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你快上我的背!”段月在我面前蹲下,两只手背在身后扑棱扑棱的。

    我毫不犹豫便爬了上去,双手环住段月的脖颈,头埋得很深,思绪还没从一件件难以置信的事中抽离出来。

    段月的力气出奇地大,背着我一路跑得极快,却不颠簸,若是我下来,反而拖了后腿。

    不过片刻,段月便速度慢慢了下来,远远地看到了那老先生,正躺在马车旁小憩,我心里踏实了不少。

    “公主!我们,比比长尚书快多了!”,段月的脸微红,只是稍喘了几口便又精神得很,撅着嘴巴冲我笑,神气十足。

    我拿出手帕,擦了擦段月下颌淌落的几滴汗,望着西郊被风吹得摇曳作响的竹林,心中又浮现了些难言的情绪。

    轻狂天云薄人命,易折凡身抵万营。

    长辞的初衷,当真是做忠臣吗?

    我静下心来,感受万物的声音,清澈内心的杂念,再次试图把青袍男子和记忆中的人对应。

    长家人,朝中臣甚至是万国来朝的异族我都努力回忆,仍旧无人可印。

    我的脑袋里突然出现在那最初缝隙里,一闪而过的银光。

    银光,魁梧,着急。

    青袍,挺拔,调笑。

    我心中有一颗可怖的种子正在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

    不,不会的。

    我用力点了点眉心,强行将这些不对劲的想法排出脑海里。

    “老先生,不知林先生他今日,可否有话对本宫说?”

    那老头子乐呵呵地笑了笑,一骨碌站起来,先给马喂了几口草,佝偻着身子对我点了点头。

    “林先生他啊,说若是这公主问了,便说呢,

    是‘信与不信,莫信他人’呐!”

    我喃喃地重复了好几遍,才渐渐回过神来,不由得说出了心声:“你说林先生怎就这般奇才呢,本宫真是欠了他好大一个人情。”

    老头子细细梳着马毛,慢悠悠地说道:“公主好生行船,莫要被覆水淹喽,先生也就得偿所愿了。”

    段月眨巴着大眼睛,视线在我和那老先生之间来回转,满脸状况外的好奇。

    “段月,本宫今日去了哪儿?”我估摸着时间,长辞也应当快来了。

    段月乖觉地笑了笑,不轻不重地给我捏肩,“嘿嘿,公主来接长大人!”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林中风又吹过了几片,长辞的身影终于在远处露出了个尖尖。

    段月给我捏肩的手停了下来,在我身后小声地说:“公主,长大人来了,奴便不捏了。”

    我了然,长辞重礼教,送段月来之前定是派人敲打过的。

    那道身影越靠越近,长辞的脸也从竹林阴晦中明朗了起来。

    “臣拜见公主殿下。”长辞看到我后,只是轻微顿了顿,便对我拜了拜。

    “西郊的风倒是春凉得很。”我看着长辞直直地站在那儿,仿佛也是竹中的一枝,安适舒心。

    “皖姝。”长辞对上我的眼睛,唇绷得很紧,答非所问,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话,“不许再来这,听到了吗。”

    真好笑,如此张惶失措,就是因为见了那个人么。

    害怕我看到了不该看的,还是烦躁要扯谎给我听?

    我突然觉得段月流的汗太不值,更觉得我似是而非的遮掩显得尤为多余。

    我讽刺地笑出了声。

    “长辞,谁给你的胆子命令本宫?”我硬生生接下他不算良善的眼神,“昔日谢太傅授你我二人诗书礼节,是教你口不择言,还是教你以、下、犯、上。”

    他如竹般挺拔的身姿现在看起来只让我觉得碍眼。

    天色欲晚,竹影摇晃,投下几道灰暗的叶影。

    风越来越大,我的发纷飞得厉害,长辞没有回应,只是无声地和我对视。

    我却一秒都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不想听他思索后斟酌损益给出的答案,太浪费真心

    转过身上了马车。

    段月呆呆地看着突然就变了的气氛,只能屏着呼吸,低着头放下了车帘,大气都不敢出。

    “长尚书,本宫希望你今日回去好好想想,想想如何同本宫解释你今日所见何人,所为何事。”

    ————

    ————

    西郊距离临水照花很远,远到天边星烁都追上了马车,我们还没到。

    我突然发现我错得太荒谬了。

    好不容易把心从坤宁假象中拔出来,短暂清醒了一会儿,幸有几分好运,又得林先生提点,抓到了关外伸来的藤蔓。

    却又被温情迷了眼。

    灭秦王,是破关之必行,我自是知晓。但没有一人告诉我需要得亲自助长辞去破那玉城。

    玉城迟早会崩塌,我的计划也并不急于一时。

    我急寻满洲苑,迫追嫌疑影。

    说到底是期盼,期盼能够帮长辞,能够在追求自由的同时让他也圆满。

    我怨着他,又那么爱。

    有情之人从来最伤心。

    ————

    ————

    “段月,去把晴姐儿叫过来。”回到临水照花时天已经黑透了,我的心也冷得很彻底。

    我坐在临水照花的地下库房椅上,一页一页地翻着客名册。

    “黄猛然临安郡守嫡婿

    陈知原临安首富张子

    谢不臣玉城富商”

    我的视线在这一行猛然停住。

    是了,谢不臣。

    临水照花,是以浣碧家乡荷花村中,一少年寡妇的名义开的,我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到江都来开了个胭脂铺。

    那寡妇在去年便因相思成疾自尽了,临死前派人给我送了信,希望我将她埋在家门后的荷花塘中。

    于是我便名正言顺顶了她的名字,有了另一个新身份,江越。

    我料想谢苑洲的兄长定来过临安,否则满洲苑如此奇妙的位置,显然并非谢苑洲可以办妥的。

    来临安,临水照花当然成了落踏的不二之选。

    谢苑洲,谢不歌。

    谢苑江,自然是——

    谢不臣。

    不歌不臣,玉城谢家当真是欺君之罪。

    我合上厚厚的账本,心中那条缠乱的线豁然明朗,只需等待一个合理的时机,彻底拔除。

    “主家,奴晴儿来迟了。”晴姐儿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声音却是意外地平稳。

    我看着晴姐儿姣好的面容,比同龄人更加光彩的罗裙,以及略带傲气的脸。

    段月站在我身后,沏了一杯雨前龙井。

    我呷了一小口,春茶果真还得是扬州送来的最可口。

    我就这么半阖着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看着晴姐儿逐渐跪得僵硬的身体。

    “主家,晴儿不知犯了什么错,惹恼了您,要这般罚奴家。”

    晴姐儿压着声音,语气略带几分委屈,但更多的是鼻腔里冒出来的不服气。

    我睁开了眼,轻笑了一声,“晴姐儿,明天能把临水照花的账本拿到我面前来么。”

    “主家主家说什么,晴儿不明白啊,晴儿对临水照花,一向是尽心尽力的”晴姐儿哭得梨花带雨,只是脸上的妆被哭花了几分,倒是露出了岁月的痕迹。

    “段月。”我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无甚兴致地拂了拂手。

    段月应声而去,极其响亮的两声巴掌直冲冲落在晴姐儿的脸上。

    只一瞬间,晴姐儿的哭喊声更大了,哭嚎还伴随着磕头声,吵得我挡了挡耳朵。

    段月利落地把晴姐儿双手反叠,捆了起来。一团手帕被强塞进了晴姐儿的嘴里,口脂沾在布面上,红得刺眼。

    “本宫的时间你买不起,没空同你纠缠。明日本宫醒来之时,要看到完整的账本。”我看到晴姐儿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难以置信。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想要,也得看看你拿不拿得稳。所以,谢不臣是谁呢。”

    刚拿到这本并不完整的账本时,我便发现了不对劲。纸张太过新,页边还有些锋利。

    笔墨味被故意吹得很淡,但是却算有遗策,哪有日日的墨都一般新呢?

    尤其是当我翻到谢不臣的时候,诡异感更甚,它是这账本中唯一微微泛黄的一页,页边都被摩挲得光滑。

    翻阅者怎样的心情,才会反反复复精准无语地翻开这一页呢?

    起初浮现在脑海中的想法,是晴姐儿爱慕谢不臣。这种想法倒也说得过去。

    但错就错在,既然是专门伪造,用于应付我的账本,她没理由再翻阅。

    若是想查账,以确认伪造无误,又为何只有一页泛黄?还偏偏是姓谢的那一页。

    所以我猜测,她来来回回地翻阅,是在确定那个名字就在那,并没忘记写。

    或者说,那个名字只能在假账本看到。

    “冯晴儿,你是叫这个名字吧。”我笑着看向她。

    冯晴儿的嘴抽搐得厉害,瑟缩着身子地点了点头。

    我重新拿起账本,一页一页翻得哗哗作响,在那泛黄的一页停下了手。

    “谢、不、臣。”

    我拿着账本走到了冯晴儿面前,弯下腰与她平齐,把账本上明晃晃的三个字摆在了她面前。

    “晴姐儿,你说那本真账本里,会不会没有这个名字啊?”

    冯晴儿的脸霎时就白了,眼神空洞地望着我。

    我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他不让你写,你没法反抗,便答应了。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只好在这假账中添上几笔,以便日夜翻阅呀?”

    冯晴儿发了疯似的摇头,嘴巴里“呜呜”叫着。

    段月捏住冯晴儿的头,看了看我。

    我扬了扬下颌,转身坐回椅子上。

    “主家,奴错了,奴真的错了奴只是太爱慕谢先生了,第一次见到他便”段月刚摘了冯晴儿嘴里的手帕,她便迫不及待地开口。

    “冯晴儿,如果你觉得这种话就能骗本宫的话,本宫不妨让你尝尝江都折磨人的办法。”

    冯晴儿猛然收声,一时间竟喉咙嘶哑到只能发出咳声,面如死灰说不出话来。

    “本宫无意杀谢不臣,更无心摆弄你。

    本宫允诺你,若是你说实话,本宫不仅留你继续在临水照花过好日子,还会放过你的谢先生。”

    我喝完最后一口茶,目光淡淡地看了冯晴儿一眼,“本宫的耐心不多。”

    冯晴儿沉默了,双眼无神地喘着气,终于哑着喉咙开了口:“殿下,奴在谢先生门下地位不高,知道的有限。”

    我满意地给了她个鼓励般的眼神,“但说无妨。”

    段月倒了一大杯茶给冯晴儿喝,上好的雨前龙井,最是润喉。

    “谢先生是玉城人,奴不知他从何而来,只知道他似乎是秦王的人。

    那日我疲惫的很,半夜肩胛酸疼,便出门找同仁堂的师傅针灸,路过时,看到了那封躺在他门前的信,信上写着秦字。

    奴还没看清楚其他,便被他捏住了喉咙。

    他说若是我想活命,便做他的人,顺带把他从临水照花的名册上抹去。”

    冯晴儿哽了哽,“他还允诺我,允诺我终有一日会带我走。”

    我听着冯晴儿哽咽着说出这些话,也感到了几分苦楚。

    情字难解,海誓山盟亦是空话。

    冯晴儿红着眼睛对我磕头,“殿下,您允诺我的”

    我点了点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本宫说过的话便不会食言,你与谢不臣的关系别断,但从今往后,安安心心做本宫的人。”

    冯晴儿似是痛苦极了,颤抖着开了口:“那殿下会对他”

    “冯晴儿,生死有命,本宫于这天下之中,答应你留他一个人的命,已是恩赐。”

    我定定地看着她,“你能做到临水照花的管事,定不是那门前的花瓶变的。应当知晓他谢不臣是个什么东西。”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且你尚需想想,因为错的人,让你哥哥替你担罪,你心可安。”

    我站了起来,最后留给她一句话。

    “做一切事,开一切口,皆需得有同样的本事,若是你哪天权势滔天,可直接一刀斩了本宫,自是有权利护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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