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花生,猪头肉,一碟酱菜。

    正阳县城廓外,依旧是那个为过往商客兜售茶水吃食的草棚摊子。

    刚从县衙出来的一行人沽了酒,挤在茶肆里交首相谈,面上多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

    边境蕞尔之地无甚好酒,却胜在钱贱劲大。

    顾轩问店家讨了块棉布,慢慢将青醅酒里的浮沫残渣筛去后递给几人。

    顾谨修才饮了数盏便脸色泛红,说话时连舌头都在嘴里嘟囔打转,带着几分酒意趴在桌子上碎碎念念:

    “燕大哥此后有何打算,你一身本事,难不成大好年华就这般空耗在燕支山中,接着行那猎兽捕虎的营生?”

    “不回了,这离离乱世命如草芥,大丈夫岂能安于一隅之地。”

    燕崇风照例背着那套祖传的子母连机驽,低头闷了一大碗青醅,正色道:

    “乾王麾下的镶腾卫正在招兵,都说他肃有匡扶朝廷,扫清寰宇异雄之志,如今有了蒲县令一纸荐信且去他营下谋个差事瞧瞧,也好聊解心中积郁。”

    说来他早有投军之意,此番几人在燕支山中捕虎有功,外加从汪员外那里分来的赏银,才总算攒够了南下的盘缠。

    顾谨修自不用多说,天下之势虽说暗潮汹涌,各州各府科举却依旧如常举行。

    他省试在即,今日便要搭乘正阳县衙的压粮车队,前往胶宁府转水路进京。

    不消片刻一壶青醅见底,几人都有些醉意。

    顾谨修更是晕乎乎的,起身朝两人行了不伦不类的抱拳礼,笑道: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两位大兄就此别过,此番若能有幸谋得一官半职,到时小弟书信一封,咱们三人京城再聚。”

    燕崇风亦是拱手抱拳,豪气干云道:

    “还是那句话,若来日顾兄能够主持中枢,欲学郭令公行挽天倾于即倒之举,某家定会千里相投,效鞍马之劳。”

    两人一如来时般勾肩搭背,互诉志向衷肠,说着说着又聊到了顾轩身上。

    燕崇风抄起酒斛将最后一盏酒灌进嘴里,咋舌道:

    “小真人一身玄门道法,神仙中人来去无踪,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顾轩将快要滑进桌子底下的顾谨修给拧到条凳上,瞧着官道上疾驰往来的车马行人轻笑起来。

    他一个有师承道统却没皈依山门的野道人,该去哪,又能去哪?

    他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后灵智天成,原是豫州河间府人氏,可出生没几年父母便薨逝在一场席卷数州的瘟灾里。

    家中那些族亲虽然碍着元景真人那层原因不敢明目张抢夺多家产,可也因此对他敬而远之,并无多少血缘亲情之类的归属感。

    坊间邻里对他的态度也很是微妙,说好听点叫他是‘谪仙转世,道门真人’,不敢相与。

    说难听点那就是觉得他这种人命格孤煞才会克死双亲,背后多有这种闲言碎语之谈,就连小时候同龄孩子也不愿与他往来。

    顾轩思绪翻飞,忆及原主童年旧事后,一时间竟然有些出神。

    他晃了晃头摒弃杂念,笑道:

    “两位仁兄见笑,小弟方外之人,一无志向抱负,二无财情欲求,这滚滚红尘中行至何方都是归途。”

    或许是因为近年来一直在修道练气的原因顾轩心性比较恬淡,此时喝了几杯青醅绿蚁倒是一反常态,顿生几分意气豪情来。

    说话中抱拳与二人相视,铿锵有力道: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小弟在此祝顾兄高中金榜,祝燕兄沙场睥睨,若是有缘,你我三人他日自会重逢。”

    “哐当…”

    顾谨修手中的酒盏滚落在地,他神色迷离,两眼间尽是不可思议,反复喃喃重复着顾轩开头那两声诗句。

    燕崇风虽存志于军前行伍,可敢下笔注解兵书之人,又岂会是庸才俗匠。

    他听罢顾轩一言,直觉脊椎泛凉,豪气冲涌,平白自生一顾震荡凌励之情,不禁慨然道:

    “世人都言诗词文章玄妙天成,骨气洞达可通神霄,今日听闻真人临别一语,方知此言不虚。”

    顾谨修这个即将赴京赶考的举子更不用说,震撼愕然之色难掩,沉浸在顾轩那两句七言中不能自拔,口中不停呢喃: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两句诗脸气韵,平仄,意境都堪称天下绝句。”

    说到最后更是上前抓住顾轩手腕,满含期待道:

    “没想到顾兄竟会做诗,诗才还这般绝妙!”

    顾轩被他那脑残粉看到偶像的眼神盯住,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扯开叫他死死扯住的衣袖,没好气道:

    “你看我像是个舞文弄墨,能写诗做对的?”

    顾谨修顿时打了个趔趄,眼中满是失望神色。

    “那顾兄这两句送别的七言又出自何方,我生平自问治学不怠,却为何从无听闻?”

    顾轩有些莞尔,无奈道:

    “这首诗原是一位前辈送别友人时所做,我只记下了这一联绝对,今日顺口吟来为二位践行,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怎料顾谨修听罢眼中又燃起几分希冀来,再次扯住顾轩袖兜,近乎哀求道:

    “这位前辈文气直冲九重青霄,若有机会顾兄一定要替小弟引荐一番。”

    “好说,好说,有机会一定。”

    顾轩却是打了个哈哈,不着痕迹将此事带了过去。

    不过这个机会看起来极其渺茫,难不成要告诉这个书痴,那两句话乃是我从大诗人高适那里生搬硬套来的?

    不说顾谨修听到这个答案会不会觉得他发了癔症,再说了,他也不叫董大呀……

    诚叫人一番头痛难辨。

    ………

    是夜,送别两人后回到客栈,顾轩才得空将那本《九州妖鬼图鉴》从褡裢里掏出。

    不出他所料,那页以浓墨重彩绘制出嫁衣尸鬼身形的留白处一如上次,赫然浮现出一行新的小字落款。

    “天罡三十法六神通,回天返地。”

    顾轩心头涌上一阵狂喜,他之所以跑去幞头山上找那嫁衣尸鬼搏命,说到底是被这门回天返地的神通勾乱了心续,将回归现代社会的希望全部压在了图鉴册子上。

    将一沓绘制好的符纸塞进袖兜之中,收拾了行囊法器后顾轩将一粒碎银压在桌案上。

    他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复归本源世界是指哪种,心念才一触及那几行簪花小楷般精致的落款。

    书页上的油彩如同落雪般四散消融,顷刻间凝聚出一扇飞檐瓦顶,半掩着的悬山顶牌坊楼来。

    其间墩台排列,棱柱凛然。

    蓦地,顾轩只觉天旋地转,莫名的眩晕袭来,就跟当初翻看这本古籍册子时那种突兀的放空感一样。

    顾轩也不抗拒这种撕裂意识般的眩晕,一手扶着桌子倒头附在书页上。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隐约看到一片雾蒙蒙的空间中高楼鳞次栉比,现代城市的科技繁华感扑面而来。

    ………

    卯时五刻,

    晨光熹微。

    店家端了刚烧开的热水分给各房,行至顾轩房前轻敲木门。

    “小真人?”

    “店里刚烧开的热水,要给您添一些盥漱吗?”

    连叩了数下不见回应,店家依着惯例推开房门,准备将搪瓷罐给放在屏挡前。

    却见桌凳俨然,被褥整洁。

    唯余那粒晃眼的碎银静静摆在桌案之上。

    “怪哉,卯时城门未开,小真人这一大早的做甚去了,原本还想求张驱蚰蜒的符纸来着。”

    ………

    兰市,环城路地下通道中,突然闪出来个绯袍鱼尾高冠,一头黑发过肩的年轻男子。

    “真是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不过才数月时间,竟觉恍若隔世矣!”

    顾轩长吁一声,他不知道客栈中还有个想请他做符的店家在等他回去。

    此刻地下通道中的过往行人正瞧着他指指点点。

    “妈妈,你看那个大哥哥,他的头发比你都长哎!”

    有个扎着丸子头双辫的小女孩扑腾着双眼,水晶般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满是不解新奇。

    顾轩不远处,那个身着职业装包臂短裙,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女子牵着丸子头小姑娘快步走出地下通道。

    顾轩耳识何其敏锐,虽然她已经刻意压低了声线,还是听到了一声软糯的说教声飘来。

    “乖,小宝要好好学习,要不然以后找不到工作就要跟那个大哥哥一样,扮成戏装在地下通道里挣钱。”

    小女孩拉着职业装女子的手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道:

    “妈妈,可是大哥哥那套衣服真的好酷哎!”

    “宝儿乖,那叫汉服,你这次考试要是成绩好,妈妈就给你买套一模一样的……”

    “感情我这是被当成反面教材了?”

    顾轩哭笑不得,也不管过往行人异样的目光顺着地下通道转了一圈,再三观察后终于确定自己真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城市。

    他摸了摸头顶那犹比女子秀美的长发有些无奈,自语道:

    ”是不是先找家理发店换身行头再说?”

    说来他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图鉴册子究竟是将他的意识单独带去了那片世界,还是身魂俱往。

    要是叫熟人瞧见他这番摸样,难免又得好一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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