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王年轻时辉煌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闹市里掷千金换美人一笑,宫廷内走马跨剑无人敢挡。

    如果不出意外,他可以一直辉煌下去。

    可惜了。

    ……

    湘王伸手拂过画卷,画上是景和十三年众皇子出游围猎的图景,粗粝的指尖摩挲过年少时的脸,湘王身上的威严刹那间缓和下来,呵呵笑笑。

    “瞧,这是京师的后街,每年游街时都得从这条道上走。”

    他有些怀念。

    “那时候,两边都是人,先太子走在最前头,他历来得民心,呼声最高,今上都不如他。”

    “可惜了,福薄。”他嘟囔着,把画轴卷起来,“有些人,你瞧着现在风头无两,说不准日后死得最惨。”

    “是。”福生笑得谄媚,鼠眉鼠眼的,“先太子在底下睡着,孤零零的,还不如王爷有造化,待世子爷娶了秦家小姐,咱们王府便能如往常一般了。”

    湘王捋了捋胡须,眼里精光一闪,“还是委屈老二了,秦慵归那小儿现下虽有泼天富贵,却不知秦相还愿不愿意认他这个儿子,若是不认,估计还得多费些周折。”

    福生又道:“秦相可就这么一个嫡公子,哪舍得真扔在外面儿,王爷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湘王笑骂:“老滑头。”

    冷风顺着窗子卷进来,湘王摆了摆手,“那乐师现下如何了?”

    福生为湘王取了氅衣,恭恭敬敬帮他披上了,垂首道:“咱们的人已经进了锦屏楼,待那乐师出现,定然把他捆了带到王爷面前。”

    他又道:“王爷何必把这种下贱货色放在心上,脏了王爷的眼。”

    湘王哂笑,“本王只是想瞧瞧,本王那好贤侄精挑细选挑出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轻哼一声,眸里暗潮涌动,“你猜,若是那乐师被剜了招子、挑断手筋,秦慵归还愿不愿意要这样的妹婿?”

    福生对上湘王阴冷的目光,会心一笑。

    “王爷高明。”

    大雨滂沱。

    刀疤男人腰间挎着长刀,面色阴狠,刀尖映着寒光,轻轻挑起一人的帷帽,看清楚帷帽下的脸好,啐了一口唾沫。

    “他娘的。”

    “你来瞧瞧,这个是不是太子。”

    众人原本安静如鸡,刀疤男人话一出,众人头皮发麻,心里约莫升起些悚然的好奇,略微抬头,自以为十分隐蔽地瞥了一眼。

    只见一群穿黑袍的人堵在帷帽少年桌前,手里都提着刀,黑布面罩敝脸,隔老远都能感觉到他们浑身的杀气。

    领头的刀疤男人踹了身边人一脚,面色不耐,“赶紧的,磨磨蹭蹭,你是王八成的精?”

    他身边的人呵呵笑,十分好脾气。

    “什、什么?”

    帷帽少年却吓得颤颤巍巍,欲哭无泪,“我、我不是……我就是来喝茶的,我怎么可能是太子啊。”

    众人噤若寒蝉。

    锦屏楼的新管事赔着笑:“大爷,您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太子殿下是什么人,锦屏楼又是什么地方,这……”

    “铮——”

    刀猛地插到桌上。

    刀疤男人冷冷扫了管事一眼,不理他,提脚又踹了身边人一脚,骂骂咧咧,“你他娘赶紧的,再磨蹭老子一刀砍死你。”

    好脾气的人被踹了个踉跄,捂着腰站起来,呵呵笑:“我也瞧不出啊,宫里那位给的画像丢了,但是听说太子生得好,把生得好的全绑走不就完了。”

    刀疤男人沉默了。

    这他娘可真是个绝妙的好主意。

    顷刻,身边人又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帷帽少年,笑着摇摇头,“这个不行。”

    帷帽少年:“……”

    刀疤男人捏着刀柄把长刀旋了两圈儿,抬眼看身边笑得跟弥勒佛一样的人,“哪个行?”

    只见这位弥勒佛仰了仰脸,指指镂空的庭阶。

    “那个好看,绑那个。”

    众人纷纷侧目。

    庭阶上的人披着件绯红长袍,神清骨秀,眉目清朗,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闲闲淡淡扫过众人,眸子里似乎流转着绮靡的无边春色。

    他随手将松松散散的垂腰长发绑起来,清瘦瓷白的手搭上旖旎的红绳,轻轻一挽,红绳垂下一截顺风招摇。

    他的目光却极其干净,像天山山巅最纯粹的那一捧雪。

    刀疤男人想起京师众人对太子的描述:天性纯良,宽厚仁和,姿容端艳。

    刀疤男人当机立断:“动手。”

    “嗡——”剑划上长刀,发出刺耳的鸣响。

    “大胆,这可是湘王爷要的人。”一声利喝。

    湘王府小厮穿着蓝布麻衣,挡在鹤声面前。

    “湘王爷……”

    “湘王爷要一个乐师做什么,难不成那位也有些特殊的癖好?”

    “啧啧啧,世风日下。”

    “没准是送给江三小姐的生辰礼?去年锦屏楼就往湘王府送了一个乐师。”

    楼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微弱声音。

    刀疤男人行走江湖许多年,在门派里地位不可谓不高,难得被这样忤逆,热血上头,抽刀一斩,“他娘的,给老子砍!”

    场面混乱不堪,蓝布小厮拔剑对上黑衣人的长刀,利刃反射出泠泠的寒光,刀光剑影间,鹤声垂眼看了看混乱无序的底层。

    “公子,我家王爷有请。”

    男人捋着山羊胡,眼里闪着精光。

    鹤声轻声笑笑,指尖轻轻拂过阑干,单手撑栏往下一跃,拢了拢袖,自后门慢悠悠走出去。

    指尖轻拈。

    鹤声垂首低眉,瞧着灰白的粉末飘落。

    有意思。

    他侧身轻轻瞥了眼跟下来的男人,意味不明:“诸君真有勇气,孤佩服。”

    “什么?”男人错愕。

    鹤声笑笑,轻轻拂衣。

    “咚——”

    一声闷响。

    男人悄无声息地倒下去。

    鹤声随手捡拾了把伞,对着雨冲干净上面的血迹,展开纸伞撑着,闲闲散散,踩着雨往湘王府的方向走去。

    福生带上书房的门,“那乐师带来了吗?”

    小厮连忙垂首,恭敬道:“带来了,现下在柴房关着。”

    福生望着院子里瓢泼落地的雨,呵呵一笑,“干得好,只是,单单关柴房还不够,对这样妄图违逆王爷的愚蠢狂妄之徒,就得剜了他们的眼睛,挑了手筋,让他们这辈子都爬不起来。”

    阴狠的声音落在雨幕里,小厮心里有些凉。

    福生斜斜睨了他一眼,闷声一笑,又继续说方才的乐师。

    “在泥地里打滚儿的东西,就不该妄想往上走。”他似乎是有感而发,啧了一声,轻嗤,“下贱玩意儿。”

    “你觉得呢?”福生侧头睨他,神色倨傲。

    小厮张了张嘴,舌尖滚出一个字:“是。”

    他眉目低垂,一副谨小慎微的顺从模样,眸光却浑浊。

    小厮想起方才见着的绯衣少年人。

    少年人眉眼含笑,轻轻侧伞为他遮了会儿雨。

    “这儿是湘王府吗?”少年人长身鹤立,似乎有些好奇,随手拂过一条桃枝,雨水顺着袖摆垂下来,他浑不在意地笑笑,仿佛看见了什么好玩儿的玩意儿。

    “是。”他回答,“公子有事吗?”

    少年人似乎感慨了起来,“江镇业那个老匹夫不是个东西,连带着他手下的人也丧尽天良。”

    他听得心惊胆颤,恍惚间听见少年人带笑的询问:“想出去吗?”

    “出去……”他喃喃。

    他打小就被卖入湘王府,做些洒扫浆洗的活计来过活。

    湘王府里的管事们大多心狠手黑,从上面儿积攒的火气就发泄到他们这些打杂的身上,如他们这样被卖进来的人一年到头儿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负。

    他还从没想过出去。

    原因无他。

    湘王府不放人。

    先前想着逃出去的被抓回来后,悉数被拖到院子里当众打死了。

    最近当众打死的是与他一同扫地的一个人,那人也是被卖进来做活儿的,但是不知道何处得罪了福生,这位爷处处针对他,他不堪受欺负,找了个狗洞钻出去,钻到一半儿被拖回来。

    他之后倒再没见过那人,只听说柴房里流出的血染红了院子。

    恍恍惚惚间,他对上少年人绮丽漂亮的眸子,他随手折了条桃枝,轻轻拂过他的手臂,手臂上带伤,是先前落叶未扫干净时管事抽的,少年人微微扬眉,把桃枝放到他手心。

    “待会儿有人闯进来,不必拦,你只须去告诉江镇业,他要找的乐师来了。”

    “等王府起了乱子,就逃出去罢。”

    那是个很漂亮的少年人。

    他想。

    他几乎在瞬间想起了秦家那位小姐,那是个天真单纯的,她来湘王府时,似乎也为自己撑过伞。

    秦家主的掌上明珠小小一只,站在石桩上,双手撑着油纸伞,眉眼间瞧着有些小骄傲,“我见过你呢,你总在这里扫落叶。”

    他握紧了扫帚,低着头。

    小姑娘却睁着亮晶晶的眸子:“那、那你能不能同我说一说,柏叶和松针有什么不同,我、我不知道,可是林哥哥明日就要考我了……”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人。

    “公子与秦家小姐,很相称的。”他说。

    少年人怔忪了一会儿,似乎很开心,倏尔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嗓音清冷如琼花碎玉,“去告诉江镇业,孤来了,孤保你不死。”

    寒风,残花,大雨滂沱。

    小厮眨眨眼睛,如梦初醒。

    “在我面前也敢走神,胆子不小。”他对上福生阴冷如毒蛇的目光。

    小厮脸色一白,连忙跪下,“爷、爷您恕罪。”

    “走吧,去瞧瞧。”福生道。

    小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半晌低着头在前面领路,“是。”

    福生皱眉,“怎么学的规矩,滚后面儿去。”

    小厮连忙往后站。

    刀光一闪,一把锃亮的长刀插入木门,顺势颤了几颤。

    福生脸色刷得一下白了,随手把小厮抓到身前挡着,“大胆,何人胆敢谋害王爷!”

    远处响起和气的笑声。

    “湘王府私藏太子,全杀了就行了,呵呵。”

    “别生气,不值当,呵呵。”

    “他娘的,赶紧给老子找!”

    “……”

    “有刺客——”

    “保护王爷——”

    兵荒马乱。

    江镇业提剑站在廊下,不怒自威,“放肆!”

    刀疤男人跨刀,单脚踩着福生,福生仰倒在地上脸色苍白,“他娘的,赶紧把太子给老子交出来!老子亲眼瞧见他进了这儿,你当老子瞎不成。”

    弥勒佛笑眯眯地出来劝架:“湘王爷,快让太子殿下出来吧,别伤了和气。”

    江曲荆匆匆忙忙踩入院落,“几位侠士大概记错了,湘王府并无太子殿下踪迹……”

    “放他娘的狗屁!”刀疤男人眼见着这个瘦弱的小书生走进来,觉得自己的威严被挑衅了,“老子不瞎!”

    ……

    “咔哒——”

    幽黑的屋子里,木箱上的机关弹开。

    里面摆了三株九活节。

    鹤声一一取出来,用锦帕包好,递到小厮手里。

    小厮恭敬道:“殿下,外面已经打起来了。”

    方才他趁乱溜出来,特意沿着少年人的踪迹去寻,才找到这里。

    鹤声眉目散淡,“孤听见了。”

    他随手在周边的架托上捡了把短刀,慢悠悠地往出口走去。

    大雨瓢泼,池里的锦鲤纷纷浮上水面,一簇一簇的吐着泡泡。

    小厮帮鹤声撑着伞,鹤声站在桥上,静静端详了会儿,又从边上的青梅树上扯了几颗果子丢进去。

    远处兵戈声阵阵,近处游鱼戏水。

    不知过了多久,鹤声才开口道:“走罢,去看看有意思的。”

    态度随意得仿佛真的只是去看一场戏。

    鹤声踏入院落,似乎给惨淡破败的荒园添上了一抹秾醴的绯红,他的目光随意扫过地上横七竖八的死尸,倏尔展颜,眉眼里似有晨星碎落。

    江镇业靠着柱子,大口大口喘粗气,臂膀处鲜血汩汩而流,他看见鹤声的那一刹,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江曲荆脸色青白,咬牙:“你是什么人……”

    几乎是同时,刀疤男人的眼睛亮起来。

    “你就是那个三万两!”

    贵妃娘娘差人在江湖上放了悬赏,赏金三万两黄金,要当朝太子江鹤声的人头。

    刀疤男人身上沾了不少血,行动却很便捷,舌尖抵了抵犬齿,血腥气四溢,他粗犷一笑:“太子,老子找你很久了。”

    寒光一闪。

    江鹤声折下桃枝,微微仰身,尖锐的触感如鞭挞斧凿般,甩上刀疤男人的脖颈,“刷——”鲜血刹那流下。

    那一瞬间,他几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再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半跪在地上,刀尖插地,浑身酥软。

    “咣当——”

    刀落地的声音。

    少年人立于桃花树下,原本清澈漂亮的眸子这时染上一丝诡异的秾醴,像是无边荒冢上吹过的春风。

    他看着众人,目光散淡,似乎什么都装不下,他倏尔轻声笑笑,慢条斯理甩了甩桃枝上的血迹。

    走过江曲荆时,少年人轻轻拂袖,绯红衣袍卷起,灼灼盛放的桃花掩上江曲荆的胸膛,清颧瓷白的指尖叩上桃花瓣。

    “嗒——”

    桃枝穿身而过,鲜血淋漓。

    小厮眼见着在他眼里尊贵如斯的世子爷如一张白纸,轻飘飘得倒在泥泞的土地上,脸上带着极端的错愕。

    湘王睚眦欲裂,“大胆!”

    “你在干什么!”

    少年人漫不经心扫了一眼江曲荆倒下的身影,有些遗憾似的,“放心,他现下还死不了。”

    花瓣被风卷起。

    鹤声懒懒抬眼看了看湘王,眉眼弯弯,语气轻快,像浸在毒酒里的蜜糖,“皇叔,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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