放置一旁,坐下后,对那人道:“请容我与兄长私谈几句。”

    “你瘸着腿,有话要说让人稍信便可,何必亲自来。”

    贺家出了个贺时渡,他的嚣张跋扈衬得其它所有人都像透明般似的。

    时复记得从前读书时,他就因自己是个瘸腿,不愿同自己走在一起。

    “是,我是个瘸子,你出事不但帮不了你,还要拖着瘸腿来看你,丢你大司马的脸。”

    “小人之心。”贺时渡道。

    他盘腿坐在牢狱里,身上穿的是诏狱的牢服。

    时复将带来的罩衣递过去,“给你带了干净衣物。”

    “多谢了。”

    贺时渡伸手接过衣服,他将身上这件有些发潮的罩衣脱下,换上时复送来的衣服。

    等他更衣时,时复才好好看了看这诏狱。

    其实,尚算干净,只不过潮湿了些。

    贺时渡换罢衣服,向后伸了个懒腰,胳膊腿都活动了下。

    见他自在自得的样子,时复想到他张狂的认罪词。

    昨日沈瞻审完了他,将提审报告交到朝上,他里面说的反逆之言不久就人尽皆知了。

    时复拳头砸墙墙壁,暴怒道:“你说话之前,能不能替别人考虑一下?”

    “他们为难贺公府了么。”

    “不曾!有平昌公主在,这几日没人来为难贺公府。”

    贺时渡冷笑了下,“这不就是了,没人为难你,你斥我做什么?”

    时复骂道:“你真是个自私之人!如今因你一事,楼仲康被革职,九皇子被陛下禁足,就你过得舒坦!”

    手足至亲,没人比他更了解眼前这个人。从小他便这样,事事都喜欢逞威风、出风头、搞独特。

    “担心我直说便是。”贺时渡目光淡淡扫过这个瘸腿的弟弟。

    时复嘴硬道:“你有何可叫人担心的?”

    “从前”贺时渡顿了顿,“那次我们去掏匪窝,我眼睁睁看你被土匪抓走,弄残了腿,无能为力,自那以后我发誓,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抓住我贺时渡。”

    “笑话!也不知道现在是谁被关在诏狱里。我真是不懂你,陛下只是忌惮你的兵权而以,你让点兵权出去,不什么事都没有!非要让陛下用谋逆治你罪!留一身骂名!”

    贺时渡眨眨眼,“你不觉得谋逆这罪名,很浪漫么?”

    “你不可理喻!”

    贺时渡没再辩驳。他嘱咐,“这几日找个由头,把弘年请家里坐镇,文武百官敬重他,有他坐镇贺公府,不会有人为难你们。”

    “你想把弘年也推入众矢之的么。”

    “你将这事告予他知,至于怎么选择,由他自己做主。”

    时复离开诏狱,胸腹里仍是一股怒火在烧,一想贺家几代人的清名毁在这个贺时渡的手里,将他按头去见祖宗的心都有了。

    可奇怪的是,见完贺时渡,他心中的担忧、疑虑,都消失了。

    贺公府。

    一连几日暴雨,吓得那只会说话的鹦鹉花容失色。檀檀把它带到自己的屋子里,又担心怠慢了另一只鹦鹉,所以她将两只鹦鹉都带到了自己屋里。

    清理鸟屎成了她每日最不情愿做的事。

    阿琴煮了蜂蜜水,给她端来,“小姑娘,这鹦鹉我们照顾就好,你这屋子现在都一股鸟屎味。”

    檀檀说:“每天晚上打雷,我害怕,让他们陪我。”

    阿琴实话实说:“我是怕你养死了他们,大司马回来责罚。”

    檀檀:“”

    他还能回来么?那夜看萤火虫以后,她再也没见到贺时渡了,算下来已经一个月,她甚至要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

    “小姑娘”阿琴走到她身后,“那个陷害大司马的符咒,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吧。”

    檀檀舀了勺蜂蜜水,忘了吹,烫了舌头。

    “在我屋子里找到的,就是你们看到的那一回事。”

    “不可能,你怎么会”

    她怎么会想到那么聪明又大胆的法子去陷害人!

    “我相信你不会害人的。”

    檀檀笑了笑,真心道:“阿琴,谢谢你。”

    “你还缺什么,我从外面拿给你。”

    贺时渡出事后,檀檀便被囚禁在了偏室里。阿琴奉命看着她,她怕檀檀伤心,编了个借口,说下雨出门不吉利,也不知檀檀真信了,还是知道她在骗她,总之这些日子她就老老实实呆在偏室里。

    檀檀说:“我缝荷包的线没了,你能带些线给我吗?”

    阿琴道:“我这就去拿。”

    阿琴走后,不一会儿,偏室的门被推开。檀檀说:“阿琴,你这么快”

    “檀檀。”平昌走进来。

    檀檀因蜂蜜水而甜蜜的脸色,立马变冷。

    平昌每次见到檀檀,都会收起自己那幅冰冷的面具,不论她骗不骗檀檀,她们之间都有情分的。

    她抚向檀檀的手腕,“你不是要杀他吗?檀檀,我在帮你。”

    檀檀躲开她递过来的手,心灰意冷地看着平昌:“你说过当我是朋友的,可你却借我的手去杀人。我和他的仇,不用你帮忙。”

    “傻孩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天下最顶尖、缜密的杀手都杀不了他,你凭什么。”

    “你不用看不起我,就算我这辈子都杀不了他,还要死在他手上,也不会与你们秦国皇室用这种陷害人的法子来帮我。”

    她低垂着脑袋,气势却很高昂,像一个真正要为国复仇的公主。

    平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那好,我们拭目以待。”

    她的笑容刺痛了檀檀,平昌,这个狠心肠的女子,她还是把她的刺对准了自己

    檀檀恼怒了起来,她推开平昌:“我与你再也不是朋友了,你出去。”

    平昌扬扬下巴:“无事,等这事过去后,我便找人送你回阳城燕国旧部那里,你也不必再见到我。”

    平昌走后,阿琴来送针线。

    檀檀对阿琴说:“你说的没错,我会养死两只鹦鹉的,你把他们带去鸟室吧。”

    阿琴愣了愣:“要不然留这只会说话的,陪陪你。”

    檀檀摇头,“不必了。”

    阿琴猜到她是小孩子脾气发作了,也不问为什么。阿琴带着鹦鹉走后,天上响起雷声。

    檀檀躲进杯子里,捂着头闭上眼。

    她拼命想要睡着,可那一道道惊雷,要劈醒她似的。

    一堆乱七八糟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交织着:赵国大军逼近燕王宫,秦国使臣同父皇不知说着什么,然后她和娘亲被闯来的秦国人捉走,大司马死的那天南池一片嘈杂,她在贺时渡身下婉转求欢,她杀他一次两次三次,皆被识破,他替自己挡箭,雁北夕阳之下他策马奔腾所有的画面在同一时间争着进入她的脑海,成为她的记忆,可没有一样是她想要的。

    檀檀,荀安,燕国的六公主,还有南池的小娼妇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她唯独知道,那一下一下猛烈地要从她心头冲出之物到底是什么。

    她翻开被子,大喊阿琴的名字。

    阿琴打着伞跑过来:“小姑娘,是不是做噩梦了?”

    檀檀握着阿琴的手:“我想见时复哥哥。”

    听说昨夜时复去见了贺时渡,她想知道,他如何了。

    “诏狱”听起来,就是那般可怕又深不见底。

    夜里阿琴带着碗冰粉回来,檀檀一看就知道阿琴是来安慰自己的。

    “小姑娘,二公子事忙,抽不开身来见你。”

    所有人都误会,是她要害贺时渡。

    所有人。

    从前他在南池时,她觉得这里像一坐幽暗的牢,现在他不在了,这里才真正成了牢。

    第二日的清晨,雨停了。

    贺时渡望着通风口处那颗摇摇欲坠的雨珠,将落不落。他从地上捡了颗石子,朝那玉珠扔过去,一击即中!

    “大司马,赵侯来探望。”

    典狱带着赵侯前来,赵侯嫌弃地打量了一下诏狱:“你就住这样的地方?怎么这么冷。”

    贺时渡朝典狱扬扬头,“给赵小侯搬把金贵的凳子。”

    他在狱中不知时辰,估摸算了下,现在刚刚清晨。

    “赵侯今日起得早。”

    “要让我娘子知道我来探监,转头就告诉我叔父,我在赵家还混不混了?”

    赵侯看到贺时渡眼圈下的两抹黑青,心疼地说:“你怎么成这样啦,这诏狱竟然没镜子,你现在可太丑了哈哈哈哈”

    贺时渡拈起石子,砸向赵侯脑门。

    “下雨,头疼,睡不着。”

    “那你倒是让沈瞻给你找大夫啊,诏狱里关押的犯人,不能这点权力都没有。”

    能关押至诏狱里的犯人,每个人的官帽子都能压死小小的廷尉,且未定死刑之前,这里面的人随时都能出来。为了不结仇恨,以往的廷尉对他们都是有求必应。

    贺时渡道:“不想求人。”

    “就你傲气!”赵侯笑骂道,“诏狱如何,好玩么?”

    贺时渡摇摇头。

    他别的都不大害怕,唯怕寂寞。这里太安静了,每日唯独能听到的,是典狱走路的声音。

    赵侯提议:“要不,给你送两个女人进来解解闷?你好歹是南池大司马,我们大秦第一要员,自己纾解生理需求啊。”

    比起生理需求,他现在的精神渴望更迫切。

    贺时渡嘱咐:“我府上的兰娘,江南小调唱得很好,说话好听,你想办法把她给我弄进来。”

    “都这时候了,你还惦记着听曲?”

    “那不然呢?”

    “嗤,行行行,当年咱们的廷尉沈瞻大人,穷得要凿壁偷光,是我资助他读书的,以我同他的交情,送个女人进来不算大事。”

    赵侯走后,贺时渡躺在诏狱的简床上睡了一觉。

    他做梦了。

    不论他走多少里路,杀多少个敌,唯一会想起来的,还是人生里第一场仗。

    他被围困阴山,几乎全军覆灭,应该只剩他一个活人了。

    一个十四岁,除了父亲的鞭子,从没真正吃过苦的贵族青年。

    敌人来清点现场,他想到曾经弟弟被山匪捉去,折磨致残的那条腿,他不能被活捉。

    他屏住呼吸,藏在一个死尸身下。

    新鲜的尸臭让他肚子里的酸水不断向喉咙涌来。

    匈奴人并不打算留下活口,他们担心有人装死,于是,用长剑刺向地上的秦军尸体。

    那一剑,破开他的腹部。

    匈奴人离去后,天地那样寂寞,只有他一个活人——一个将死的活人。

    他向天地发誓,倘若度过这一劫,从此后,只有他杀人、伤人、害人。

    无人能再害他、伤他、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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