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时渡赤手生擒黑熊一只,他命人招摇地抬着黑熊走过邺城的街市。

    不余三日,对他此举赞扬与批判的文章层出不穷,他命人将溜须拍马的诗赋中有着斐然文采的都挑出来,叫府上的姬妾、下人们去背诵那些诗赋。

    檀檀虽然没有接到这样的命令,却也知道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她正疑心贺时渡炫耀自己威风怎会漏掉她时,便接到了任务。

    只是与那些溢美之词不同的事,送到她手上的是一篇通篇谴责他的文章。

    文章引用了许多典故,檀檀不知道,但大致意思她也懂了有七七八八,通篇就两个论点,一是贺时渡荒废朝政,没有尽职,二是他炫耀武功,易引得追随者的模仿,而并非人人都有他能捉黑熊的本领,他这举动是引导别人送死。

    行文到激荡处,飞出的墨点在纸上留下痕迹,每一处污渍都是对贺时渡的厌恶。

    见檀檀读完文章一头雾水的样子,贺时渡像先生审视学生那般问道:“说说看,你觉得写得如何?”

    “此人用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经典,真是博学。”

    “可惜,老家伙读了一辈子书,非来和我作对。”

    文章落笔是“松山”,乃陛下亲臣,太子太傅赵邈的字。

    前段时间赵邈在皇帝面前告他结党营私,他本来打算放过老东西一码的,但老东西非给他找不痛快。

    贺时渡下令,让人去统计那些跟赵邈站队的大臣和文士。不多久,朝里掀起一场小小的舆论高潮,都在传贺时渡打压文臣,要祸害秦国。

    话不好听,但他看起来也不像生气的样子。

    檀檀在一旁听芳年叙述,也知道了这些话。

    她好奇地问:“他们这么批评你,你怎么不生气?”

    没生气吗她是不知道什么叫气的说不出话么。

    贺时渡当然生这些舆论的气,但面对檀檀这样傻气的孩子,他的气全消了。

    他伸手揽过檀檀,令她跌入怀中,炽热的呼吸流窜在檀檀耳根处,那里脆弱的皮肤被灼得火红。“傻东西,我出门这几天,想我了没?”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不生气。”

    “遭遇了训斥便要生气,不被气死了。”

    “可你寻常不是这样的呀你对别人也不是这样的。”

    他嗤之以鼻道:“他们巴不得把史书或是坊间流传的佞臣都拿来做例子,将一国兴亡天下苍生都算我头上,撰写这些文章的人,空有才思与博学,却学不会最简单的就事论事,我捉一头黑熊就是祸害秦国,那留他们岂不是侵占百姓口粮。他们厌恶我,能拿出各种理由来,我与他们置气,是浪费自己时间。”

    他的话很过激,却很直白,檀檀立马就领悟了他的意思:“我明白了,就像以前娘亲教训我那样!有次我没有背出来文章,她若跟我讲大道理,我一定听不进去的,可她若告诉我,这样的话我第二天就得多背一篇,我才会立马知错。”

    贺时渡但笑不语,可檀檀知道自己说对了。

    茶香袅袅,她想起茶室里的茶快要煮烂了,便挣开他手臂的束缚去取茶,才走出两步,那只桎梏似的手臂又缠了上来,只是这次,是紧紧把她囚困在矮几上,矮几边上的祥兽浮雕顶着她的下腹,难受极了。

    “底下有东西顶着我了”

    “说什么呢,我还没起兴。”

    檀檀叫他的荤话弄乱心神,她开始解释:“我又不是在说那个,你那个,平时都是软趴趴的。”

    她的措辞令贺时渡为之一震。

    他的沉静,让檀檀的心被吊了起来。

    片刻后,他从后压着檀檀,两人双双倒在地上。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这样抱着她。檀檀躺在他身上,悄悄问:“我是不是有点重?”

    她看起来弱小,但确实有些沉。贺时渡抱紧她:“不重。”

    不重二字,论据不足。贺时渡实事求是地补充:“比黑熊轻多了。”

    贺时渡擒来的黑熊成了邺城里最新鲜的玩意儿,贺时渡甚至设宴邀请众人来“赏”熊。

    他让檀檀跟着,直到去了檀檀才发现平昌也在。

    她的坐席紧挨着贺时渡的,仿佛是他的附属品,正妻平昌却隔得老远。

    她这时真的恨贺时渡。

    他只用很简单的坐席之分,既侮辱了平昌,也侮辱了自己。

    然世人所看到的,只有他的齐人之福。

    亡燕灭赵后,北方的土地已经尽入秦国版图,而支离破碎的南方并无威胁,中原百年间已无这样强大的国家了。

    而贺时渡他不仅是秦国最年轻的大司马,更是秦国的勋章。

    檀檀无比清楚,自己和平昌,不论是哪国的公主,都只是这枚功勋牌周围点缀的花纹。

    好像这世间再好的女子,被悉心栽培,都只是为了做男人的点缀。

    点缀了当世得了最多溢美之词的男子,檀檀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悲哀。

    贺时渡问她:“可否见过黑熊?”

    她摇头。

    一旁的楼仲康已经叽叽歪歪忍不住话了:“就燕国那些个把自己折腾地跟扑了粉的娘们似的男人,别说黑熊了,家犬都捉不住。”

    以路屺为首那帮仕宦家族出身的武将笑话他:“楼将军不偏偏正爱那娘们似的男人吗?”

    楼仲康冷哼一声,投去一记白眼。

    见楼仲康吃了瘪,贺时渡笑道:“叫你胡乱说话。”

    檀檀仰头望着他,万众瞩目的他是如此神采飞扬。这样的风采自信,她不曾在燕国男儿身上看到过。

    她不曾在任何人面前看到过。

    未见黑熊,先入席的是阿欢阿愉姐妹。她们带了箜篌与排箫,在贺时渡的指示下奏起了乐。

    檀檀认得出,弹箜篌的是阿欢。

    她朝着阿欢微微一笑,阿欢瞧见她的笑,亦莞尔相对。

    没有人注意到她们的小小动作,檀檀很细心地藏起了嘴角的笑容,等待着阿欢阿愉开始演奏。

    乐声一响,便丝丝袅袅流荡在这一方私园中。

    园林四面的石壁将乐声一丝不落地包围住,箜篌之音与石壁撞击,瞬间有了不同寻常的气势。

    檀檀沉浸在音乐里,悲凉的旋律和空灵的音色将她紧紧裹住,她仿佛置身一片凄寂之地,在这里,她不得不想一件事:她也无爹娘,也无家国。

    音乐,向来最能蛊惑人心。

    不仅檀檀,人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之中。

    底下多是九死一生的武将,刀尖上滚过了半辈子,身心疮痍,最容易被蛊惑。

    就连飞扬跋扈惯了的楼仲康,眼神也陷入迷离之中。

    他是人人喊骂的庶人武夫,可这些人怎会知道一个庶人要出头,到底有多难?更难的是,天底下还有千千万万个,一代接一代像他这样空有抱负的庶人。

    乐声之下,每人心里被时间腐蚀的千疮百孔都暴露了出来。

    正是这时了。

    箜篌声尚在塑造一个凄迷境,所有人此时都仿佛被乐声摄了魂,萧声不复,也无人察觉,他们已经深陷在一段音乐中无法自拔。

    此时,阿愉以疾风之势,执着一把短剑跃向贺时渡与檀檀的位置。

    所有人都在这瞬间清醒了过来,意识到有刺要行刺大司马。

    只有在近处的人才会发现,那把短剑,并不是指向贺时渡,而是指向檀檀的。

    燕人的公主,秦人的大司马,都是她要杀之人。

    阿愉是赵国人,在燕亡之前,秦赵曾有一场战争,赵欲求燕国结盟相助,燕国不愿得罪秦国,将赵国使臣拒之门外。

    随后赵国战败,十万赵人沦为秦人奴隶,而那位被燕国拒之国门之外的使臣自杀谢罪。

    那位使臣,是阿愉的父亲。

    檀檀已经在乐声迷境中迷了路,失了神,她空洞洞的两眼流着泪,不知道危险靠近。是耳边的疾风陡然打破那茫然。

    冰冷的剑刃,直向她而来,那般快,那般突然,她还来不及反应。

    阿愉的剑是朝着檀檀刺过来的,可它并未刺穿檀檀的身体,甚至,没有动她分毫。

    贺时渡用一只手,生生握住了剑刃。

    他的手心里流出鲜红色的血液,浓稠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另一手向后,将檀檀推向一旁,被割破的手用了全部力道,将刺阿愉的手骨反折。

    短剑落地,阿愉立马被废掉一只手。

    顷刻,有天而降数十黑衣侍卫,将阿欢擒住。

    这一切的发生,没有预兆,也不算动荡,一场小小的刺杀,仿佛并未改变什么。

    贺时渡吩咐芳年:“将这两名女刺送入笼中。”

    他所说的笼子,是囚着黑熊的笼子。

    芳年很快照他吩咐去做,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给阿欢阿愉开口的余地。

    这与檀檀所想的刺杀完全不同,也与她所做过的藏针、下药等事完全不同。

    如此惊险的行刺,对贺时渡来说,仿佛只是宴会上的一个小小插曲。

    贺时渡冷眼望着一帮下属友人,教训道:“别人奏个曲儿就能迷了心神,我看你们只有年岁见长,心智倒还倒退了回去。”

    檀檀青色的纱裙被贺时渡手心的血染红,她没见过真正的流血,慌了片刻,强逼着自己镇定。其它人没看到贺时渡手心的血,只有她看得见。

    她握住了他的胳膊:“你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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