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事情,是不能说的。

    心里面一旦有了那样的疑虑,只会慢慢的被放大。

    最后成了心魔。

    非要弄清楚不可。

    尤其事关皇后,更关系到这二十年来皇后那种莫名又多少显得离谱的态度。

    从前晋和帝觉得是他自己宠坏了皇后,才纵得她越发的无法无天,认为任何事情都可以维护郑家。

    可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生根发芽,那些想法就会荡然无存。

    赵禹和赵行两兄弟亦然。

    郑青之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不想见祖父一把年纪还要受严刑逼供。

    何况还是宫里的内官。

    他从前就听人家说起过,宫里的手段太多了,杀人都不会给你个痛快,一点点的磋磨,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祖父方才脱口而出一句阉人,元福怎么可能不记恨?

    他是跟在蜀王身边长大的内官,就算是阉人,那也是极有体面的阉人。

    又说这些太监是最恨人家轻蔑的叫他们阉人。

    这些人心里都不大正常。

    真动起手来,暗中下黑手,受苦的也只有祖父罢了。

    赵禹和赵行行事,显然是得到了晋和帝准许的。

    就算真的把他们祖孙弄死在牢里,难道官家还会为了他们责罚赵禹和赵行?

    显然不可能的。

    但从始至终,哪怕元福已经带了人把郑松儒绑在了刑架上,郑松儒面上都没有半分松动。

    郑青之还想再劝,已经被人给拉开。

    这样的情形,叫郑道山头皮发麻:“殿下,真没有什么把柄不把柄,你们不能这样对自己的母后啊。”

    只可惜,要对母后做什么的,从来不是他们。

    真正对母后不利的,从来是郑家!

    赵行面上也闪过不耐烦,沉声叫元福。

    元福黑着脸上前去,嘴里说了一声得罪了,郑松儒的外衫就被他解开来。

    君子正衣冠。

    郑松儒是高门出身,从小到大,至今一把年纪,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了,哪里受得了这个羞辱!

    “赵行!要杀要剐,你尽管来就是,何必叫身边的阉人羞辱于我!我毕竟还是你的外祖父,你这样羞辱我,自己焉有体面?”

    郑松儒仍然在叫嚣,奈何被绑在刑架上动弹不得,也只有一张嘴仍旧不饶人罢了:“皇后生你们养你们,却养出一对儿白眼狼,叫你们帮着你们父皇,这样来算计她!

    你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是何等不利于皇后的消息,好叫你们拿到御前去邀功?

    然后呢?然后是不是还要主动上折子,请官家废后?”

    他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赵禹:“大邺立储以嫡长!你还不是大邺太子,皇后若不是皇后,你自然也不是嫡长!你简直是疯了!啊——”

    血。

    没有人看见元福是什么时候带了尖刀在身上的。

    他手上的东西像刀,也像匕首,短短的一把,刀身弯曲的弧度也和普通的短刀不一样。

    一看就不是外头寻常能弄来的东西。

    赵行那句宫里的手段在这一刻更加刺耳。

    “祖父!”

    “阿耶!”

    郑道山和郑青之父子不约而同叫人。

    郑松儒养尊处优几十年的人,一旦伤筋动骨见了血,他先前的气焰便霎时间不见了踪影。

    血是从他小腹上流出来的。

    尖刀刺进去,拔出来。

    疼的厉害。

    能要人命的。

    郑松儒一张老脸煞白一片:“你真这么大的本事,就弄死我。”

    横竖都是一死。

    但有的秘密,是不能说出口的,一个字都不能吐露。

    郑家现在成了罪臣,合族上下都是戴罪之身。

    指望赵禹和赵行个他们翻案吗?

    指望赵禹将来登基后再推恩郑家一个爵位封赠,恢复郑氏昔日荣耀吗?

    那才是真正的痴人说梦。

    能指望的只有赵奕。

    而赵奕的指望,也只有皇后了。

    这是最后的殊死一搏。

    郑松儒不可能放弃。

    他可以死,皇后和赵奕不能再出岔子。

    哪怕赵奕会因为郑家而受到晋和帝的冷落,那也不要紧。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所以郑松儒咬紧牙关:“你就算是杀了我,没有的事,就是没有。”

    元福回头看了赵行一眼。

    赵行侧目去看赵禹。

    赵禹啧了声,一摆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元福会意。

    这一招其实对付郑松儒这样的贵人最好用不过。

    他也很想看看,郑松儒的骨头得有多硬。

    死到临头,还敢对着他一口一个阉人的叫嚣。

    那把尖刀又插入了郑松儒的伤口里。

    确实是贴着之前捅出来的伤口,又插进去的。

    然后元福手腕发沉用力,捏着刀柄,开始转动刀身。

    郑道山亲眼看着尖刀刺破的伤口很快变成圆形的,血肉模样,血流不止。

    郑松儒疼的满头大汗,再受不住,昏死过去。

    血沾了元福一手。

    他甚至把那些血擦在郑松儒的衣服上。

    “王爷,昏过去了。”

    赵禹嗯了声:“叫人去弄些盐水过来。”

    盐水——

    要把人泼醒大可以用清水。

    他身上的伤口看起来那样骇人,如何经得住叫盐水泼上去?

    疼也要把人给活活疼死的!

    “王爷,王爷您高抬贵手……”

    郑青之被人按着,就算是想跪下去求饶都不能够。

    赵禹眯了眼睛去看他。

    这位郑大郎君,像极了一位正人君子。

    可实际上如何,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十二年前他受重伤时候,最先抱着里他的,不是郑青之又是哪个?

    也只有郑青之与他年纪相仿,力气大,那真是铆足了劲儿抱住了他的,生怕他挣脱开。

    后来想通了很多事情,赵禹就知道了。

    郑家从来就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郑青之尤其不无辜。

    当年郑家想做成意外,让他死在荥阳,就算不能够,哪怕是有了终生的伤残,大邺又怎么能有一位身患残废的天子呢?

    打从一开始,郑松儒父子的那些谋划,郑青之就知道。

    年纪还小的时候就知道,更何况后来年岁渐长呢?

    那些通敌卖国的,与朝廷作对的,郑青之作为郑松儒的嫡长孙,怎么可能和他不是一条心。

    赵禹眼神漠然:“你还是省省力气,等你祖父醒过来,留着精力劝一劝他吧。

    你们祖孙——你想的不错,就算死在刑部大牢,我也是担得起的。”

    他说的太过云淡风轻。

    郑青之一下愣住了。

    而元福已经弄了盐水回来,满满一大桶。

    刑部有时候审讯犯人也会用刑,这些东西本来就是都预备的有。

    一大桶水,冰冷的不得了,满满的泼在郑松儒身上的时候,他分明打了个哆嗦,很快全身痉挛着颤抖起来。

    是因为疼痛难忍。

    郑道山双腿发软,一时站不住,竟然跌坐下去。

    “阿耶……阿耶……”

    受刑的人尚且没说熬不住,看着他受刑的反而先撑不住了。

    那种威慑力,实在让人躲无可躲。

    郑道山声音都发颤:“阿耶,您要是实在受不住,不如还是……”

    “闭嘴!”

    郑松儒刚转醒,其实没有什么底气的,在没有了先前的中气十足。

    他声音轻飘飘,却还在警告郑道山。

    但就是父子二人这一来一去的对话,已经传达了不少的信息。

    赵禹和赵行对视了一眼,兄弟两个心中皆是了然。

    “看样子,阿舅也是知道的。”

    赵禹总算来了些兴致,坐直起身来,身子稍稍往前欠了欠,定定然盯着郑道山。

    郑道山忽而觉得后背一凉:“殿下……”

    赵禹又一挥手,元福顿时明白过来,都用不着赵禹开口,上前去就提着郑道山起身。

    但他整个人力道是往下坠的,本来他就身强体壮的,再这么往下坠着,元福一个人想把他拽起来确实有些困难。

    拽了几下没能把人拖起来,元福脸色也不怎么好看:“王爷,这……奴才这……”

    “阿舅,你最好自己起来,不然真叫了奴才们进来绑你,那可就太难看了。”

    赵行摆手示意无妨,冷冰冰警告了这么一声。

    “不……”

    郑道山当然知道他们两个想做什么。

    可是方才阿耶经历过的,他实在是不想要也经历一次!

    死归死,他们父子这二十年做的那些事情,就是拉出去砍头十次八次都不为过。

    但不能这样子折磨他!

    他没有阿耶的心性,受不住!

    阿耶一把年纪了还骨头这么硬,他是真的不成。

    从年轻的时候起,他一直都是这种性子。

    就算再过几十年,也改不了了。

    “殿下,有什么话,咱们可以好好说……”

    郑道山吞了口口水之后,后背发凉的那股劲儿根本就没有消退半分:“你们想知道什么?我……我知无不言……”

    “逆子!”

    郑松儒猛地挣扎起来,竟然带得刑架都跟着晃动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横竖都是一死,你敢胡说,难道就能救你性命了吗?”

    “阿耶……阿耶你这到底是何苦呢?当年的事情,本来也不是咱们的错啊!”

    郑道山连连摇头:“是,这些年,那些罪行,官家如今要问罪,咱们一个也跑不了,但我不想……我实在不想皮肉受罪!

    要被砍头就算了,还要承受这些……我不,我不行!

    宫里的那些手段,折磨人,磋磨人的,我不想经历,我一点也不想感受!

    阿耶骨头硬,您不怕,我怕!我是害怕的!”

    他是被吓破了胆的。

    郑松儒顿时面如死灰,心下也凉透了。

    被吓坏的时候没有了理智,跟他说什么都不中用了。

    可恨那些事情他全都知情,现在一定会一字不漏的说给赵禹兄弟听。

    但那些事……

    “郑道山!”

    郑道山再也不去看郑松儒一眼,他身子还是发软的,跌坐在地上,也站不起来。

    元福倒是把人给松开了,也没有再去拽他。

    郑道山深吸了口气:“确实是有把柄,这二十多年的时间……其实也不是。”

    他合眼,似乎是在深思,声音又戛然而止。

    郑松儒听他开始松口,倒吸一口凉气,急火攻心,再加上身上的伤口疼得更加厉害,一时又晕死过去。

    而无人关心他。

    就连郑青之,此时心思也都放在了郑道山身上。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祖父惊成这般,宁可皮肉受苦,一辈子金尊玉贵的人,情愿受刑,也要隐瞒着。

    替皇后隐瞒着。

    郑道山的声音收住之后,好半天都没有再开口的。

    赵禹啧声咂舌:“阿舅是觉得我今天太有耐心了,所以想磨一磨我的耐性吗?”

    郑道山好像一下子定了心神。

    他的确是才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

    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

    这是不能说的。

    十几年前,阿耶就说过,一辈子不能说,到死都得带到棺材里面去。

    十七年了,只有阿耶和他,还有皇后自己知道,再没有别的人。

    那些知情的,或是隐隐能够猜到一些真相的,早就被一一灭口。

    而现在,他被吓破了胆,自己把最不该吐露的秘密,松了口。

    但没办法。

    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选择!

    他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至于赵禹说的话……

    “我没有,也不敢。”

    郑道这会儿似乎冷静下来,声线都平缓了很多:“是十七年前,圣人回荥阳省亲的时候,她一念之差,做错了一件万分糊涂的事。

    有的错处,要用一辈子来弥补偿还。

    后来的十几年,圣人处处维护郑氏一族,无论是多大的罪过,她都护着,甚至是肃王殿下伤了手的那次,其实也都是因为那件事。

    圣人是逼不得已。

    因为她自己错了,后来被阿耶和我拿捏着,不能不听。”

    他垂眸下去。

    赵行到底着急了些:“究竟是什么事情?”

    赵禹却缜着脸,一言不发。

    十七年,不可告人的秘密。

    有些东西,昭然若揭。

    郑道山果然又做了深呼吸状,重重的一声叹息之后,几乎一字一顿的说道:“赵奕。赵奕他不是官家亲生的孩子,是圣人与人私通,怀有身孕返回盛京,瞒天过海,生下的孩子。

    她担惊受怕十七年,不敢让官家知道真相,而阿耶与我,从一开始,便就知情。

    才会以此为要挟,拿捏了她整整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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