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家要另择良婿,  头一个自然要对露浓说。老太太因怕她心里不好过,拟定一番措辞,将露浓叫到屋里,  一番积黏,仍旧不好开口,  生怕一开口露浓就惹露浓伤心。

    谁知露浓倒先偎着老人家的臂膀说:“祖母有什么话不好讲?我猜是泠官人的事情?我听见他前两日往家中来过,  上回祖父就说扬州回来要与他说亲事,祖母这样不好启齿,大约是他回绝了?”

    老太太睐目观她,眉目里虽有几分萧瑟之意,还谈不上伤心欲绝。因此放下心来,  捉了她的手在掌中,“他哪里有那样大的脸面,  咱们开口他还回绝?我借他几分光他也不敢。你祖父还未说呢,是他头里先落户成亲了,  你祖父就不好再说了。”

    “他成亲了?这倒意外……”露浓捉裙起来,袅袅娜娜地行到窗前,拿扇逗那鹦哥玩。

    老太太在榻上望着她的背影去,  说来又是一场气,  “哼,  我看他就是没这个意思,  听见你祖父扬州回来,火烧眉毛似的急着跑来告诉,就是怕你祖父先开口,  他到时候推拒,  反而得罪狠了人!我从前就说,  他也不算顶好的郎君,  不说别的,家世门第就配不上!偏你祖父不听劝,一门心思要招他。亏得没招,这样的人到了我虞家,还要叫京城那些人笑话。”

    露浓背着身,窗户透进来的光将她的腰身滚得愈发窈窕。那鹦哥跟着她扇子底下的穗儿跳着,口里唧唧咋咋重复,“配不上、配不上、配不上、配不上……”

    “要我说,”老太太怄了几日气,心里死活有些过不去,面上一味找补,“他不愿意,正好!好丫头,你听祖母一句话,嫁男人,终归到底,还是嫁的门第人品。门第不去说他了,说人品德行。姓席的早年寒酸得那样,有个爹专管吃喝嫖赌一流,娘呢,成了个窑子货。这样子的家教,能教出什么好?你这会看他谦逊有礼,等成了夫妻,他早年心里头那股窝囊气少不得就要朝着媳妇撒呢!”

    那鹦哥听见个新词,愈发聒噪,“窑子货、窑子货、窑子货……”

    “配不上”、“窑子货”,不知在说谁,组合起来,或许拨动了露浓心底下埋得很深的诅咒。但是太腌臜,她的涵养不能够说这样的话,连听也不堪听。于是她拿扇柄朝鹦哥的翅膀上轻轻戳一下。

    后头老太太接着道:“这样的男人我最晓得,窝囊了半辈子,一朝得势,那叫什么?那叫小人得志!得了势,往后对着人,可就不是这副谦卑模样了,恨不得天底下的人都叫他踩在脚下才好。”

    露浓些微转过一脸清丽的流光,“祖母也犯不着这样去说他。”

    “是犯不着,咱们什么涵养的人家?依我看,盛王爷家的世子就好,家世不肖去说,那是天子血脉。只说他的人品相貌,在京盛,谁家不说好?皇家子弟,跟前女人是多些,可但凡体面点的人家,谁家公子不是这样?甭说这样的人家,就是那个姓席的,这一摊子事,还不是乱糟糟的?”

    露浓转了身,弱柳似的欹在窗畔莞尔,“他说那媳妇,想必就是箫娘了?”

    老太太把眼乜着收回去,端起炕桌上的茶,“可不就是她?还是读书人,虽说女人与他爹没过礼,到底也是他爹买回去续弦的媳妇。大户人家,老子的侍妾赏了儿子也是常有的事情,可没见过赏去做正头夫妻的。他到好,不要脸不要皮,趁他老子死了,霸着原是要给他做娘的女人做了夫妻。还要请你祖父去吃酒,呵,他不要脸,咱们还要脸哩!”

    老太太絮絮叨叨痛骂一通,露浓却还是那样子,不见得多伤心,只是笑。那笑嵌在雕花的窗口,像雾做的纱,薄薄的一层凄怆。

    黄昏时渐凉,吹的风不像白天带着热气,凉丝丝的清爽。疏帘外,月牙淡淡印出轮廓,还没来得及瞧轻,倏然密云汇集,骤不及防地下起暴雨。

    箫娘从竹林间的木台子上慌着朝上跑,跑进屋已淋了半身雨,裙角拖泥带水粘带了几片竹叶,枯得蜷缩成柳叶般大小。她弯着腰摘下来,往席泠举着的书里丢,“下雨了你也不晓得喊我一声!”

    席泠欹在榻上,搁下书上下看她一眼,“把衣裳换了去。”

    屋里昏暗,箫娘掌了灯,窗扉上映着竹影,被雨点子砸得乱摆。她爬到床上,将帐子撒下来换寝衣,未几挂起帐子下来,穿了一身绛紫的掩襟短褂子,底下黛色的裙。

    薄绡料子,罩得锁骨一带十分清瘦,因此也显得胸脯二两肉格外软,走起路来,有一点点颠。

    雨又小了些,南京的夏雨就是倏急倏缓,复密还疏。空气里有淡淡的草腥味儿,也有一种霪逸的意味。她撑在炕桌上,把窗扉稍稍拉拢一半,欠着身的缘故,衣襟兜着,能瞧见一截皮肤。

    席泠望着,书再也看不进去,顺手将其掣到怀里,拉着她的衣襟往里瞧。箫娘急了,揿着衣襟打他,“做什么?!”

    他佻达地低着声,“你里头没穿主腰。”

    箫娘娇妩地乜他一眼,由他怀里滚出去,跪在榻上看外头的雨,“虞家老侯爷就这么罢了?再不想招你做孙女婿的事情了?”

    说是看雨,可说话间,总是斜睨着眼睇他。眼角似挂了柄银打的钩子,难察觉的闪着光。

    “大约是吧。”席泠便翻了个身,跪在她身后,嗅她的松亸的髻,一缕摄魂的暗香。他在她后颈游移,呼吸里含着不以为意的一缕笑,“话说到如此份上,他要再开口,岂不是白送出脸来丢?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值当。”

    “难道他们心里就没气?”箫娘扒在窗台,笑嘻嘻地缩着脖子稍躲。可他把两手撑在窗台,将她围困起来,叫她有些意乱,却没处逃。

    她半饧了眼,腰泄了气,往下稍塌,脊背的弧线,够嵌上一抹月牙。雨愈发小了,她的声音藏在细细的雨声里,游丝牵萦,“我怕他们为难你,那样的家世,成心要为难你,还怕寻不着个法子?”

    席泠半敛了笑意,由她髻发后歪出半张冷白的脸,衔她的耳廓,吐着含混微热的气,“就有些火也不至于要我的命,无非是往后升官,北京那头刁难刁难罢了。这些事情自然有林戴文去疏通,我既然拜了他这尊佛,他就得庇佑我。”

    箫娘撇撇唇角,渐渐仰起下颌,咬紧下唇,脖子的弧线有成了阴霾天里爬出来的一条蛇,细细地蜿蜒磨缠着。

    檐渠上汇着水柱,成股地往下流。没几时停了雨,天在黄昏里放晴,西边大红大紫,东边大片的阴霾,格格不入的两片天,美得矛盾诡异。

    他们都放心下来,料想虞家心里虽然有气,也不至于大动干戈,动起来反而失了体面。这便忙活起筹备婚仪的事宜。席泠因秋税有些忙碌,大多交给箫娘打点,多时是在衙门中不得抽身。

    这日收捡了一批税银,与柏仲查对,拢共是十五万,搁在库里,用暗红的箱笼装着,贴了户部的封条。柏仲望着那些重重叠叠的箱柜,抚着一角笑,“这些钱别人看来是钱,我看来,却是烫手的山芋。早点收缴完,早点交到户部,才算安心呐。”

    郑主事在旁陪着笑,“还有一二百没收上来呢。这里收完,紧跟着又是火耗,哪里有完的呢?”

    柏仲把指头在箱盖上笃笃哒哒轻敲着,“火耗落到这里来,也是三四十万,咱们的库也快装不下了,赶紧送户部去。”

    “落到这里”似含隐意,郑班头望一眼席泠,壮着胆子朝柏仲身侧迈了一步,“少说五六十万呢。”

    “五六十万?”柏仲剪着隔壁回首望着两人笑,“火耗火耗,谁知到它到底耗多少?年年各省都没个定数,也就是迷迷百姓的眼。不过是补了火耗是损失,又借机贴补贴补各级的官吏罢了。”

    席泠在门首站着,也默然一笑。柏仲行将过去,往他肩上拍一拍,“有的事情不要去细想它,能把差事办好就行,越想,自己心里越过不去,何苦来?”

    后头郑主事吩咐差役锁了库房,恭送了柏仲,又与席泠往府丞内堂去。路上沉吟,“柏大人这个人,像是什么都看得透,又是个不争不抢的脾性,小的有些搞不懂。”

    席泠反笑,“三品府尹,还要争什么抢什么?再往上,北京六部或内阁,哪个地方不是刀光剑戟?何必去争这个命?在南京城这个欢乐窝当着一府长官,赚够了家当告老,是他的抱负。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有那么大的野心。不说别人了,河道的预算,出来了么?”

    二人进了内堂,郑主事踅到案后禀报,展开一张图样子,“正要禀老爷这桩事。出来了,河道与工科那班人的意思,是可分三段、三年修完,还可在此处加设一个堰口,以缓上元几处河道闸口的夏潮负重。算下来,倒不多,大约所需四十万银子。”

    席泠把手相交在案上,点了点头,“四十万银子的确不算多,你叫他们来府衙集议,详细说一说。可行的话,我与户部的闻新舟认得,我先去向他请款试一试。”

    郑班头卷了图样,勉强笑一笑,“户部不会同意的,老爷何必去白走一趟?”

    “总要先试试再说。”最尾一个字直直地掉下气去,其实他预料到结果,只是忍不住幻想。

    结果一如初料,当席泠寻到户部,将这桩事细细地说与闻新舟。闻新舟细看了一会图样,笑了笑,又递回与他,眼色是饱经沧桑的漠然。

    席泠只看他一眼,他穿着大红的补服,坐在上案,仪态庄严而和蔼,像尊财神爷。只是不是百姓的财神爷。

    多余的话席泠便不再说了,退了一步拱手,“万望大人慎重考虑一番。”旋即他落回椅上,把图纸重又卷起来,一并也卷起他来时的一点的幻想。

    闻新舟背贴在官帽椅上,将相交的双手贴在腹前,语气十分和善,“实话告诉席府丞,你们这个工程就是报到工部,工部的人也得说好,没什么纰漏。”

    “那大人……”

    闻新舟稍稍抬手,截断了他的一线希望,“但我不能答应你。是个好工程,只是不值当去做。”他笑着,摆开手请席泠吃茶,“林大人在南京时就和我说,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轻易可不夸人,我信他。可你到底是年轻了些,耗财耗力,为了千把亩田地,说实话,这样的奏疏呈递上去,内阁连瞧也不会瞧一眼。”

    他顿一顿,稍敛了笑意,又道:“国库的银子,都是花在刀尖上,这沿河一带那些人既饿不死,也淹不死,是第一要紧的事么?你不要想我世故,北京那头的人,必定也是这样想。”

    席泠落拓地回以一笑,“那敢问大人,什么是第一要紧事?”

    “自然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两千多口人,死不了,无非是过得紧巴巴一点。现如今这个关头,北边打仗,沿海一带又有倭寇,大家都是紧巴巴的过。苦一苦,过些年战事平了就好了。”

    这一苦,不知又是多少人卖儿卖女妻离子散,又是多少人背井离乡的流亡?席泠睇着他那种温和的冷漠,仿佛看见了成千上万为官做宰之人的态度。这种态度像把钝刀,割扯着百姓的皮肤,天长日久,整个王朝也跟着生疮流脓。

    到底值不值当,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本帐,精打细算,总是不愿亏了自己。席泠来前就在心里打了一番算盘,因此也谈不上失望,更不必纠缠,兜展袖风辞将出去。

    下晌归家,外头一派忙碌,中秋过节与婚宴前后脚,晴芳男人忙着到处置办东西,好些家伙皆要现买,宅子角门后门进进出出的搬运。

    席泠在园中过问了几句,转道回望露院中。甫入院门,便闻竹林蝉声嘶鸣,藏在密匝匝的竹枝里,四面八方细细吵嚷,织成一张天罗地网。箫娘在四面雕阑的木台子上盘着腿儿做活计,穿着妃色的罗裙,绾色的绉纱褂子,在绿油油的林间十分惹眼。

    席泠轻着步子走到她背后,朝她怀里瞧,裙上乱堆着一件大红金线绣龙凤呈祥的通袖袍,她低着脖子,同针线做斗,腮嘟嘟囔囔鼓着,仿佛在咒骂谁。

    “衣裳做得不合你的意?”

    冷不防出声,吓了箫娘一跳,仰头一望,席泠高高地站在背后。她忙拉他坐,把衣裳的袖口扯给他看,“你瞧,这里两针走得有些歪了,我要拆了这一圈再缝过。”

    “裁缝做得不好叫裁缝拿去改就是了。”席泠撩了袍子坐在跟前,摸一摸那衣裳,是素锦料子,不厚不薄的,九月穿正好。

    “算了吧。”箫娘瘪着嘴,下巴兜着一点恨,“南京城有名的铺子,那位老师傅,听说还给宫里的娘娘们做过衣裳,人家忙着呢。头先请他做的男女婚服各一套,他同五六位师傅一齐做还做了足足一个月呢,再拿去给他改,不知又是什么时候才能改得好。”

    席泠见她置着气,笑了声,“婚服一个多月做出来,算手脚快的了。”

    “你倒帮着外人?”箫娘轻提小山眉,剜他一眼。旋即喁喁碎碎一大堆,专说那师傅的不是,“我请他时就三催四请的,那回量尺寸你也在呀,听见我同他打了招呼,我这是喜服,做新娘子穿的。他老人家倒好,你也听见的呀,拿着尺头说了句:‘没哪样要紧,新娘子谁都做得。’你听听这话,理是这个理,可说出来,几多不中听呀!新娘子人人做得,他怎么不做一个我瞧瞧?”

    席泠乐了,胳膊肘撑在炕桌上,抵着额角笑,“你这张嘴也够刻薄的,他是个男人,你叫他怎样做新娘子?”

    “那就别说这话!”箫娘气鼓鼓翻眼皮,“反正我讨厌他,再请他裁衣裳,我就不姓乌!要不是冯太太一力荐他,第二遭他来就赶了他出去!冯太太一直请他裁衣裳,说了他一堆好话,我瞧着,也不怎么了不得的好,河边有家裁缝铺子就比他做的好,只是那家不接婚仪的活计。成亲使的东西,一大家子人挑三拣四的,人家怕做不好了,耽误了主顾的大事……”

    席泠听着她说着琐碎的烦难,也怪,她这里一通繁絮的抱怨,倒将他心头那点闷郁驱解。不知怎的,他一向觉得生命是一场残谢的经过,朝发,仅仅是为夕败。

    但她好像令他明白了,在注定要衰竭的人世里,一切悲欢离合的意义。他揽过她的脖颈,照着那张唼唼喋喋的嘴亲了一口,绵绵地舔一下。

    箫娘蓦地静下来,睁圆眼,“做什么?”

    “没什么。”他松开她,反着手腕撑在凉簟上,些微往后仰着看她。俄延片刻,他倏然潇洒地道:“就算这世上一切都叫我失望,你也永远是我觉得它仍然值得的原因。”

    箫娘将眼睁得更圆了,前前后后想一想,琢磨不明白。但“永远”这个词,一下就打动了她。

    他很少说太遥远的不切实际的话,更别说这种远到没边的事情。她刹那笑弯了眼,“你再说一遍,‘永远’什么?我没大听明白。”

    “没什么。”席泠有些窘迫,转而捞起通袖袍一截大红袖口细瞧,转而道:“冯太太举荐得不错,除了那一两针走了急了,其余还是做得好的。别动气,不值当,大热的天,自己倒气出一脸汗,人家可是挣了银子高兴一场。不着急,还有一个多月,哪里不好慢慢改。”

    箫娘发一通牢骚,心里顺畅了许多,又叫他一个没头没脑的“永远”哄得晕头转向,早没了气生。

    便丢开袍子,跪起来朝他张开手,脸上淡淡愤懑变成了撒娇,“要抱。”

    她很喜欢被他抱在怀里,偶然偷偷怀疑,她是他身上取下来的一点血肉,趁着拥抱的功夫,重新回归他的身体。

    天热得似火烤,席泠浑身的汗,也只好无奈地笑着,丢下那截袖口,将她搂过来,“这会又不怕热了?”

    “热归热,抱还是要抱的。”她歪在他肩上,心满意足地蹭他的耳鬓。

    她没念过书,不晓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1。”更不知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2。”她只把自己贴在他颈窝,让他身上水墨香,入侵她胸口。

    蹭到他汗涔涔的脖子,她又抽身,“哎唷,瞧你这身汗,就跟水里捞起来似的。咱们上去吃晚饭,吃完你去洗澡,我让人井里镇了些果子,一会打发你吃。”

    不一时饭毕,箫娘吩咐外头人烧水来,丫头又往井里取了镇好的甜瓜西瓜,切了端到林中,就离院了,只剩箫娘等着席泠。

    木台子上铺着凉簟,箫娘倒在枕上朝天上看,斜阳烈得看不见边,毛刺刺的悬在竹梢,密密匝匝的苍茫的叶罅里碎金破银,东一点西一点地落在泥土里,滋养着春夏秋冬,四季长绿。

    辗转几日,中秋又至,箫娘如往年一般忙着各处走人情送礼。只是送出去的东西比往年体面许多,一应都是上好的料子巾子扇绢之列。充足了脸面,归家又暗自心痛。

    各家也还礼,同样比往年礼重许多,只是绿蟾这里,还如从前送的一样的东西。是两匹好的妆花缎,两柄泥金扇,一些烧鸡烧鹅类的吃食。

    丫头一壁打点一壁与绿蟾笑议,“如今不比先前了,姑娘也不添些东西?我昨天外头回来,见赵大人家的奶奶正在席家门首下轿,招呼着仆妇抱了无五匹妆花锦,又好些点心吃食,好几个人拿着呢。箫娘在门上迎着,因她有客,我也不好与她打招呼。”

    时节稍凉,才有一场微雨过,满院湿漉漉的花香。绿蟾才睡了午觉起来,似有些精神,坐到案上写中秋请客的帖,穿着月魄提花缎长衫,芳绿的裙,映着窗外鬼魅的夹竹桃,显得羸弱不堪折。

    她捂着绢子咳两声,笑说:“赵大人提了应天府推官,在泠官人手底下当差,自然礼重些。不是我吝啬,只是我一向不爱在这种事上费心,箫娘她也是晓得的。她虽好钱财好体面,却不是那起嫌贫爱富的人,她晓得我的心意就是了,我们两家,果然计较起这些面上的礼来,反倒疏远了。”

    另个小丫头端药进来,跟前丫头忙去接了,“姑娘今日睡起来,可觉好些?”

    “这病也怪,天凉,我倒又不觉冷了,有了两分精神似的。”

    丫头打发她吃药,借着先前的话头挑开谈锋:“姑娘说得是,且不论咱们与箫娘,就说姑爷与泠官人,自幼一处读书长大,不比别家。昨日泠官人还往家来了,一径到了姑爷的屋子,我听见下头说,是去瞧姑爷的伤。”

    闻言,绿蟾搁下药碗,迎面仰起眼,“他的伤?他伤着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又是在哪里伤着的?”

    “姑娘这时候才想着问,都要好全了!”丫头递了盅清水与她漱口,捧着白瓷小痰盂接在她下巴底下,“听说是挨了老爷的打,为着咱们家的事,他与老爷置气,父子俩好些时候不讲话。老爷动了火,前些时叫底下小厮捆了,打得皮开肉绽的。我原也不晓得,还是那天在园子里听见小丫头议论他的伤,我问了句,才晓得。姑爷不叫告诉你知道,阖家都没来这屋里提一嘴,只怕你听见,病又不得好。”

    绿蟾听见说好了,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搁回肚内,复提起笔,“老爷再生气,也是他亲爹,就是打他,终归不会下死手。”

    这话虽在理,可丫头听见,未免有些心凉,“姑娘不瞧瞧去?”

    “好都好了,我还去瞧什么?”

    话讲得意冷心冷,可熬到夜里,绿蟾到底有些不放心。睡在枕上半日,死活睡不着。帐外银釭微动,窗前秋雨复敲,点点滴滴,似如旧事凄凉不堪听。

    她叹息一声起来,朝罗汉床上唤丫头,“替我打个灯笼,去瞧瞧他吧。”

    丫头撑着黄绸伞,前头打着灯笼,冒着夜雨送她往何盏屋内。恰值何盏未睡,开着窗在案上看书,瞥见院中一点微弱烛光,蓦地把心提起来,眼巴巴望着那点微光行近。

    到廊庑底下才看清,是绿蟾!里头穿着桃粉抹胸与同色的鲛绡裙,外头罩一件酱紫素纱大氅,缥缈之态如一缕月魂降世而来。何盏忙搁下书,迎到外间拉开门,“你来了?”

    惊了绿蟾一下,没理他。丫头收了伞,见一个傻兮兮地只顾着笑,一个面色如烟不说话。便调和一下,“姑爷不请姑娘进屋坐坐?”

    “噢、对,进屋坐!”何盏忙邀,一只脚跨出门槛,待要搀她,又谨慎地蜷了手,朝屋里摆出袖,“进屋吃茶、进屋吃茶。”

    丫头暗推了绿蟾一把,绿蟾跌了一步,叫何盏顺理成章地搀住进去。丫头朝门里稍稍招手,把屋里两个伺候的小丫头一并叫出来,悄么声息阖了门,遣散她们,撑开伞走入夜中。

    暗黄的绸伞面上,密雨溅着纤细的水花,且凭它,几度月隐,几度秋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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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宋  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

    2唐卢照邻《长安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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