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关往元宵十来日过得格外漫长,  人人都这样觉得,大家文火烹油似的慢慢熬。绿蟾更比旁人不易,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捱,  夜似无边,昼也无边。

    知道的说是她捱等着她父亲的消息,  她自小没了亲娘,  是陶知行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长大,做女儿的怎能不时时记挂?可旁人还有不清楚,她还捱着别的,那是一段从谎言到接受真相的距离。

    现在她懂得了,她的日子是一匹抽了丝的缎子,  所有人只把好的那一角拉给她看。当中自然也包括何盏,他背着她,  “算计”她家,她爹,  面上每天笑呵呵地极尽温柔地瞒哄她。

    所以此刻她连他的每句话都忍不住要怀疑一遍。她椅在床头,面容淹淡,没装黛,  鸭堆的发髻半点珠翠也无,  额上系着条防风的白兔毛抹头,  绒绒的,  愈显几分西子弱态。那对带着病气的眉眼透着些凄清的距离,只管把床前的何盏望着,“真的?”

    “真的!”何盏语气稍重,  不是不耐烦,  是只怕她不信,  急得两道浓眉微拧,  “元宵一过,抓了那些人去过堂,就将岳父放出来。我早说了,岳父不过是受了仇家的胁迫,罚他些银钱,就能免祸了。”

    绿蟾听了这套说辞听了好些日,从安心听到了忧心,“公公也是这样讲的?林大人也是这样讲的?”

    这一问,何盏把唇空启了一下,又阖下去。他发誓不再瞒她,只好照实说:“他们都讲,得等抓了别的人,审下案子,才能向朝廷请示。你放心,爹说届时上奏疏,一定请林大人在里头为岳父说几句好话。林大人是皇上跟前的宠臣,他说话,有时候比内阁的人还作数。”

    豆蔻绿的绡帐挂在银钩上,风吹得一膨一膨的,绿蟾的将信将疑也在帐间起起落落。

    何盏见她有些肯信了,趁机把床头的药碗端来喂她,“你打从十二月里伤了风就没好,又为岳父的事,愈发把病加重了。我说了不再瞒你就保证不瞒你,眼下只得等着。你先将病养好了,岳父也就该能放出来了。”

    “现押他老人家在哪里的?”绿蟾伸头吃了口药汤,两眼巴巴望着他,“我爹,虽说年轻时候常常各地跑,可出门跟前都有人伺候,除了舟车劳顿些,不曾吃过什么苦。他如今年纪大了,更遭不得一点罪。”

    说到下半截,声音已有些气不定的哭颤。何盏只觉也有些鼻酸,放下汤药碗搂她在怀里,“你放心,兵马司衙门也没有大牢,又没过堂,是收拾出一间衙门内的房间给他住着呢。虽说跟前无人伺候,外头也有差役供差遣。”

    绿蟾哭了一阵,吃过药就躺下,翻了个身朝里头,不说话也不出声,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何盏在边上守一会,盯着她陡急塌下去的腰线,像是峰回路转,一个急发的变故,杀得人措手不及。

    她会怨怪他,与他怄一阵的气,这些他都是一早料到的。但他没料到,她既不骂他,也不同他吵,只是时时转过背去,留给他一段冷清的距离。

    绿蟾虽然柔顺温婉,好似凡事都不大计较,可她有她的倔强。她的倔强是无声的,温柔的,但铁石一般坚硬。

    何盏无能为力地守了她一会,听见他父亲使人叫他,只得丢下这屋里去了。

    在园子里撞见箫娘过来,他深深地打了个拱,“伯娘来了就好,媳妇自病了,就不大与人说话,只还肯与伯娘多说几句,伯娘好歹替我多劝劝她。”

    箫娘晓得他们近来为陶家的事情闹得生出些嫌隙出来,心里慨叹一阵,应了他往屋里去。打了卧房帘子一瞧,绿蟾背着在帐里静静睡着,箫娘便不进去,丢下帘子往榻上坐,与丫头说话。

    丫头说起来自然也是一番烦恼,“不瞒你说,两口外人劝不住。我们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脾气却像根麻绳似的,折又折不断,戳又戳不死人,只把人细细勒着。半个多月了,姑爷夜里只在里头那罗汉床上睡,一是怕扰了姑娘养病,二是姑娘不许他床上去睡。他一上床,姑娘就翻过身去,僵着身子,整宿都不挪弹一下。”

    “老爷太太如何说呢?”

    “老爷也不大好过问媳妇的事,太太日日来瞧,劝了好些话,可姑娘一心记挂我们家老爷,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这病哪里能好呢?”

    箫娘不过问他们官场里的是非,只看绿蟾如此,止不住叹,“你劝劝她呀,好一日病一日总是一日,还不如好好地等消息呢!”

    正说话,听见绿蟾在里头喊:“箫娘来了?”

    两个忙不迭打帘子进屋,绿蟾已欹在床头望着箫娘笑。箫娘挂帐落在床沿,把她细窥一窥,抬手撩开她腮畔粘的一缕碎发,笑了笑,“我瞧着奶奶好些了。等元宵夜里,与我点了灯笼,咱们往河边去走走百病,一准就好了。”

    绿蟾扇剪着荏弱的眼皮,也是笑,“耽搁你日日来瞧我,这时候,你正该赶着往各家去拜年。人都是年头里最大方,打赏得多,礼也丰厚。”

    “你说这话。”箫娘嗔她一眼,“未必我往你这里来你不赏我?这几年,都是靠你照料出来的。你起来,不要成日睡着,我瞧见你们花园子里梅花开得正好,咱们去瞧瞧。”

    绿蟾也觉躺得骨头酸疼,撑起来叫丫头取衣裳,“等元宵一过,什么花都要赶着开了。”

    稍稍妆黛一番,箫娘搀着她往园子里去逛,说起箫娘近日的忙,无非是各处赶着送年礼。议论起外头那些人,只隔了一道年关,却恍有隔世之感。

    箫娘时不时睐她的面色,终究忍不住劝,“你别怪我不帮着你,可话我还是得说。这椿事,你细想想,何小官人在衙门当差,朝廷里要查的案子,他能说个‘不’字?况且他又是那样个正直的人,你比谁都晓得他,要体谅体谅他,你说是不是?”

    “我不怪他。”

    这句倒有几分实,绿蟾的确不大怪他,他有他的志向与原则,这也是她最欣赏他的一点。

    只是说不上来,好像倏然一夜间,鲜花着锦的人间好像只是个障眼法。背着她,人人都知道软红香土下面其实是烧焦的黑地,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她与知道真相的他们不是同类,分明在一片天底下,又仿佛在不同朝代,她是时代最昌盛的那段记忆,而人们已经遗忘了这段历史,挣扎在残酷硝烟中。

    箫娘望着她惨白的笑,不大明白她的苦衷,箫娘自以为她是局外人。

    可混沌的水中,人与人的命运早就搅在一处,一碗舀起来,谁还分得清那一滴是打江里流来,哪一滴是溪里淌来?

    打何家后门出去时,恰逢软玉打一顶软轿里出来,穿着玉白遍地洒金裙,大红比甲,里头配着桃粉的长襟袄子,比甲的衣襟袖口镶滚着一圈银鼠毛。头上戴着一对嵌红宝石的金花钿,不大不小,显得有些姿色,顶寻常的那种。

    只是行容比从前体面了许多,望见箫娘,先就佯嗔着抱怨,“你们这条巷也忒窄了些,轿子也不好进来。”紧着招呼丫头将两匹缎子从轿子里抱出来,拍了拍,朝箫娘剔眉,“整料子,上上下下裁三两身衣裳也够了。”

    箫娘一霎给她逗笑了,从前烟消云散,拿她当个正经客人似的请进屋里去,瀹了顶好的龙井,“想你在仇家吃惯了好茶,想拿次一些的将就招呼你,又怕你舌头养得刁了,吃得出来。少不得我吃亏,把我家好茶拿来款待你!”

    或许是这几句玩笑话,又或许她们之间已经没了可相争的利益,两个人都有些坦荡起来。软玉为不好直接开口打探她,先从自己身上扯起闲篇:

    “我今年还说你要往家去拜年,谁知等了你好些日子,年前年后也不见你去,我只好来了。倒不是我做主张,辛玉台那副样子,哪里能出门应酬呢?别说出门,就是家里来了客,也少不得是我在招呼。年前王大人家奶奶过生辰,也是我带着贺礼去的。”

    说到此节,有些得意神色。箫娘不免奉承她几句,“你愈发出息了呀,能在仇家独当一面。就有的太太奶奶,也不及你一个小妾体面呢。”

    软玉十二分的受用,先端起腰,把屋子环顾一圈,看不够全似的,捉裙起来,在外间慢慢转着看。几个滋养得细皮嫩肉的笋指抚过下头一套案椅,都是新换的,成套的黄杨木,暗红的漆仿佛凝固很久的一滩血。上头浮着一点细细的灰尘,像一切细小的欢乐。

    她看得出来,箫娘在这小院里过的日子,或许不是惊天动地的富贵幸福,却是涓涓的快乐,平凡普通得很难被人察觉的那一种。

    她旋裙回来,为仇九晋观察她的脸色。自己心里,少不得是带着两分嫌弃的,“你就常年住在这里?听见说你前些时侯打听宅子,怎的还没搬?是没瞧着好的,还是手头银子不够?”

    难免将箫娘争吃比穿的性子提起来,朝她翻个眼皮,“你打量我还似从前?是没瞧着合适的。与其急急的寻个平常的往后又搬,不如耐着性子等些日子。我要寻个比先前听松园好的园子,省得不大不小的,住着憋屈人。”

    “也是这道理,急不得。”软玉呷了口茶,垂着眼皮笑了笑,“我瞧你这日子,虽不是大富大贵,却还过得去。”

    箫娘也笑了笑,“马马虎虎混着走。自打我们泠哥儿当了官,银子上头是不愁了。你瞧我穿的这身衣裳,”说着,掣着袖管给她摸,“江宁织造局里出的料子,上好的丝!你再瞧这花样,满南京可寻不出几件重样的。你又瞧我头上戴的这件玫瑰银挑心,南京内造的。”

    软玉一一细瞧,虽是银造,却是件件皆做工精细。又见她戴一副珍珠珥珰,托着摩挲,“哟,你这副怎的这样圆?”

    “我这是两颗大的西洋珠子磨的。”箫娘得意地挑挑下巴,端正回去,“你们奶奶可大安了?”

    “才刚告诉你的你又问,她好我能替她外头应酬?好不了了,疯得厉害。她住那间屋子,又比你上回去时钉了些木封条,就为锁她。倘或哪里有个空隙,一个不防,她想发设法地就要钻出来!有一回不知哪里钻出去,提着剪子,满园子里打杀人,有个丫头叫她伤着了,她家里还要告呢。还是我哄了许多好话,许了她家几十两银子,事情才罢了。”

    闻言,箫娘缄默了一会,不知怎样作答。过去的恩怨情仇在她心里有片刻的潦草,逐渐又明朗起来。别人的好坏到底与她没相干,她点点头,“大约她再好也就那样了?”

    “也就那样了。”软玉笑笑,还要替仇九晋过问她,又不知该问些什么了。她暗里想想,倘或是他坐在这里,与箫娘面对,会同她说些什么呢?

    她揣摩片刻,拉拉箫娘的袖口,“你往后,就不打算嫁人,跟你们泠官人这样不明不白地混下去?”

    箫娘扭过来睇她,想了想,实言相告,“哪能呢?等我们搬了家就办喜事。”

    软玉点点头,彼此尴尬地笑了笑。其实都心知肚明是谁想晓得答案,但她们都没提起。

    下晌软玉携带着箫娘的每一句话、每一分印象回去,在仇九晋那间冷清清的屋子里,描述给他听:

    “我去时,她刚打何家门里出来。听说何家奶奶病了,她日日去探望。节下她各处跑,我若不去,她下晌就要出门去拜年的。亏得我去了,我们两个在她家里吃茶,话么倒没多说哪样。只是我瞧着他家里好些家私都是新打的,手里头像是有些闲钱。我细细看她,气色倒好,白嫩了许多,那张嘴还同往日一样利索,银钱上头还是不肯吃一点亏。”

    她一面说,一面观看仇九晋的脸色。他坐在书案后头,身旁的窗纱是水绿的,斜阳滤在他垂下去的眼皮上,也染了一点淡淡的绿色。

    她看不出他的喜乐,也就照着往下说了:“我问她,是不是就这样跟那姓席的不明不白混着。她说,他们搬了房子,就要赶着办喜事了。”

    仇九晋的眼皮又再往下垂了些,铜壶里的水滴答、滴答、滴答漏着,漏过去一段漫长而寂静的片刻。然后他点了点头,抬起来,神色无常,“晓得了,你去吧。”

    软玉轻易从他漠然的脸上捉到一丝冷静的哀恸,因为很冷静,所以她晓得,他不需要人宽慰。她也就捉裙出去,替他带上了门。

    那门刚阖拢,又被人推开,是他母亲云氏进来。很是难得,云氏向来有话吩咐,都是使丫头过来喊他往她屋里去答应,她是很少涉足子女的屋子的。

    她的大半生,多半都是在那张精雕细琢的宝榻上度过。她捱得住无聊的光阴,顶多无趣了就往园子里走走,好像比任何女人都耐得住寂寞,这是她的特长。

    另一项特长,就是天生缺乏些母性,所以她的每一句关心,都显得冷冰冰的坚硬,“你这间屋子也忒偏了些,就算如今不能回正屋里睡了,也该换一间屋子去住。我叫丫头格外收拾园子南角那处屋子给你住好吧?那里也静,却不像这里冷清。”

    人才落到榻上,丫鬟就进来看了茶。仇九晋少不得由书案后头撑起来,走到跟前去陪着坐。云氏瞧似瞧出他有些失意之色,歪着脸问:“跟你父亲似的,也为兵马司那头着急?”

    仇九晋睐目,静静地望住她,嘴角隐隐有一丝嘲弄的笑,“您不急么?”

    “急啊,可急有什么法子?”云氏叫他望得心虚,收回目光,心里那些筹谋好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出口。便拖延着,磨蹭着,“如今看这情形,咱们家恐怕难逃一劫了,就连你外祖父,也得牵连上。”

    她顿了顿,没听见仇九晋搭话,只好接着往下说:“咱们家,虽然算不得什么钟鼎之家,可在南京,也是上好的门户。从前多少人只望着咱们家的门首,今番林戴文那里还没下令抓人呢,满南京就唯恐避之不及了。你瞧今年年关前后,仅有多少人往咱们家走动?除了那几门拆不散的亲戚,就连箫娘那丫头……”

    “不许提她。”话说了半截,被仇九晋又硬又沙的声音掐断了。他挂着脸色,大不如从前的恭顺模样,有些破釜沉舟的绝然,“咱们不要议论她,她早不是咱们家的丫头了。”

    云氏的眼色不由凌厉两分,“好,我也懒得说她。”这一凌厉,顺带出一丝理所应当的气势,“我来,是要与你商议眼下这个难关。你父亲不好同你说,叫我来同你说。我也不好开这口,把我当作什么人了?他不想做那没良心的爹,就叫我做这没良心的娘?”

    “照实说吧。”仇九晋倏然落拓地笑了两下,朝她望过去,目光似针,带着经年绵长的恨意。

    “你爹的意思,”云氏把柔和的腮角咬一咬,咬出一条坚硬的弧线,“是说元宵后,林戴文来抓人,过堂时候,你将那些事扛下来,这个家就还有救。甭管后头是判你个充军也好,流放也罢,你爹还活着,就能使银子救你。倘或你这事情全盘落到你爹头上,这是抄家的罪,阖家都好不了,谁也救不了谁。九儿,我们晓得,这样讲过于无情了些。可眼下,只得这么个法子。”

    说到此节,她像是也有些察觉自己的冷漠与残忍,不肯承认,一股脑地往丈夫身上推,“都怪你爹!他算个什么男人?打从我嫁他那日起,他满腹心肠,装的就只是个功名利禄,一心想着升官,几时管过你和你兄弟几个?如今,为着他,把全家也害了、把你也害了!”

    到最尾,仇九晋看见在她浓脂重粉的脸上竟然劈开了两道清晰可见泪痕,浅浅的两条沟壑,暴露了脂粉底下一点苍凉的痕迹。

    她难得哭一场,忙握着绢子轻轻搵一搵,一霎恢复了如常的冷静,“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我的儿,娘不逼你,做母亲的,岂有看着子女去送死的道理?回头定了罪,你爹你兄弟,连你外祖父,都要想法子疏通打点,还叫你回家来。”

    仇九晋静听半日,只应了句,“母亲叫我想一想。”

    云氏也不好再说什么,拖着锦绣的裙慢慢去了。但残留在屋子里一股浓烈混杂的香味儿。她的玫瑰头油,身上熏的水沉香,胭脂黛粉的香,把空气逼得稀薄。

    仇九晋起身打开门,推开窗,外头残阳拖得斜斜长长,金黄璀璨落早发的一簇迎春花上。天边的晚霞,绯红里掺着紫,映得人间梦幻般瑰丽,一切都像是云氏身上的衣裙。

    他忙又把窗一扇扇关上,把门阖拢,坐回书案后头的官帽椅上。至于他们所计划的以后,不论是哄他还是真话,他都不敢去想。以后太遥远了,他业已有些筋疲力竭,走不到那么远的未来。

    当他把头扬在官帽椅高高椅背上,眼睁睁的,发现望不到边的繁荣记忆里,只剩了他自己。箫娘业已先于他,抛弃了他们的过去。而他很是尴尬,没法陷在过去,也不能走向未来。他是死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亡魂,两端都没有归属,何处是岸?

    他阖上眼,就有眼泪由眼角淌出来,裹着残砂败瓦。

    玉漏长如岁,残阳终于灺尽了。月亮昨日还似枚银钩,今宵稍稍宽一点,被几点云翳遮露着,成了一排青涩而陈旧的牙印。

    箫娘睡在枕上,一行眼泪由她阖睡眼角往枕上滑,将她自己烫醒。睁开眼见席泠盘坐在对面榻上写文章,髻发齐整,里头穿着寝衣,肩上披着靛青的大氅。满屋里只亮着炕桌上那盏昏沉的灯,火苗窜得老高,光跳在他的鼻梁。

    “泠哥。”箫娘惶惶不安,忍不住喊他。

    惺忪的嗓音里夹着一丝不明显的哭腔,惊了席泠一下。他走过来,坐在床沿上细看她,“哭什么,做梦了?”

    箫娘仍有些发蒙,在枕上点点头,眼眶蒙着重重的水雾。席泠将她裹着被子搂起来,抱在怀里抚着背。她才渐渐想起来那个梦,“我梦到你与带着两位仙官来与我道别,我问你哪里去,你不应我。”

    那梦里,他笑得太冷漠,她在梦醒后还是满腹委屈与心酸,脑袋歪在席泠肩上,清醒着淌泪。

    席泠笑了笑,在背后安慰,“这是近日里变故太多,你才做了这个乱七八糟的梦,不妨事,就是个梦。好了,不哭了,我能往哪里去?就是往天上去做神仙,要撇下你,我大概也舍不得。”

    箫娘自己想来也笑,把眼泪抹了,端起脑袋来,“你怎的还不睡?哪样要紧的文章,明日再写嚜,老是黑灯瞎火的写字,仔细眼睛要看坏了。”

    “还有几句话,写完就睡。”

    他要放她躺回去。谁知箫娘泪眼看他,有些模糊,竟和梦里的他重叠起来,倏地想起他梦里对她说的那句没头没脑的话:

    “此去几千里的路,你不要送了,倘或有缘,我自然回来的。不必等我。”

    好像他一去不回了,箫娘不舍得放,两手急吼吼地拽住他的腕子。

    席泠只好再坐回来,无可奈何地望着她笑。待要宽慰几句,她却跪起身来朝他嘴上亲来,咬住了就不放,还探出一截红馥馥的舌,因为慌乱,就显得笨拙地舔了下。

    席泠先也有点错愕,她素日面上装得矜贵得很,常常与他就此事僵持,这回却破天荒地热络起来。他贴着她的嘴泄出个笑,很快压制回去,环住她的腰,将她圈起来,越亲越重。

    重到呼吸浑厚,人也沉重地揿她倒下去。一时间呼吸难分难舍,远处的烛火越烧越高,光像浪涛涌出来,一寸寸地阗在屋内。他发肿的念头也急于找个地方阗下去,甚至等不及一片土地春润到适合栽种,适合开花结果。

    因此箫娘的眉头蹙得比往日紧,她仿佛一个花骨朵,四分五裂地盛放,灵魂也绽开,苦楚里吞吃他。

    席泠悬在她脸上,汗涔涔的脸如常的冷静,只是目光暗沉得似漆黑的夜空。他是暗夜里的刽子手,磨得锋利的刀割在切口,他摸一摸那切口,手上一抹红痕,“很难受么?”

    箫娘饧涩着眼,眼角细细长长,像在情迷中走失了魂魄。虽然她声音有些发抖,说着,“嗯。”但她一世为他臣服,痛也臣服。

    唯独在这件事上,席泠不大肯照顾她,甚至有几分故意的折磨。他喜欢在这时候看她的羸弱、乞怜、寸断,也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是给她创伤的那个,使她断裂,在苦痛快乐里降服她。

    同时在她的碎裂里,他得到重生,他们一起脱胎换骨。

    过后她也的确温顺许多,睡在他的臂弯里,眨着逐渐归宁的眼,又沉思在那个梦里。席泠只好搂着她笑,“梦都是反的,我哪里也不去。”

    箫娘抱着他的腰,仰起脸,“没头没脑的,不知怎么就做这样的梦。”

    “不去想它了。”席泠往榻上那堆横七竖八的纸张望一眼,烛火离得远,烧不着。他便安心收回眼,往她裹得好好的衣裳望一眼,有些好笑,“你怎么时时都要穿着衣裳?”

    “我喜欢,你管我?”箫娘往里挪了挪,又不好意思地告诉,“你不懂,夫妻两个在一处久了,什么都瞧得清清楚楚,天长地久,就一点念头也没有了。”

    “是么?”席泠望向帐顶,想象这天长地久的境况。又转眼看她,佻达地笑,“我不是做和尚的料,我不是个无欲无求的人。”

    箫娘红着脸朝里头躲一躲,翻个眼皮,“我也不想做姑子。”

    提起姑子,就想起徐姑子,随即想起那桩亲事,复缩回席泠胸膛上笑,“谢房跑到杭州去了,听徐姑子说,虞家找了他好几日,老太太正生气呢。”

    “想必要请你去问问了。”

    “问就问,我怕她?”箫娘索性翻个身,胳膊肘撑在枕上,嘻嘻发笑,“先头叫了王婆子去问,王婆子装得倒好,一屁股坐在老太太屋里,哭天抢地的,直嚷嚷着:‘婆子我不顶事,对不住老太太小姐的托付!谁知上了这个当,那小子装得倒像,竟把我眼也蒙过了。不如我今日就死在这里,也算给老太太小姐和乌嫂子一个交代!’说着就要去撞那桌子角,叫虞家老太太屋里的一班丫头拽住了。”

    席泠听她学得惟妙惟肖,也沉沉地笑了两声,抬手抚她忪亸的发髻。抚着抚着,将她脑袋揿过来亲一口,“然后呢?”

    他一问,箫娘更高兴说了,两个眼狐狸似的狡猾,“叫她这一闹,老太太和虞露浓反倒不好说什么了。虽说千把两银子不少,可他们那样的人家,也不算个事,不至于喊打喊杀的,只好作罢。要是后头果真叫了我去,我就一问摇头三不知。只说我在家等着人上门提亲呢,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到,我还发蒙呢!”

    她说得兴致盎然,席泠话不多,手指捋过她额上汗黏的发丝。

    箫娘一垂目,就坠落在他茫茫岑寂的眼中。这一刻,她是一颗嚣张的流星,拖着她骄傲的尾巴,目中无人地滑过夜空里的繁星,坠落在他广袤的土地里。

    她把脸落回他的心口,整个人落回他的怀抱,在这段人人自危自哀的日子,她却快乐得不知怎么好,快乐得有些想哭。

    第二天,箫娘果然被虞家请了去。坐在老太太屋里,对着祖孙二人,她甚至恶劣地想把她的快乐分享给她们。

    好歹给忍住了,还挤出两点泪花,绢子凄凄地搵着,嘴里可怜兮兮地抱怨着:

    “少不得是我命苦,好容易瞧中个人,几不曾想,却是个扎火囤仙人跳。也是怨我自家,不该起这痴心妄想的念头,这么个烂泥里滚出来的人,还想什么嫁人的事情?算罢,往后我规规矩矩的混日子罢了。捱一天,算一天,谁的日子不是这般捱过去的?难为老太太姑娘为我操心,你们在里头替我忙活这些日子,我也不该在您二位跟前淌眼抹泪的。”

    倒把老太太满肚子的话堵了回去,损失千把银子事小,只恨这碍眼的人仍跟着席泠。

    露浓更是止不住灰心,坐在榻上,心里转了一百个主意,又拿不出个管用的法子来。一面还要劝着箫娘,“嫂子别伤心,不是你不好,是撞见这样的圈套,谁也不是神仙眼睛,哪里能识破?说来说去,也怨我们,没细细去查访。”

    “哪里敢怪姑娘?”箫娘两下把泪渍蘸干了,两头宽慰,“姑娘老太太为着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操劳,我还不知好歹怪罪起你们来不成?我成个什么忘恩负义的人了?还是姑娘说这话,谁也没多张一对眼睛,哪里能看穿这样的事情?我不过是白欢喜一场,倒是姑娘老太太这头,可叫那姓葛的骗去什么没有?”

    老太太也是着实丢不起这个人,笑了笑,“他还敢骗我们什么?原本说要告诉衙门一声,务必四处把这人访出来。可想想,懒得为这样地痞无赖费这样的周章,由得他去吧。他永世不回南京便罢了,回来就叫他吃不尽的官司!”

    箫娘有些心虚,噙着泪星陪着笑脸。下晌露浓送她出去,两个人园子里慢悠悠走着。元宵未至,凛风折骨,云翳透出一层薄薄的太阳光,乍暖还寒。

    露浓暗暗睐目看箫娘,心里劝自家,不如就接纳了她?丈夫有个把宠妾有什么要紧,妾终归是妾,还能造反不成?

    可转念又想,箫娘不是一般的妾,她与席泠相处的时光太多了,几多个冬去春来,她像园圃里不起眼的苔藓,不知不觉地爬满了席泠的心甸。

    她们打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她比她出现得晚一些。晚一些,就要落后人些么?她不服气,拐着弯打探他们的事情,“泠官人这些日不到衙,在家也忙着四处走亲访友?”

    “是呀。”箫娘的笑意看不出喜乐,“节后好些人情要去还,他又不缺胳膊少腿的,难道就不该他去走走?”

    露浓点点下颌,“你一向如此说他?他也不回嘴?”

    箫娘睐她一眼,把绢子挥一挥,“回呀,怎么不回?他是话不多,可偶然说一句,能怄死人呢。”

    这一点露浓倒是饱尝过了,“但我瞧他为人十分有礼。”

    “这就是他们读书人的厉害处了,面上又不得罪你,只叫你心里气个半死,又拿不住他的错处,要寻他的麻烦,又寻不着个把柄!”箫娘的抱怨里,带着些有意无意的亲昵,“姑娘给评评理,是不是怄人?”

    露浓勉强笑一笑,听了心伤,又忍不住想听,“你们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你要多体谅他。”

    “这话也有道理,我且不跟他计较。体谅他一些,他也体谅我一些,日子就这样过。哟,姑娘就送到这里吧。”

    箫娘福了个身,走到月洞底下,扭身朝露浓挥挥绢子,莞尔一笑。露浓总觉得她这笑有些隐含得意,或许是她多心。

    但她就是不由多心,从箫娘透露的只言片语里,她想象他们的生活,满是斗气的欢声笑语,满是简单的快乐。他们没法拥有她金枝玉叶的生活,她也不能拥有他们充盈饱满的幸福。

    风拂低了一簇月季的枝叶,那些细细的刺刮蹭着她的潞绸裙。她托起一片来看,处处起丝,一道一道错综复杂的痕迹。

    如此这般,这一计非但未成,还招了虞老侯爷的笑,在榻上拿个指头点了点老太太,“你们这些女人心思就是弯弯绕绕的麻烦,叫人哄骗了银钱不说,事情还没办好,何必这样费事?回头等林戴文的事情办完,席泠也忙完了,叫他到家里,明说了,让他把那女子寻个去处安置了,他会不依?”

    老太太也乜兮兮讽他,“你们这些男人心思也就是这样蠢直,他若肯依,我还打这些拐子做什么?”

    “他为什么不依?为了个女人,放了大好的前程不要?”老侯爷十分有信心,又笑又叹,“天底下没有那样傻的男人,就算他心里不依,场面上也要做个样子。大不了随他养在外头,又不妨碍家里什么。”

    “你既这样说,怎的又不见他来呢?这都年后了,他自己不往咱们家来拜见,只打发个女人来,这样子,可不像有心要跟咱们结亲的态度。”

    老侯爷也虑到此节,心里疑惑,面上却摇头笑,“没这个道理,放着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好,谁家好?听见林戴文说,他办了些得力的事,忙过这一阵要往京中给他请应天府的府丞。我想着,届时把他叫到家里,一是贺他,二是与他说明了,喜上加喜。”

    于是一日耗一日,众人欢喜悲愁的等待里,元夕紧至了。早起便是此起彼伏的炮仗声,震得天天煌煌,门户里乱着敬香拜神,各求私慾。

    仇通判眼前唯一的私欲,唯有平安。元宵一过,十六就兵马司就要拿人,凭他素日多沉稳的人,此刻也不由惶惶打转。早起拜过宗祠,请了些客,大多推脱不来,只寥寥几房亲同阖家用午饭。

    筵席上虽然管弦繁曲,曲水流觞照旧,可连仇通判自家也是左立难安。好容易捱到散席,走到云氏屋里来,驱散了一屋子丫鬟,坐在榻上问:“九儿那头可应准了?”

    云氏晨起刚染的指甲,大约喜欢,伸着手向着门口一片阳光照着,“虽没十分准,也有八分。我告诉他,案子定下来,充军也好流放也罢,就是杀人,也是先押到北京缓几年的事情。只要有得缓,就有转圜的余地,他外祖父他爹,就是倾家荡产也疏通他出来。”

    说到此节,她冷厉的眼角乜来一眼,“话我是说得周全了,俗话讲虎毒不食子,你当爹的,既然狠到了这份上,就得想法子救他。你若放他不管,别说他恨你,连我也要跟你拼个死活。”

    闻言,仇通判可算是稍稍放心,慢悠悠地笑着拔座起来,瞥她一眼,“这时候你又做起慈母来了。”

    言讫便剪着手出去,门口那片光晃一晃,顷刻将他连人带影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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