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大石心中一惊,  但脸上却是立刻换上诚惶诚恐的神情,低眉敛目,向太子殿下表达昨日冒犯的愧疚与忏悔。

    他本不是什么长于雄辩的人,  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辽东那位会举荐他过来担这重任。

    赵士程却是微微一笑,  主动上前,拿起了耶律大石送来的国书。

    翻开一看,内容无非就是辽国和大宋是百年盟友,  大家都是兄弟,如今兄弟有难了,  希望大哥能伸手拉一把,如果兄弟过了这次大劫,  也不是不能把你想要幽云之地给你,可你若是不帮,这地落到金国手中,  兄弟你也讨不了好。

    “这倒是又追述起兄弟盟约了,”赵士程感慨道,  “前几年,你们收刮大宋府库时,可是连铜钱都带走了。”

    耶律大石温和道:“回禀殿下,  先前我大辽与贵国有些摩擦,也是事出有因,  以做自保,还望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当时明明是大宋先动手的,  他们当时也是很慌,派了好几个使臣想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但最后的结局却是他们怎么也不可能想到的。

    赵士程微笑道:“自然不会,  话说回来,  我这一脉能够上位,还得感谢了贵国才是。”

    他没有自称“孤”,是为了拉近距离。

    不过这话实在是不好接,以至于耶律大石只能道:“不敢。”

    赵士程放下国书,看着面前人那堆得极高的戒心,微微勾了勾唇:“这条件倒是很有新意,但若依其而行,我朝未免太过吃亏了些,不知是哪位高人想出来的?”

    耶律大石也没隐瞒,直接说是陈行舟提出的意见,他甚至还悄悄撇了一眼这位大宋太子,思考着难道不是两人已经沟通过才有这条款么?

    赵士程笑了笑:“原来是舟儿啊。”

    耶律大石的脸一时有些扭曲,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有些茫然地看着赵士程,无论从年纪还是才情,这位的叫法,未免都太过古怪了吧?

    再者,无论那位如今精心保养,如今外貌也是二十七八,怎么能叫得如此肉麻?

    赵士程也轻弹指尖:“贵国不是一向奇怪,支持辽东的幕后人物到底是谁么?如今差不多也算尘埃落定,那我也不妨直说,这幕后之人,一直是我。”

    耶律大石微微皱眉:“殿下,您说的贵国陛下?”

    十年前这位才七八岁,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做主的人物,那必然是他家长辈了。

    “你要如此想,也可,”赵士程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听闻你是辽国的大石林牙,文采斐然,这次过来,可有想好,如何说服我?若按贵国的要求,我朝每年给辽军数百万钱粮,辽以幽云之地税收抵扣,且不说能否收上如此多的税赋,若中途贵国反悔,我朝再兴兵,岂不就是资敌了?”

    耶律大石低头,平静地道:“回禀殿下,如今之势,合则两利,若殿下真看不清金国之人那狼子野心,也不会一上任便停了联金之盟,反而相助辽东了。”

    “联金之盟,并没有停下,只是暂时不帮忙罢了,两国回易从来不少。”赵士程凝视着他,“不过,你说的对,若不是担忧心金国势大,我亦不会去助辽东,然而,贵使要明白,辽东有能稳住局面的人,才能让人安心相助,但这样的人物,燕京并没有。”

    耶律大石不由分辨道:“吾大辽皇帝王尚在,大局稳重,请太子殿下莫要看轻。”

    赵士程笑道:“吾刚刚收到消息,贵国皇帝正被困黄龙府,下召书让诸地勤王,只是他先前能带走的,已经是大辽最后的军卒,如今大辽诸地,都抽不出兵丁来了。”

    耶律大石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被这消息冲得晕头转向,但他很快定下神来,如今快到冬季,金国的围困长久不了,还有转机,局面并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于是他又道:“燕京有魏王耶律淳主持,他素有威望,连陈留守也要让他三分,岂会稳不住局面?”

    赵士程摇头:“他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快要油尽灯枯,不行。”

    耶律大石微微皱眉,有些明白对方的意思,知道他想干预辽国权力斗争,便问道:“那依阁下看,谁能当此大任?”

    赵士程凝视他数息,看得耶律大石心中不安升起,才缓缓道:“能当此重任的,自然是大石林牙。”

    耶律大石只觉得荒谬,不由肃色道:“还请殿下莫要说笑,下官深受国恩,未有丝毫不臣之心!”

    赵士程微笑道:“我何曾要你不臣了,我只是要你稳住大局罢了。”

    他说到这,他脸上的微笑缓缓撤下:“辽国之乱,在于根,你这几日也看了些书本,应该知晓,如今的辽国,已经失去了当年纵横天下的能力。”

    耶律大石黯然,他当然知道如今的辽军早就不是当年的辽军,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赵士程认真道:“大石林牙可知,如今的大辽唯一的生机,不在南,而在西。”

    耶律大石低头道:“请殿下指点。”

    “燕京也好,上京也罢,都是大辽权贵聚集之地,他们养尊处优多年,早就失去了进取之心,自然也没有了与金人相争到底的勇气,”赵士程凝视着他,“而我观辽国上下,唯一还有忠勇之气者,唯大石林牙一人而已。”

    耶律大石猛然抬头。

    因为他也是这样想的!这些年,辽国上下已经不觉得能胜过金国,所见所闻,都是哀叹忧愁,得过且过,但他却想要相争,想要打败金国,当大辽的柱石,只是这话他从不诉诸于口,不想让人觉得他是在夸夸其谈。

    “你若有在燕京,不过是蹉跎时光,”赵士程的声音平缓,清朗悠然,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南京道的旧贵势力交错复杂,你身份、资历都不够与萧干、耶律余睹等人相争,若想真带领一只强军,你得去西边寻觅。”

    “西边?”耶律大石若有所思,“你是说,建安军,镇州城?”

    “不错,镇州有辽西北路招讨司,远离西京千里之遥,统御室韦蒙古诸部,临近西域,并未受金国所扰,平时两万余骑,数十万战马,”赵士程的声音清楚地灌入对方心底,“那是大辽最后的兵卒,没有繁杂的诸贵势力,又有漠北丰美水草,那才是大辽最后的机会。”

    耶律大石只觉得呼吸有些艰难,他低声道:“可是,陛下、陛下还在等着诸部救援……”

    “镇州离此地四千里,你便是快马赶去,也要半年时间,这一来一回,救得到辽国陛下么?”赵士程轻声问。

    当然不可能,远水哪里救得了近火?

    “可是这事,应该当是诸皇子们前去,方才名正言顺……”耶律大石还在挣扎。

    他如今还是辽国重臣,为国家殚精竭虑,想要与众臣一起挽得天倾。

    “那,你想让哪位皇子前去?”赵士程低声问他。

    “应该——”耶律大石话一出口,便怔住了。

    他真的要把机会送给那几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么?

    梁王早就有了陈行舟,晋王遇事只知忠孝,秦王更是只有十五岁,成日只知打猎游乐,至于其它皇子,都未成年,他能指望谁?

    至于其它臣子,既然他也是重臣,为什么又要把机会让给其它人?

    镇州物产丰盛,且有大漠阻隔,是大辽最后的一点积蓄了,他在燕京束手束脚,很多战策,萧干并不支持,而手上的八千士卒,也并不全听他的,而是朝廷兵丁,他只能看着江河日下,急在心上。

    如果,如果他真的能出镇镇州,那他就还有机会夺回辽国故土,可他若放弃,大辽会如何,家人会如何,他都不敢深想。

    想到这,耶律大石抬起头,看着面前比清雅如竹的少年,许久,才深吸了一口气:“那么,殿下,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赵士程笑了起来,不再是刚刚那礼貌的微笑,而是从心底而生,璀璨如骄阳的笑意:“不需要你付出代价,你只许需要结盟西夏、统帅,西域,等时机到了,西南两路,共同出兵抗金而已。我都没找舟儿要回报代价,又岂会找你要。”

    耶律大石神色一怔:“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赵士程淡然道,“大石林牙这一身忠勇能用在拒金之上,便是最好的回报了。行了,时候差不多了,大石林牙不妨回去细细思考,等想好了,可以在咱们上次约定的地方,坐下谈。”

    耶律大石有许多话想问想说,但对方都这样说了,便只能低头告辞。

    他一路心事重重地回到驿馆,脑子里一片混乱,在院中静坐,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开始梳理着这位太子殿下与辽国的关系,他怎么敢直接说任命他为镇州招讨史的?

    从哪开始呢?

    嗯,他说,从一开始,他就是支持辽东的幕后人物。

    陈行舟这些年的人事轨迹早就被人挖出来反复揣摩,十年多年前,他前往王帐,那时是想在萧奉先手下盘一个头下城,结果偶遇了梁王,然后在辽东白手起家,挣下一片基业,但在他之前,他的消息是一片空白。

    很多人揣测他是宋人,应是大宋怀才不遇,才来到辽国——这事很常见,比如助李元昊称帝的西夏丞相张元便是如此,而且宋人投奔异国,都会改名换姓,以免牵连故族。

    所以,那时,陈行舟是带着任务来的,所以,一开始,他们就在辽东做了布置?!

    对了,当时他们攻宋时,萧干和他都没想过要围困皇帝,是陈行舟提出计划围攻大名府。

    而那时,也是郭药师提意见带走宗室!

    后来,方腊之乱,皇帝又一次被俘虏……这次大宋上下,都不再营救皇帝,而立了新帝。

    如今,他还说,可以让自己去漠北。

    想到这里,耶律大石一时间不寒而栗。

    这是什么阴狠辣、算无遗策的人物,居然不动声色,拿下大位,还让众人无所察觉,只觉得理所应当?

    更让他胆寒的是,那太子殿下,说的是真的!

    因为一个这样的人物,不可能将国家托付于他人,那位皇帝必然只是个幌子!

    七八岁的年纪,就能布局到十年之后……

    这样的人物,如今,竟盯上自己!

    他一时寒毛倒竖,忍不住摸了摸脖子,仿佛已经被黑暗里的猛兽盯住了喉咙。

    他、他真的逃的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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