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声顿住,茫然不知所措,依着那小猫儿的话乖乖站好了,怔愣着抬起头,望屏风上画着的狸奴绕花图,眨了眨眼睛。

    “你是何人?”

    “你作甚要与我定亲?”

    “我可讨厌你了。”

    小姑娘的话软绵绵的,娇声娇气,此时像只凶狠的小奶猫儿,愤懑地拍了拍桌,就像粉扑扑的小爪子踩在地上一样,没什么力道,但到底还是凶唧唧的。

    话是软软的,落在鹤声心头却很重,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话,垂下头,扯下衣袖遮住方才沾了血的手。

    心里涌出巨大的失落感,酸涩的苦楚密密麻麻爬遍四肢百骸,如虫蚁般钻入骨骼。

    为什么呢。

    先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有风吹过,寂静无声。

    好哇,不理她。

    无礼,好生无礼!

    无礼至极!

    气死啦。

    秦晚妆愤懑地掏出纸笔,抓住狼毫在纸上重重写下几个斜斜歪歪的大字:兹有坏人一个,口哑心盲,粗鄙无礼!

    她轻轻抖了抖宣纸。

    她预备写下满满一页罪状,拿去给阿兄讲道理,教他看看他挑出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可是讲证据、懂道理的好孩子。

    “哼——”

    小姑娘坐在软榻上,咬咬笔尖,眉眼弯弯。

    十分得意的小样子。

    她又道:“我已有欢喜的人了,我日后要和他在一处的,纵然阿兄给你我订了亲,但我却是不认的。”

    “我不认,便没人能让我嫁人!”

    “你给我识相点,去找阿兄退亲,我就不和你计较。”

    “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

    秦晚妆神色庄重,拧着眉头,说到一半卡壳了,滞楞着仰头看稻玉:“如若不然……”

    呀,该怎么说呀。

    她想不出说辞了。

    气死啦。

    秦晚妆气得把狼毫一摔。

    “你欢喜什么人。”略带沙哑的嗓音。

    ——活像很多天没有休息好一样。

    鹤声猛地抬头,眼尾带了点红,他咬着牙,语气颤抖,像沉入海底行将溺死的人,绝望地渴求着最后一丝空气。

    “你欢喜什么人……”他喃喃。

    你欢喜什么人啊。

    我都那么努力了,为什么你不愿意再看看我呢。

    为什么我总是留不住你。

    我到底要怎样才能留住你。

    指尖按上腰间的短刀,鹤声慢慢弯起五指,握住刀鞘,有些失神,像是实在没什么办法了。

    他得把人杀了。

    无论秦晚妆欢喜的是个什么人,是江曲荆,还是其他的阿猫阿狗,他都得把人杀了。

    他想。

    对,把人杀了。

    杀了就好了。

    秦晚妆是他的好姑娘,只能是他。

    谁都不能来抢。

    绵绵软软的声音飘在风里,那小猫儿想起她的漂亮哥哥就高兴:“我欢喜的人自然是天下第一好,你可万分都比不上呢。”

    “他生得好看,性子也良善,待我更是天下第一等的温柔,他是顶顶好的人呢,任何人瞧见都会欢喜的。”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会说话一样。”小姑娘回忆着,“他穿白衣裳特别好看呢,就跟天上的神仙下凡一样。”

    “总之,他比你好很多很多。”小姑娘张开手比划,“比你好非常多,比云观山上的树还多,比洗梧江的江水还多。”

    “我可欢喜他了,你才比不上他。”

    “你是坏人,他却是天下第一好人!”

    小猫儿娇声娇气的,想起她的漂亮哥哥,眼睛又亮晶晶的,像是发现深藏海底的珍珠一样,满心欢喜,满心期待。

    “嘭——”

    短刀落地的声音。

    鹤声怔怔站在原地,发现自己连握刀的勇气都没有,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脑海一片空白,看着屏风上的画样。

    他听着小猫儿语气里的欢愉,想着秦晚妆喜欢的那个人,料想那也是个干净又温柔的少年君子,同秦晚妆一样,不染纤尘地长大,被所有人爱护着,一点腌臜都不沾。

    即使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是秦晚妆喜欢他。

    既然他的好姑娘喜欢,那人也必定是个善良的人,有千百种好的模样。

    不像他,躲在阴影里,像阴沟里的老鼠,终日与肮脏作伴,他的臣属惧怕他,他的敌人仇恨他,他的亲人厌恶他。

    连他干干净净放在心头的姑娘也不要他了。

    鹤声承认。

    他嫉妒。

    他嫉妒得快疯了。

    可是我那么喜欢你啊。

    我求神拜佛数十载才能再次来到你身边。

    为什么又是这样。

    上辈子是江曲荆,这辈子又是旁人。

    你总是不愿意看看我。

    鹤声失神地站在屏风外,舌尖有些发苦,他艰难道:“可是我也是个好人……”

    我曾经也是个很好的人啊。

    我曾经也如你欢喜的人般干净耀眼。

    你能不能再看看我啊。

    算我求你了,秦往往。

    “我也是个好人,我可以做个好人。”他两步作一步,仓皇地走到屏风边,踉跄了一下,手不知安放在何处,他的言语混乱无序,声线沙哑得可怕,“我不比他差,你相信我……你能不能试着欢喜我一下,我也很好的……”

    我也可以像他一样,做天下第一等的好人,做天下第一等的君子,我可以把自己变得干干净净,你能不能再看看我,我求求你了,你再看我一眼吧……

    你再看我一眼吧。

    他在心里哀求。

    昼光把少年人的影子拉长。

    鹤声站在屏风外,慢慢跪坐下来,绝望地缩成一团,漂亮的眸子被手掩住,指缝流出滚烫的泪水。

    为什么啊。

    你为什么突然就喜欢上旁人了。

    他想起先前带她进庙的日子,心像被石头压住一样,巨大的恐慌感袭上心头,他几乎不能呼吸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让你发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求求你了,秦往往,你再看我一眼吧。

    秦晚妆被吓了一跳,爪子按在软榻上,轻轻抓了抓,茫然地看着稻玉,眨了眨晶亮的眼睛。

    坏、坏人怎么了呀。

    她都没开始欺负他呢。

    他还要她试着欢喜他。

    可是她喜欢漂亮哥哥呀。

    真是奇怪。

    她都说了自己喜欢漂亮哥哥了。

    她、她才不要可怜坏人呢。

    如果没有他,自己就可以娶漂亮哥哥了。

    秦晚妆从地上捡起狼毫,又写:坏人古古怪怪,是个爱哭鬼。

    秦晚妆眼珠子滴溜溜转,想起自己带来的蒸山茶和欺负坏人的宏大计划,下定决心,抬着小下巴道:“这样吧,你把那些山茶都吃了,我就考虑少讨厌你一点。”

    鹤声抬起头。

    怔忪着望着桌上的山茶,僵硬地抓起脱水的花瓣,双目无神,清白漂亮的手撕着干枯的花瓣,一点一点放进唇齿间,他慢慢咀嚼着,垂着目光。

    整个人像是埋在阴影里。

    咦。

    秦晚妆好奇地从屏风后探出小脑袋。

    鹤声生得实在很漂亮,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眼尾发红,晶莹的泪珠顺着侧脸划下,映着泠泠的清光,衬得少年人的面容秾醴又瑰丽。

    他跪坐在地,干枯的花瓣顺着清瘦的手腕滑下来,落在地上,漂亮得好像能开花。

    他的目光轻轻垂落在地。

    秦晚妆脑海炸了。

    怎么、怎么是漂亮哥哥。

    阿兄不是说不许她同漂亮哥哥定亲吗?

    小猫儿呆呆的,下意识把满是墨迹的宣纸塞到嘴里,嚼吧嚼吧,咕噜一声,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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