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疾且猛烈。

    雨打枝头,落叶遍地,但还有些血未被冲刷干净。

    日夜筹谋,起事四年,破城便在今朝,少帝和百官已经捉拿完毕,其余的伤亡不应该再增加了。

    徐叡打马冲进皇宫,厉声喝道:“袁茂,你够了,何必滥杀无辜……”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愣住了,他看到了那个魂牵梦绕的人。

    艳丽张扬的脸被雨水打湿,带着一种零落破碎的美。

    远远的,却又猝不及防的闯进他的视线。

    她长大了。

    虽然穿着一身太监衣裳,但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她便是江淮棽,紧凭着一腔善念就愿意帮他的人。

    可是,她现在的状况并不好。

    她被人推搡着,前后左右都是挤挤挨挨的太监宫女,连条路都挤不出来,忽然,她在泥泞中绊倒了,徐叡的心跟着一紧,喝道:“袁茂,叫你的人住手!”

    然而雨声太大了,袁茂的手下也不认他。

    好在那边江淮棽爬了起来,避免了被慌乱的人群踩死。

    徐叡只能尽力的靠近她。

    耳边,叫嚷声、哭喊声和雨声混在一起,却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一点,棽棽被推倒了。

    使出战场上厮杀的悍勇,他终于拉近了和江淮棽的距离。

    他松了一口气,张嘴预喊。

    然而,喊声堵在了喉咙里。

    只差不足百米,横着乌央乌央的太监和宫女,他竟眼睁睁的看到江淮棽被推进了金明池。

    一道闪电斜斜的劈下来,眼前明明灭灭。

    江淮棽就那样被推了下去。

    徐叡不要命一样的冲了过去!

    可是,还是晚了。

    等他把江淮棽从池水中拖上岸的时候,她已经没了呼吸。

    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就可以救下她!

    雨还在下,他不知道抱着江淮棽的尸体坐了多久。

    心里千头万绪,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六年了,少时隐藏在心底的一点好感渐渐发酵膨胀,足够他确定他对她的感情。起事后,他也派人来过京城,看看她过得好不好,还带着一封信,如果她未定亲,便将簪子和信给她。

    他足足等了两个月,却等到了她已经成亲嫁人的消息。

    亲信描述说,十里红妆,新娘子容貌艳丽、笑得甜蜜。

    于是,他放弃了。

    笑得甜蜜?就是她心中满意幸福吧,江大人那般疼爱她,那郎子多半也是她自己选的。

    徐叡舔了舔唇,一片苦涩。

    可是,再不甘也得放下。

    再后来,他听说娘给他定了门亲事,只是,他出征未归,那姑娘就出了事。他曾经想过,如果是没出事呢?大概也是能娶进门的。

    能够坦然的不打扰她、祝福她,希望她过得好。

    只是,他的话越来越少,脸上表情越来越寡淡。

    不过,自己的婚事没成,还不止一次的没成,渐渐便传出了克妻的名声。

    他想,这样也好。

    自己这样子,无论娶谁,对人家都是不公平。

    而后的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每天刀口舔血的日子也没有留给他许多时间怀缅少年时的热情与欢喜,后来,大哥、二哥,连同小弟接连战死,他更是没有心思再去想她。

    一直到,要打进京城来的那一刻。

    他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心跳比往常要快得多。

    并不是跟着王爷起事数年,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只差临门一脚了,而是……她在京城。

    城破之后,他想去看看她,当年跟她说一句恭喜,以及谢谢。

    直到这个时刻,他才明白。

    在他的心里,她从未走远,她一直都在。

    少帝昏聩无度,城门不攻自破,接着是宫门,他率军直闯正门,将一干重臣和少帝活捉生擒后,才听说袁茂的部下正在肆意杀人。

    当时他就觉得不妙,大殿里被捆着的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还有一些女眷,如果没记错的话,江淮棽的夫婿恰恰就是个五品官!

    他开始往后跑。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轰隆隆——

    又是一个惊雷,把他从思绪中拉回来。

    闪电的光落在江淮棽的脸上。

    他细致的描绘她的眉眼,上扬的眉,细腻的脸颊,果然跟他想象的一样,明明她还这么年轻,却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袁茂听说后,亲自来拉他:“叔嘉?王爷……现在应该是官家了,召见你呢。”

    却见徐叡赤红着一双眼,带着恨不得将他拆骨剥皮的愤怒:“滚!”

    袁茂一愣:“你小子,怎么回事?魔障了吧?”

    都是一起打仗的兄弟,往常没少睡过一条床板儿,虽然嘴上谁都不服气,但感情还是有的吧?

    这怎么就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但见徐叡面色不善,要不是怀抱着一具尸体,怕是要冲上来把自己砍了,袁茂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溜为妙。

    一直到徐赟亲自来找,才把已经在雨中冻僵的徐叡带走。

    而徐叡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江淮棽。

    ……

    后来,他为她选了最好的木材打了副棺材,又在肃康公墓前不远处找了个低一些但是风景很好的位置,将她安葬,在墓碑上一笔一划刻上她的名字。

    山风吹来,墓碑旁边的野花肆意舒展身姿,花香淡淡的。

    肃康公选的这个地方属实不错,依山傍水,风水好景色佳。当真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赏翠微冬赏雪。

    她定然是喜欢的。

    他试着给江淮棽讨回公道,只可惜,当初的屠杀,只惩治了几个带头的,袁茂只是小惩大诫。

    往后的年月里,他变成了帝王的手里的利刃,没有感情的刀,所有脏活他从不推辞,箭无虚发、指哪打哪,比战场上还要狰狞的伤一层一层的出现在他身上,却也不觉得有多疼。

    因为,最疼的疼痛,他已经经历过了。

    他渐渐忘记了笑,脸越来越冰冷,别人不愿意动手的事,他来,不就是多沾些血么?

    有的时候累了,觉得人生无味了,他便会来江淮棽的坟前,带上一壶酒,一坐便是一整日。

    多少个午夜梦回,他脑海中还会浮现出,她被推下金明池的那一幕。

    她也是狠心,自己这般记挂她,她竟一次不曾入自己的梦境。

    心里空落落的,疼痛丝丝缕缕、密不透风。

    他想,他这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一直到后来,他坠马装病,太后见缝插针给他赐婚。

    当得知这个胆大包天敢勾引他、又捅了他一刀,偏偏身上还带着熟悉的香气的女人,是他的冲喜新娘之后,他的心再度狂跳了起来。

    他知道,他的棽棽以这种方式,回来了。

    恒隆四年,冬。

    胡太后授意暗中勾连的新西成政权挑起边境冲突,同时为西辽部族最大的一支部落提供信息,帮助西辽侵占大周城池,终于至追随官家的武将倾巢而出赶赴边关,胡太后随即发动宫变。

    然而,官家早有准备,秘密调遣精锐回京,反败为胜。

    至此,太后“病故”,朝中局势趋于稳定。

    后六年,徐叡先后任江陵知州事、西川安抚使,回京后,任工部尚书,又两年,加观文殿大学士,入内阁,成了大周朝第一个由武转文的重臣。

    一时间朝中哗然,当场在紫宸殿大声质问。

    多半斥责徐叡德不配位,文学素养低下,能入阁的哪一个不是寒窗苦读考上来的,最次也是进士出身,这徐叡一介草莽,凭什么?

    却有人拿出徐叡外人期间的政绩:治水修渠、屯田建城、植桑养蚕、养兵戍卫,他治下的西川已经变了一番模样,再细微处,如农具、器皿、织布机的改进,还有玻璃的大规模生产……连城郭改造都是徐叡夫妻亲自画的图纸。

    这些实绩便是站在紫宸殿上也是不怕问的,不光安定一方,更是富裕一方,他在任期间,赋税创历年来之最,离任回京的时候,百姓夹道相送。

    文臣们便哑了炮。

    风波平息后,曾有人借着酒胆问徐叡:“好男儿建功立业、驰骋沙场,徐大人从此困于囿里,不能再提刀上阵,不后悔么?”

    彼时,夜凉如水,徐叡擒着只酒杯淡淡的道:“身体不行了啊,退下来也好,免得家里人总惦记。”

    那人一时无语。

    这哪里是退下来?都入内阁了,明明是更进一步了好么?

    他看了看徐叡精壮的身躯,心里默默吐槽,什么身体不行,我看还是后者更有说服力。

    这位徐大人早年横行无忌、手腕狠辣,但是婚后竟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又是宠妻又是惧内的,他还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徐叡饮尽杯中酒:“时辰不早,家中孩子们还等着,我先告辞了,诸君请便。”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应酬场。

    家里头,长子徐琅和次子徐琦果然在等着他检查功课,而小女儿已经睡了。

    等查完功课,儿子们也退出去,徐叡又去了女儿的卧房,三岁的徐瑶睡得正想,徐叡按了按她胖嘟嘟的腮帮子:“今天没淘气吧?”他也没搞明白,为什么好不容易盼来个女儿,会比前头儿子们还要淘气。

    “你说呢?”闻予锦笑着拿出来一个小罐子:“自己看,说是送给我的礼物。”

    徐叡一看,竟然是一罐子虫子。

    他哭笑不得:“真是……也不知道随了谁。”

    闻予锦斜了他一眼:“还能随谁?这三个孩子就没有一个像我的。”怀孕是她全权负责不假,但最后就落了个参与奖:“儿子们勉强还能看出一点儿我的影子,但是女儿啊,简直是个小三又!”

    徐叡失笑:“小三又/怎么了?”

    烛光中,妻子笑得嫣然,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了,但模样竟像是没变过一般,他有些惆怅:“我本来就比你年长这么多,你还像当初一般,我却觉得自己老了。”

    闻予锦伸出手抱住他:“不会,我会陪着你变老。”

    恒隆十六年,凝结了江煜燃一生心血的《漱玉考工集》横空现世,一时间才华横溢的肃康公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官家阅读后大受震动,称其为“旷古奇今第一考工著作”,并对其再加追封,江煜燃一声虽短,却也留名千史。

    咸福三十二年,徐叡在发妻的怀中,看了看环绕的儿孙,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发妻:“棽棽,我先走一步,你好好的。”说完,便永远的阖上了双眼。

    儿孙们哭做一团,唯有闻予锦没有哭。

    一天后,也已经做了祖母的菘蓝发现女主人不太对劲,凑过去一看,才发现,人已经去了。她手里拿着徐叡送她的簪子,还有留给儿子们的话:“也不知道奈何桥边是个什么样子,叫你们爹爹等着,我怎么忍心?”

    菘蓝压抑的哭出声来,徐家的儿孙们随即赶来,将徐叡和闻予锦放在一起停灵。

    时光从不败美人。

    闻予锦头发已经灰白,但脸颊依旧饱满,看上去不过四十如许。

    她面色安详的躺在徐叡身边,看上去心满意足。

    你把风浪掩于外,情愫萦在心。

    那么,我就愿意与你,不辞生死,相随与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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