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屠归道:“这有两点原因,第一、是为了冒顿,她想复仇,就只有嫁给冒顿,她嫁给冒顿就不能嫁给苏武……”他一笑接道:“我和她这样的人,若是得不到那件东西,就只有毁了它……她不能嫁给苏武,就只有杀了他。”

    昆仑奴冷笑道:“这简直不是有人性做的事。”

    尉屠归道:“何况,就算她不嫁给冒顿也复了仇,她还是得不到苏武,只因她知道苏武想娶的是雁翎公主,不是她。”

    雁翎公主嘶声道:“那么她为何不杀我……只要苏武能活着,我死了也没关系。”

    尉屠归冷笑道:“好伟大的爱情,当真令人可钦可羡,但伟大的公主,她就算先杀了你,也还是要杀苏武。”

    雁翎公主道:“为什么?”

    尉屠归嘶声道:“她杀了你后,就算能嫁给苏武,但苏武必定会更想你,自然也就会越恨她。”

    昆仑奴道:“这倒不错。”

    尉屠归接道:“她就算得到了苏武的人,还是得不到苏武的心,她若得不到苏武的心,最好只有杀死他。”他叹了口气,接道:“所以,说来说去,她都是非杀死苏武不可,这是老天安排得太不凑巧了,她根本别无选择。”

    雁翎公主流泪道:“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为什么?”

    昆仑奴怒道:“莫要听他胡说八道,牡丹的心事,他知道个屁!”

    尉屠归悠悠笑道:“牡丹的心事,我怎会不知道?我们身上流的是同样的血,她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昆仑奴咬牙道:“我真不懂,老天为何要你们这两个人生出来。”

    尉屠归狂笑道:“只因老天也想瞧瞧人间的这场好戏。”这实在是场好戏。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是悲剧?还是喜剧?人间的悲剧是比喜剧多些……实在太多了些。

    各式各样的织锦缎衫,都是崭新的,都有着鲜艳的色彩,现在,就都堆在这古老的石室里,堆在雁翎公主面前。两个健壮仆妇,将衣服一件件抖起,拿给他们看,这其中只有昆仑奴,简直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巴比伦负手站在旁边,笑道:“这些衣衫,俱都是在三个月前在苏州采购的,但请几位各选一件,在下自当为各位换上。”

    尉屠归笑道:“冒顿为何如此客气?难道他要咱们换上新衣后,再杀咱们的头么?”

    巴比伦笑道:“原来几位还不知道……”

    尉屠归道:“不知道什么?”

    巴比伦道:“明日便是单于与圣女的婚期,单于请各位易了新装,也好去参加他老人家的婚礼。”雁翎公主失声道:“他们真的要成亲了?”

    巴比伦笑道:“如此大事,焉能说笑?”

    雁翎长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悲是喜,喃喃道:“明天……父王好快……”

    昆仑奴苦笑道:“这倒当真是说打架就跷辨子。”

    尉屠归道:“如此说来,我就选那件粉红的吧,也好给冒顿添些喜气。”

    巴比伦道:“多谢吉言……这位乌孙王呢?”

    昆仑奴大声道:“我既非乌孙王,一辈子也没穿这种鸟衣服,我宁可光着屁股走出去,也不要穿这鸟衣服。”

    巴比伦微笑道:“单于既已有令,乌孙王纵想不换,只怕也不行的……乌孙王既然不愿选择,就拿这件大红的给您换上吧。”

    昆仑奴怪叫道:“大红的?……你这不是要我的命?”

    尉屠归笑道:“你杀头都不怕,还怕穿件红衣裳么?何况,这大红的颜色正象征着热情、豪爽,你本该欢喜才是。”

    昆仑奴瞪了他一眼,道:“哼!”咬住舌,不再说话。

    巴比伦道:“那么,公主呢?”

    雁翎公主眼波流转,悠悠道:“苏武选的是什么颜色?”

    巴比伦笑道:“在下不知道。”雁翎公主道:“你怎会不知道?”

    巴比伦道:“苏大人的事,一向由圣女亲自料理。”

    雁翎公主咬了咬嘴唇,缓缓地道:“明天,过了明天,她还能为他料理什么?……过了明天,她又将如何?”

    尉屠归叹道:“过了明天,你我又将如何?”

    昆仑奴想到牡丹与冒顿的关系,想到他们成亲后种种悲惨可怕的结果,再想到自己的处境……他也不禁为之心寒胆战,长叹道:“明天,明天会是个怎么样的日子,我真想像不出。”

    牡丹汗斜倚在床头,瞧着苏武,悠悠道:“明天我就要做新娘了。”

    苏武茫然道:“你!”

    牡丹汗道:“你心里有什么感觉。”

    苏武道:“没有。”

    牡丹汗咬着嘴唇一笑道:“你没有感觉?你可知道,明天之后,你将如何?”

    苏武道:“这些事,我要留到明天以后再去想。”

    牡丹汗突然大笑起来,道:“你可知道明天将个多么伟大、多么令人兴奋的日子,在如此伟大的日子前夕,你竟毫无感觉?”

    苏武道:“我毫无感觉。”

    牡丹汗大声道:“你已麻木了么?”

    苏武微笑道:“麻木的人,就没有痛苦,麻木的人,是幸福的。”

    牡丹汗瞧着他那该死的笑容,大声道:“你心里是否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苏武道:“麻木的人,哪里还有什么主意?”

    牡丹汗道:“你莫要骗我,我知道你这种人是绝不会甘心等死的,在你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你不会放弃希望。”

    苏武道:“也许……”

    牡丹汗一字字道:“但你无论在打什么主意,都是没有用的。”

    苏武道:“哦,是么?”

    牡丹汗突又疯狂般大笑起来,道:“明天,千百年来最伟大也最奇怪,最欢乐也最悲惨的婚礼就要举行了,明天所要发生的事,必将在历史中传诵千古;明天,也必将是千百年来,最刺激、最紧张、最令人兴奋的一天。”她激动地抓住苏武的手,大声接道:“这一切,都是我精密计划过的,都正在按照计划进行,我绝不许任何人破坏它,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破坏它。”这“伟大”的日子终于来临了!一切事,果然都按照严密的计划在进行着,绝没有丝毫紊乱,丝毫漏洞,所有悲惨可怕的结果,已能预见。

    昆仑奴穿着件大红的衣衫,梳洗得干干净净,容光焕发,但他脸上却是满面怒容,眼珠子都似要凸出来。尉屠归含笑望着他,悠悠笑道:“乌孙王,我想不到你也会这么漂亮,我从未瞧见你如此漂亮过,你今天看起来,活脱脱就像是个新郎官。”

    昆仑奴咬牙道:“你看起来活脱脱就像我孙子。”他实在气极了,最可笑的骂人话居然也说出口来,说完了,自己也不觉有些好笑,但此时此刻,又怎能笑得出。他们此刻就像是个傀儡似的坐在椅子上,只听外面一阵爆竹之声响起,接着,几名武士就将他们抬了出去。宽大的殿堂,处处张灯结彩,这古老的殿堂蒙上了一层鲜艳的色彩后,看来就更是辉煌。但人们走进来,仍不禁会感觉到一种阴森之意。

    华丽的装饰,究竟还是不能尽掩去自远古时便留在这里的阴森痕迹,诡秘的图案,偶尔会从鲜艳的色彩中探出脸来,像是在冷笑窥人,宽大的殿堂里,似到处隐藏着不祥的预兆。这里,本就是不祥的地方。辉煌时的塞王朝,便覆没在这里。玉石阶前,已铺起了红毡,尽头设有一座玉案,两张锦椅,这想必就是冒顿和他的王妃的位子。下面,左右两旁,各也有一张长案,案上有四副杯筷,自然都是金盆玉盏,极致华贵。殿堂中,人们来往,身上都穿着吉服,面上都带着笑容,但在笑容背后,却也似带着种不祥的阴影。他们似乎也预感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

    但究竟有什么事要发生?到此刻为止,谁也不知道。雁翎公主被抬进来时,苏武已坐在左面的长案后。她虽然已见过苏武无数次了,但此刻一见着他,还是几乎连呼吸都完全停止,脸也像火般烧起来。苏武正是含笑瞧着她。谢天谢地,雁翎总算被放在苏武身旁。

    苏武柔声道:“这些天,你日子过得好么?”

    雁翎公主咬住嘴唇,不说话……唉,少女的心。

    苏武道:“牡丹,你为什么不理我?”

    雁翎公主眼圈潮湿的,像是要流眼泪。苏武道:“你……你为什么伤心?”

    雁翎公主咬牙道:“我当然没有你那么开心!”

    苏武愕然道,“我开心?”

    雁翎公主道:“有别人替你换衣服,有别人服侍你,你还不开心么?”说着说着,泪珠已挂在长长的睫毛上。

    苏武一笑,道:“你又犯小心眼儿了。”

    雁翎公主道:“我问你……别人说你和她已共同有了样东西,那是什么?”

    苏武笑道:“你为什么总是相信别人的话?”

    雁翎公主无法正面瞧他,只有斜眼瞪着他,他嘴角居然还是带着那急死人、烦死人的微笑。雁翎公主恨恨道:“你不开心,怎么能笑得出。”

    苏武轻轻道:“我的确有些开心,但却不是为了你所说的事。”

    雁翎公主道:“那是为了什么?”

    苏武声音更低,道:“你现在莫要问,不久你就会知道的。”他目中又闪动起那机智的,令人不可捉摸的光芒,雁翎公主瞧着他,终于幽幽叹息了一声,不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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