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村地处开元山脚,属京城西郊地段,周围皆是群山,是以白雪落下经久不化。

    裴以安所在的小院子,全是木屋,虽内里有用粘土糊墙,但年深久了,难免生出缝隙,阻挡不了风雨的侵袭。

    来京城的许多个夜里,裴以安皆是被寒风所冻醒。

    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今次和以往不一样,他不是冻醒的,而是为梦中情景再一次惊醒。

    与头两回不同的是,这一回,他近距离地看仔细了那女子的长相。

    她长得甚是惊艳,长眉入鬓,凤眸微微上扬,眉宇间自带一股令人想要臣服的英气,却又一再地压抑着骨子里的倔强,用力地扮演者贤妻良母。

    她明明爱丈夫甚深,却竭力地克制自己的情感,任由两人渐行渐远。

    而梦中的他,却似乎与她一样,是一个于感情而言不甚会表达的丈夫,明明心中有她,却吝于表达出来,明明从一开始怦然心动,却终究将这份炙热的感情深藏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角落,偶尔才会捧出来看看。

    再结合上两会的梦境,他几乎可以确定,冥冥之中他以这个女子一定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

    否则不会她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入梦。

    否则他不会每每自梦中醒来,皆是像被抽干了所有情感一般,只剩下空洞的身躯。

    就算没有任何佐证,他也可以确定,这个女子的的确确在他的生命当中曾出现过,哪怕前世今生,哪怕庄周梦蝶,因为此时此刻,他清楚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撕心裂肺,什么叫做惊魂夺魄,什么叫做痛失所爱。

    在看到那个女子眼中光亮淡去的刹那,他清楚地感受到了心脏猛然一缩,清楚地听到内心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警告他——告诉她你爱着她,否则你要永远失去她。

    这样强烈的情感,裴以安以为,绝不是梦境这般简单。

    而这一切的关键,便是要找到那个女子,才能解开一切谜底。

    寒风透过竹墙,摇曳着书案前的烛台,书案上裴以安刚收笔的这一副侍女图在灰黄的烛光下尤其古朴传神,尤其那微微上扬的凤眸,恰到好处地彰显了她那种复杂而克制的情感。

    而这副画的另一边,是一只玉箫图样,这只玉萧两次出现在梦中,若说女子是现实存在的,那这玉箫定然也是重要的物件。

    除了玉萧,应当还有旁的佐证,但他始终想不起来。

    却这时眼疾又发,受不得亮光,他只得停下思考,吹了烛灯,服下四皇子着太医院□□的药丸后,重新躺回到床上。

    他紧闭双目,以期再次进入梦境,再次探寻更多讯息,却因为思虑过甚,久久无法入睡。

    腹中血肉似绵密蛊虫爬满四肢百骇,钻心嗜血,记忆决堤似潮水般霎时袭向苏沐棠半梦半醒的脆弱神经。

    过去的记忆,似恶魔之手,紧纂着苏沐棠唯一清醒的心弦,非要将她拉入不可自拔的无量深渊不可。

    等苏沐棠好不容易,颤栗着从那个梦中醒来,豆大的汗珠却早已挂满了双颊。

    “娘,我怎会在这里?”苏沐棠一醒来,便发现,自己已回到了母亲的芙蓉院,她吃力地出声,却因为声音太小,没能引起柳氏的重视。

    苏沐棠稍坐起身,但见其母侧身望向窗外,初升的太阳下,她瘦小的身形柔弱,却又倔强。

    她静静地站在窗前,双目微阖,双手合十,唇瓣不停蠕动,嘴里念念有词。

    不用想,苏沐棠也知道,她是在为她祈祷,苏沐棠自己其实也知道,自己大概是病了,一年总有两三回会无缘无故晕倒,但她以为那不过是因为她的灵魂不完整所致,但每每看到她母亲这般为自己操心,还是心中一酸。

    “娘,玉蝉呢,玉蝉如何了?”苏沐棠复又发声。

    柳氏这才回神,她转身,快步行到床前,紧攥着沐棠濡湿的手指,几是带着哭音,“我的儿,你可算是醒了。”

    柳氏万万没有想到,苏沐棠这一回在力竭之后,竟然昏睡了两日两夜,在这之前是完全没有过的。她之前偶有发病,至多也不过一刻钟。

    也不知,这些日子以来,她又经历了什么事情,何以病情会恶化成这般?

    也不知秋叶那个丫头如何当差的,这每日一粒的固元药丸可有定时给她服下?

    柳氏哪里知道,就在一个月之前,苏沐棠已经不是苏沐棠,或者说不是那个十五岁的苏沐棠,而是那各历经乱世,经历过至亲别离与挚爱背叛,最终心如死灰的苏沐棠。经历过这些狂妄的现实与荒诞的情仇,她身上所背负的责任和压力,又岂是当初那个苏沐棠可以比的?

    事感不妙的柳氏,花重金从京城隔壁的翼城乡下,请来了早已归隐田野的前太医院院判林御医。

    林御医是在今日清晨抵达的侯府,当时他诊治过后,竟是摇头直叹:“令千金这病,若是早些来寻老夫,兴许还有得救,如今却是晚矣。”

    就在柳氏险些一头栽倒的时候,林御医话音一转又说:

    “但也并非全无一丝希望。”

    柳氏见神医迅速默下药方,心神渐渐平稳。

    但马上又听林御医道:“虽有良方一付,药材却是听天由命,单就珍珠莲这一味药便是四海难寻。”

    “珍珠莲?”柳氏皱眉,这药材她活了几十年,楞是闻所未闻。

    林御医抹了把胡须,缓缓道来,“珍珠莲乃是域外之物,属莲科,因其莲蓬小巧圆润似珍珠而得名,其对于救治精神不济及失忆之症有极好的疗效。不过珍珠莲极其罕见,老朽行医数十年,也只在南越皇宫见过一株。”

    “南越?那岂不是求药无门?”侯府的世子,苏沐棠的大伯,苏远山镇守西南边界,曾多次重伤南越军队,若是前往求药,自然是断无可能。

    林御医似是猜到她的心思,又道;“不过十年前,南越王子出使北卫,曾将这株珍珠莲赠予了当今圣上,如今正存放于太医院的药库。”

    一想到那味只有太医院才有的药材,柳氏心思渐定:“沐棠啊,你昏迷之时,四皇子来过了,娘瞧着四皇子对你也算有心,就想着,你们的事情,是不是”

    苏沐棠还沉浸在那个梦中,不愿谈及此事,在确定玉蝉在她昏睡得这段时间,已经醒来过一次,目前没有大碍时,便以身子不舒服为由请出了柳氏。

    柳氏没有坚持,同阿兰一起去了东厢房。

    “夫人,你也不必操之过急,若只是为了药材,咱们侯府什么药材弄不到,便是那龙葵,天下之大,也未必只有北卫皇室才有。”阿兰再劝,“前几日的事情,小姐这般主动,竟是连四皇子的面也没见着,依阿兰看,四皇子对小姐的心意也不过如此。”

    柳氏摇头:“那依阿兰的意思,四皇子既对沐棠无意,为何又会送着人送药材过来?”

    阿兰辩道;“不过是出于礼节罢了。”

    柳氏笑说:“吾要的就是他这份礼节。”

    阿兰抬眸,不解地望向柳氏。

    柳氏道:“这些日子以来,吾看得明白,萧夙是个识大体的,但凡他娶了沐棠,定然会对她敬重有加。身为女子,如能得丈夫敬重,也就够了,再想要更多,那便是贪心了。行事有个章法,总好过你们老爷这样的,想如何就如何的好多了去。”

    “夫人莫要再想老爷的事了!”阿兰心疼自家夫人,劝解道:“何必给自己添堵呢?”

    “所以你们就将他的事情统统对我瞒而不报?”柳氏斜了阿兰一眼,嗔道。

    阿兰低头,垂眸不语。

    柳氏呷了口清茶,觑了眼前院的方向,放下杯盏后,不紧不慢地道,“吾听说你们老爷近日安置了一房外室在剪刀巷?”

    阿兰刚想说些什么,就听柳氏摆手制止,“你不用辩解,侯府一日还是吾当家,这些事你就瞒吾不住。”

    “夫人,阿兰是怕您伤心。”阿兰终于出声。

    “呵,伤心?”柳氏笑道:“随他去吧,别把人带回来碍我的眼,也算是他作了件好事。”

    苏沐棠躺在主屋的床上,她常年习武,耳清目明,原先听他们在说四皇子就没有注意听,后说起她爹,这才竖起耳朵听了个明白。

    却说她父亲这个外室,上辈子可是不得了,在她出嫁半年后,揣着肚子进了侯府,将整个侯府搞得乌烟瘴气。

    但是听这意思,她母亲是一早知道的,却为何任由事态发展到那个地步?

    苏沐棠翻身坐起,掏出胸前贴身挂着的石哨,对着窗外吹了一曲。

    不多时,秋红就破窗而入,单膝跪地:“去一趟剪刀巷,找一个叫婉娘的女子。”

    “是,属下遵命。”秋红领命后,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汇报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小姐昏迷了两天两夜,先前叫属下打听的事情有了眉目。秋叶昨日去了一趟昭阳郡主府,但目前为止昭阳郡主那边并没有任何动静?”

    “昭阳?孝仁皇后的姨侄女萧阳?汝阳王的长女昭阳?”

    秋红:“正是。”

    苏沐棠眼神一阴,“看来,不想四皇子和侯府联姻的,是大有人在。”

    亏她上一世还以为是自己害死了赵楚楚,为此内疚了好些年,没想到竟然是萧夙害死了自己的心上人。

    至于为何没有如同上辈子那样传出赵楚楚自缢的消息,苏沐棠猜测,多半那些人以为她突然昏迷不醒,怕是凶多吉少,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是不知道,当她如今醒来的消息传了出去,又有多少人睡不着觉了。

    “糟了。”苏沐棠突然眼睛一亮,她腾地下了床,拿起床头叠得一丝不苟的绛红色镶大氅,随意地一套,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先去上宁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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