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摆着一个包裹,很显眼,云起一进来就看到了,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包裹,若是平时,云起会一边喊着秦遇,一边兴高采烈的打开包裹,里面定然藏着礼物。

    可今天,他不敢去动,他站在那,像是在等包裹自己打开,更像是在等,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

    秦遇进了屋,站在云起身后,轻声的说:“他们说给你当个念想,便带回来了。”

    “里面是什么?”

    “一件衣服。”

    云起犹豫片刻,偏过头哽咽,面上带着自责和难过。

    “阿兄,我想守孝,父亲他们走了,我进了楼子,吃了肉,喝了酒,各色彩衣皆上过身,还被卖给了你,更是犯了大忌。我不在乎,那时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可如今我安稳了,哥哥也走了,我再也没有亲人了,我一天孝都没给他们守,是不是很没有良心。”

    秦遇正担心着,不想他是这样的想法,更不知这种自责在他心里盘旋了多久。

    “你想守孝,我自然支持,你那时身不由己,想来他们地下有知也不会怪你,你也说了,你是被卖给我的,无媒无聘,算不得嫁娶,自然不算犯忌。”

    “阿兄当真打算与我过一辈子?”

    “我当真。”

    “既如此,阿兄写欠条吧,我如今的衣食住行,皆是阿兄供养,你我既不算嫁娶,便都算我欠你的,我定然偿还,我守三年孝,劳烦阿兄等我三年。”

    秦遇愣住了,守孝归守孝,怎么就打上欠条了,这是又打算撇清了关系犯傻劲了?

    云起见秦遇傻愣愣的不动弹,忽而展颜,“我住这东厢房着实舒服,阿兄如今不缺钱,正房因着我私心没让你住,如今,还得劳烦阿兄搬回去,日后权当我是个借住的。”

    话出口就似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云起又想起什么,咬咬唇又说:“只是阿兄要时时刻刻记得,我是你的未婚夫郎,你是有未婚夫郎的人,你可莫要乱听旁人的话带人回来欺负我。”

    一时之间似乎能听见满屋子的算盘乱打之声,秦遇低声一笑,“是是是,自当遵守我那小未婚夫的话。”

    云起嗔他一眼,起身去那了包裹,放进了箱子里,那箱子是前一阵搬家时,秦遇怕他东西没地方放,特意买了雕花的箱子送给他,供他收纳所用,如今这箱子只铺满了底。

    箱子空荡荡的,云起看着那箱子,在心里暗暗发誓,三年孝期,他定然要给自己攒够八抬大轿,光明正大的站在秦遇身旁。

    入夜了,云起给秦遇收拾了被褥,委屈他在书房将就一晚,他已经命了钱嬷嬷明日就去买东西,把正房打理出来。

    搂着被子躺在床上,这是这么久以来,云起第一次一个人住,有点怕,更多的是解脱,枕下放着一张欠条,上面的欠款秦遇没写,云起摸着那欠条,闭上眼睛。

    小县的另一户院子里,疤瘌脸的汉子放飞一只鸽子,鸽子扑楞楞趁着月色往西边去了。

    疤瘌脸端起一杯酒饮尽,揉着头叹了口气,那衣服是自己亲手从那人身上扒下来的,花纹熟悉的很,死人的衣物不都应该烧了吗,难不成真被哪个小兵偷拿走了当做妇人的小衣卖钱去?

    纯属胡扯。

    今日的菜肴全是素,但看着倒也色香味俱全,钱嬷嬷第二日就将二人的饭菜换了,云起本不欲秦遇同他一样食素,秦遇劝解道:“只是三天,就当我尽一份孝道。”

    想着只是三天耽误不了什么,云起这才同意了,他将二人的身份定回未婚,也是怕秦遇跟着他守孝,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耽误了。

    秦遇反倒是更担心云起,他要素食四十九天,只怕他身体受不住。

    可是这是必须要遵的惯例,秦遇只得绞尽脑汁想了好些素食菜谱教给钱嬷嬷,生怕败了云起的身子。

    顾迢上门来时,就见云起着一身白衣,跪在屋子侧房诵经,惊讶的没敢上前打扰。

    环顾一圈,东厢房的挂饰,颜色鲜艳的幔帐,一一撤了去,原本放着话本子的小几上,如今全是佛经。

    待云起诵完起身,顾迢才上前小心翼翼的问:“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家中出了事?”

    云起微微笑着摇摇头,“不必担心,只是为人子当初没做到,如今补上罢了。”

    顾迢愣了愣,见云起没有解释的意思,识趣的不再多问,转了话题问:“你今日叫我来作何,神神秘秘的。”

    “你那日说,写话本子挣钱的很,可是真的?”

    “那是自然!我家里开书局的我能不清楚?怎么,你想写话本子?”

    “我一直有这想法,只是近日才着手做,顾迢哥哥你既然了解,可能与我说道说道?”

    “说到是没问题,可你家夫主能让吗,话本子毕竟不是正经东西,哥儿的笔帖传出去,他不会不高兴?”

    顾迢有些犹豫,他在家里大咧惯了,父母兄长都惯着他,像这样写话本子也是决计不行,正经人家的哥儿吟诗作对,写话本子容易左了眼界,移了性情,被抓到定然挨罚,还容易败了名声。

    云起点点头。

    秦遇不仅允许,还非常支持,这两日他寻了空闲教自己看账本,学些什么市场,什么营销之类奇奇怪怪的东西。

    说来也奇怪,有些东西,集市上卖得好,云起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两日听秦遇讲,竟觉得摸出点规律来。

    可秦遇并不是整日里有空的,旁的时间里,云起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写话本,毕竟这东西买的人多,又不怎么费本钱,用秦遇的话来说,只要写了,就有人看,也就是说,这行当如今很有些市场。

    写归写,既要挣钱,云起又因出身带着点清高,既然写了,就该写点有东西的,像那富家小姐找了个穷书生,最后书生左拥右抱的话本子,云起是绝不要写的。

    那写些什么呢?

    云起不大知道,顾迢也被问住了,他觉得云起说的有道理,可是这话本子大同小异都似那般,穷书生不左拥右抱,这话本子也没人看呐。

    “看的人多就一定是对的吗,明明那书生抛妻弃子,最后竟还能得个糟糠之妻不下堂的美名,阿迢,你就不觉得恶心吗。”

    “可是,这世间男子都是左拥右抱,三妻四侍,我爹我娘本恩爱,也还是为了个小侍闹将起来,如今两地分居,谁也不见谁。”

    顾迢有些迷茫,这难道不对吗,他想过找一个能对他真心相待的,却从没想过这么多,便是他那冷冷清清的哥哥,也有两房小侍。

    这在男子间已经算是很好,若非如此,他与云起初见,也不可能起了让云起做嫂子的心。

    云起也很愁,他想写,却不知会否有人看,思来想去,他的眼睛忽而睁大。

    秦遇教过,若是不知是否该做,就去问问,你做了后是否会有人买单,也就是说,做个市场调查,哦,又是一个奇奇怪怪的词。

    顾迢听了反而觉得恍然大悟,不知写了别的有没有人看,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云起在家按着这两日学的东西写所谓的问卷,劳烦顾迢遇见相熟的哥儿小姐,就给一份。

    如此忙碌了整整一周,传回来的结果却大不尽人意,竟然有八成的小姐哥儿都觉得,夫主三妻四侍,做正室的自然不应当嫉妒,更不应想着独占宠爱。

    这下连顾迢都觉着奇怪了,二人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真是他俩想的太过分了些,果真正经人家的哥儿小姐,都这般端素雅正,自持大方吗?

    晚间云起嘟着嘴来找秦遇讨教,秦遇盯着那结果,又看了看问卷,问卷不够严谨细致,但也算勉强可用,沉思片刻,秦遇还是决定将问题抛给云起,“你觉得,这些人当真如他们所写的吗?”

    迟疑片刻,云起坚定地摇头,“若是当真如此,这世间便不会有所谓抛妻弃子之说,妾室也不会与正室作对,人人家中后院,都该和睦相处了。”

    “那好,我再告诉你一句话,这句话是一个卖苹果的老人家告诉我的,大意是,许多人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直到我们拿出自己的东西,他们就发现,这是我要的东西。”[1]

    秦遇低头看着云起,似乎在怀念什么,“如果你觉得你足够了解他们,理解他们,那你就去写,反正,写了也没什么坏处不是?”

    云起若有所思点点头,哥儿小姐大都矜持自傲,便是嫉妒也绝对不会说出来,如今的话本子都是写给书生看的,那样的话本子只会教坏了闺阁之人,什么私奔后夫主经过努力位高权重,娘家悔不当初,明明最后,悔不当初的只有那些哥儿小姐。

    云起理清了思绪,明白自己的第一本话本子想写些什么,微笑着冲秦遇告退回房,秦遇在书房瞧着那小哥儿远去。

    小哥儿吃了这些天的素,到底又瘦了些,腰肢瞧着纤细的不堪一折,偏偏又似那竹子带着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韧劲儿,白衣飘飘的。

    想着想着就想歪了,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句话,这话不合时宜,此情此景下却真真儿的。

    正所谓,要想俏,一身孝,果然古人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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