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族盘剥天下。

    又加上连年洪涝,就算是上都也多的是人活不下去。

    宰相府位处东城,那里与西城一样住的都是富贵。

    可离了那两处,到了城墙根,就显露出不为贵人所重视的破败来。

    几间破落木屋,几个光着腚的孩童。

    还有一张张被生活磋磨到没了光亮的麻木人脸。

    无不显露出一丝王朝末年的气象。

    “寡民所求不过温饱。”

    宋缺忽然开口:“可如果连温饱都无,将死之人还会畏惧刀剑吗?”

    自然是不会。

    连死都不怕,何况刀剑乎?

    宋二小姐黑沉沉的眼珠动了动,掀出一角讥讽的笑容。

    到了这里,宋缺精神稍显放松。

    就见宋缺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自上而下的革新,会触动太多人的利益,古来难之。”

    “唯有自下而上,才可能砸碎种种禁锢,还万民一个朗朗乾坤。”

    “我竟不知宋叔有此志。”

    宋二小姐低着头,看不清是何表情,只轻轻道:“宋叔思虑不输家父,为何不曾站出来襄助官家?”

    宋缺摇头:“大厦将倾,再如何也不过是缝缝补补。”

    这话曾说予宋惜言听,现在又说予宋二小姐。

    不过这些人都固执的紧,宋缺也知道自家想法惊世骇俗,浅浅点了两句就不再多说。

    “二位大人,不知?”

    穿着兵勇外衣的两人,惹来周围人的指点。有个衣衫料子明显好些的泼皮,却敢嬉笑着凑过来搭话。

    宋缺掏出个木质,约有三指宽的木牌递过去。

    泼皮单手接过木牌把玩,脸上笑容不变,背在身后的手却轻轻摆了摆。

    无声无息围上来的人群,转眼又无声无息的散去。

    身边的动静,宋缺只做不知:“我二人要出城。”

    泼皮面露犹豫:“这关头……”

    宋缺抬手扔过去个金豆子:“可够?”

    泼皮漏齿一笑,连连点头:“够了,够了。”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上都眼下封禁,任你再大的官,也休想从城门离开。

    可贵人看不起的混混泼皮,却另有门路自由进出。

    只见泼皮找了两身粗布衣服,让宋缺两人换上,最后把兵勇外衣就地焚烧。

    眼看着灰烬扬入风中,这才带着两人沿城墙根往里走。

    穿过数栋破败的木屋,在个荒废古井旁停下。

    不待招呼,宋缺就自顾自行事,熟门熟路去旁边扒开草垛。

    只见草垛下,放着些鼓嚷嚷的气囊。

    气囊外表平凡,不是熟识之人,决然认不出那是什么。

    宋缺自取了一个,又示意宋二小姐也拿一个。

    泼皮站在旁边没说话,眼神里赤裸裸的探究却收敛了起来。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宋缺独臂无法抱拳,只好改换成抚胸:“告辞!”

    言毕,宋缺领着宋二小姐就下了井。

    这时候有个村妇打扮的老妇,脚步匆匆跑过来,凑到泼皮耳朵边说了些什么。

    泼皮先是皱眉,随后不在意的挥了挥手:“去同其余人讲,就说今天没人来过,明白吗?”

    老妇点头。

    泼皮这时候才转身,对着井口叹了口气:“如此,可还满意?”

    “不差。”

    本该无人的井口,忽然传出宋缺的声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好汉慢走,咱们后悔有期!”

    泼皮应了一句后,才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呢喃:“宋相爷府上的人,又是独臂,难道是……”

    “算了算了,管他是谁,与我何干?”

    ……

    荒井之下。

    宋二小姐回想刚才两人间的互动,隐约觉察出些东西,可又觉得有些迷糊。

    再看走在前面脚步从容的宋缺,只觉得其人往日形象,忽然蒙了层看不清的迷雾。

    “刚才那泼皮……”

    宋缺不用回头,也知道小姑娘定是满肚子疑惑,于是一边在前头带路,一边压低声音解释:

    “他背后主家是牙行……”

    上都城大大小小的买卖,各种各样的大宗商业活动,背后都能有他们的影子。

    这是数百年点滴经营出来的暗影,潜藏在水面下,悄悄搅动着风浪。

    “他,或者他背后的主家。”

    宋缺摇了摇头,不知是该赞扬还是该诋毁:

    “只要你出的起金钱,就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买卖,就没有他们牵不成的线。”

    从盐、铁到火药,从女婴到工匠。

    无所顾忌,无所不卖。

    宋二小姐静了半晌:“竟还有这等人。”

    “豪族世家也不是一心。”

    宋缺这时又说:“有官家和宋相爷为敌时还能携手,眼下官家和宋相爷既去……”

    “嘿,这天下,安稳不了几天了。”

    荒井的底部已经干涸。

    侧边开有个暗道,沿着暗道往前,爬上个斜坡再转过几道弯,就能看到条暗沉沉的河。

    宋缺给宋二小姐演示了气囊用法,随后叮嘱道:

    “下水后不要乱使劲,顺着绳子牵引往前游,别分心,也别撒手!”

    宋二小姐应是。

    宋缺绑好气囊,张嘴叼住气嘴,一把拉住河边绳子就入了水。

    宋二小姐谨记叮嘱,把眼一闭只顾拽着绳子往前游。

    没气了就狠狠嘬一口气囊,就这样昏昏然不知时间。

    等到宋二小姐再冒头,发觉已经到了片陌生的芦苇荡。

    先一步到的宋缺,已经想办法生了火,正在烘干从宋府带出来的旧衣。

    吃力的爬上岸。

    风吹过湿透的麻衣,让宋二小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二小姐,过来烤烤火吧。”

    “宋叔,不要叫我二小姐了。”

    “是该换个称呼,二小姐你生辰在晚间,那我以后就暂时叫你阿婉,如何?”

    “听宋叔的。”

    风吹过,芦苇低伏。

    隔着浩荡的护城河,阿婉看着上都依旧巍峨的城墙,神色怔然。

    宋缺没有去打搅,只静静的烘着旧衣。

    好一阵。

    阿婉回神,眼圈微微泛红:“宋叔,我有些想百灵了。”

    宋缺拨弄火堆的手一僵,无声叹息: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是该记着她。”

    “宋叔。”

    “嗯?”

    “你说天下大乱,可受苦的,到最后不还是寡民吗?”

    “相爷也曾这么讲过,所以宋某,才甘心做了几十年护卫统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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