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进程,终于又回到刘承宗等人最熟悉的环节。

    戴道子也不找船了,率领塘骑在金沙江上游西岸肆意驰骋,在方圆八十里撒开三层塘马,遮蔽整个战场。

    刘承宗麾下各千总占领山头,依据几座贵族庄园做出无路可逃负隅顽抗的假象,以张天琳部马队作为外线,隐藏于山谷之中。

    当然找船的事也不能拉下,这事被交给尕马和尚手下的贵族,让他们沿河搜集渡船。

    其实刘承宗心里本来对奴隶制度的改革,心里有个度。

    大方向上保障奴隶生存权力,是他作为人的基本要求,在他看来把自己当人,也把别人当人,才能说是个人。

    但并不是要对所有贵族斩尽杀绝,这个度不是别的,就是归附贵族们的恭顺情况。

    如果人家归附后,要钱出钱要力出力,全心全意跟他走,他又怎么能把人家所有领地都没收了。

    况且就算都没收了,将心比心,也要给人家考虑个一世衣食无忧的好去处。

    但像林葱王国这样的事,刘承宗不打算再经历第二次,一个分明已经向自己进贡的土司,居然在自己需要时截断桥梁肆意妄为,真是莫大的罪过。

    当然守着金沙江上铁索桥确实有强硬的资本,这条江水布满暗礁不通船只,即使是渡船,也只有几段地方能渡过去,主要交通靠的就是铁索桥。

    守住桥口工事,就能让对手望江兴叹束手无策。

    尕马的贵族办事效率挺高,当天下午就找到一条老旧的小渡船,能一次把十几个人送到对岸。

    但他们找到船只的情况也同样被对岸的林葱军掌握,渡船被人在岸上拖到哪里,对岸就有一支百人队持火枪弓箭跟着走到哪里。

    刘承宗站在山头放下望远镜,指着对岸一人向王和尚问道:“问尕马,那人是谁,怀里揣了个镜子。”

    说起来很奇怪,他居然在这里见到了望远镜,而且是从贵族土司麾下的头人身上。

    尕马在身边说,那是阿隆头人,林葱王麾下一员勇将。

    而对与望远镜,尕马显然也认识,解释道:“都是几十年前进来的,白利有,林葱也有,白利的来自四川,林葱的来自乌斯藏。”

    这对刘承宗来说很新奇,在天下边角最封闭的地方,却能在土司贵族手中找到这世上所有最先进的东西。

    林葱王的望远镜,大概来自十年前。

    在乌斯藏的西陲有个叫古格的小王国,如今已不复存在,但在过去,那里文化交流极为频繁,当地既有和尚也有传教士。

    说白了就是国王引来外部势力,对抗弟弟作为领袖的本地宗教,继而爆发内乱。

    国王一家都被捉到邻国拉达克的监狱,这个小王国也在拉达克和藏巴的相继进攻下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战乱中逃出来的人来到林葱,随身携带的物品就有望远镜。

    康藏一带不缺水晶,但缺少做这东西的动力……正如尕马所说,这东西只是贵族的玩具。

    这里的地形不太适合望远镜。

    到处都是山,而且是高山,用肉眼就能站在这座山望见那座山,倒是有一些高得出奇的山峰,爬上去又太过艰难,对观测地形的意义也不大。

    而且匠人几乎不存在社会地位,极少私营作坊,导致物资匮乏生产力低下,所以林葱的奴隶仅仅打磨出几副镜片。

    刚刚上手任谁去做,工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国王没有继续做下去改良技术的兴趣,工匠也没有取得原材料的能力,因此尽管这东西早就有了,到如今依然没什么意义。

    刘承宗摇头感慨,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让任何新奇事物翻越高山,送到贵族土司的手里。

    “大帅!”

    听见身后的呼唤,刘承宗转过头,眼前映入一片质感极好的花花绿绿,狮子军中最有土豪气质的将领来了。

    罗汝才依然穿着奇怪的衣裳,过去他就喜欢抢到什么穿什么,以至于身上经常会穿三四件绸缎袍子扎在一起。

    进入青海的严寒非但没让他改掉这种习惯,反而让他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潞绸的单衣,身上的缎面袄子挺不错。

    罗汝才这件袄在俱尔湾出名得很,请织造匠做衣裳时把人家都听傻了。

    里子用的是兔毛皮,夹层有两层棉花一层棉布两层丝绸细细压织,外面用的是上好的斜纹缎子,下摆坠着边军罩甲常用的五彩布条,但这家伙用的是五彩缎子,而且在衣襟还加了豹皮走边。

    整个人就像个花大姐。

    刘承宗说过他,像你这么穿,战场上容易被敌人乱箭射死。

    罗汝才满不在乎,抬起拳头敲敲胸口,发出哐哐的铁甲声,他在袄子的胸前背后都加了护心镜,铆合的锁子甲加在外甲不易保护到的肋下、大腿内侧和屁股。

    屁股和外甲没关系,刘承宗估计是因为罗汝才屁股被艾穆扎过,所以才专门加了锁甲。

    反正狮子军所有人都把铠甲脱了,罗汝才肯定是防御最高的那个。

    毕竟他和杨承祖,是狮子军里最有钱的将领。

    在煽动平凉造反的过程中,二人收获颇丰,除金银与粮食之外,所有器物奇物及铜钱布匹都被刘承宗赏赐给参与煽动的士兵,他们几乎用以物易物的手段把镇原县买空了。

    在刘承宗看来,顿月多吉的军队虽然在火器上有所不如,但兵力是他的两倍,要想打一场决战,狮子军需要在方圆百里大规模机动,就不能让林葱王在金沙江北岸看热闹。

    他不可能一直派人把守桥头,因此在决战之前,仍需要夺下铁索桥,小揍林葱王一顿,让其知难而退。

    他安排渡河抢夺铁索桥的将领就是罗汝才。

    “大帅!”

    罗汝才兴冲冲跑过来,摩拳擦掌道:“渡船一艘,黄河渡口艄公三个、生在黄河边上的水兵二百组成的水师已经准备好了!”

    刘承宗闻言大笑。

    不过一艘渡船不算什么,真正作为在金沙江上游诞生的‘水师’,将来奠定其流域霸主地位的不是渡船,而是正在制作的羊皮筏子。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此次受阻金沙江,令刘狮子找到己方军队的又一个劣势,他们对桥梁依赖极大,渡河手段匮乏。

    对付这种横在面前的大江大河,只要敌军守住桥梁,他们就会陷入束手无策的被动局面。

    因此为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刘承宗下令从军队里搜集到一些会做皮筏的士兵,赶制羊皮筏子,做好防腐晾晒。

    这次渡河是用不上了,但晒好的羊皮轻便易携带,下次这种江河就拦不住他们了。

    “敌人在岸边能停船的地方下了桩子。”刘承宗问道:“你打算怎么渡河?”

    罗汝才道:“夜里渡,只要船能过去一趟,我们就能泅过去。”

    游过去?

    刘承宗皱眉道:“兵器呢?”

    “兵甲都放船上,我看了,他们沿岸巡逻的人不多,顺水三百步过去也快,干掉他们一队人就有一队人的兵器,只要人能过去,什么都有。”

    罗汝才是个一直活在生死边缘的亡命徒,抬手指着铁索桥道:“占住桥头一刻钟,大帅就能往对岸运百十人,有百十个援兵就能再占住半个时辰。”

    刘承宗道:“你打算怎么泅渡?”

    “泅渡还有啥咋泅渡的,前头的坐船,坐不下的扶船游,再不行就干游。”

    “等会等会。”刘承宗抬手道:“你在船尾系绳子,三更半夜黑得啥也看不见,冷水刺骨让士兵硬游过去,得死多少人?”

    “大帅,情况就这样的局势,要强渡哪有不死人的,没事!”

    罗汝才没事人似得摇头:“我在后边有游,要是沉底儿了,大帅将来攻下林葱记得,算了也别捞了,给我修个坟就行。”

    “不是。”

    刘承宗摇摇头,他欣赏这种视死如归的态度,但不能让士兵真把命扔进江水里,这太蛮干了。

    他指着铁索桥道:“你知道这个铁索桥是怎么做的?王和尚跟我说,是用船把绳子系在对岸,把铁锁通过绳子,凌空划过去。”

    “你坐船把绳子送到对岸,高一点、结实点,这边高、对岸低,把兵器铠甲弄成包裹扎牢了从绳子上顺过去。”

    刘承宗边说边比划,道:“船尾也系几根绳子,在江水里系到对岸,让士兵把绳子系在腰上挂在江水绳上,一路拽着游过去,就算脱手,好歹有个保护,别人能帮忙拽过来。”

    “何况还有吹起来的羊皮,扎好了先抱着过去,管它腐不腐呢,咱不缺羊皮,坏了再做就是。”

    罗汝才一愣,摘了头盔挠挠脑袋,眼中起初满是困惑,随后突然想通了,笑呵呵道:“那行,那我就这么准备,今夜渡河!”

    他本来想不通,觉得没必要搞这么复杂,直接游过去就行了,二百人手都已经选好,尽是通水性的士兵。

    让他相同的是,这支军队,所有羊皮也好、什么东西也罢,都是刘承宗的,那大元帅都不嫌麻烦,他有啥好犟的,又不是让他自己出羊皮。

    夜幕降临,金沙江两岸处处营火。

    睡足了觉的狮子营士兵把渡船拖向岸边,沉重的绳索摸黑搬上船板,罗汝才立在岸边,看向黑暗江水,深吸口气,脱下甲衣跳了起来。

    他学着那些经通水性的士兵,弯腰在江边往自己身上泼水。

    铁索桥这边,王文秀准备的五百冲桥步兵也从睡梦中醒来,检查兵器铠甲状况,王和尚一遍遍向各个队长讲述这座桥能同时负担的士兵重量。

    刘承宗裹着厚袍立在山头,望向岸边的山头,那里的营火黑了片刻,又重新亮起。

    很快,护兵也在他身旁拉起毛毯,面向那边遮住营火。

    他深吸口气,强渡要开始了。

    孤单的渡船被推进河流,船上不着铠甲的士兵握紧鸟铳,在湍急江水中被推向对岸。

    船尾的士兵一点点放下绳索,粗大麻绳在江上飘荡,渡船在艄公浆手的控制下斜斜地向对岸驶去。

    刘承宗看不见渡船,眼睛死死盯着对岸的营地,时间在江水滔滔中流走。

    有士兵跑来报信:“大帅,渡船已经起航了。”

    几乎在士兵报信的同时,刘承宗远远听见一声咚响,声音很轻,但在夜晚传得很远。

    渡船撞在了石头上,船上士兵被撞得东倒西歪,还有人落入水中,但谁都不敢说话,眼睛死死望向不远处的模糊篝火。

    没有动静,桨手捞起落水士兵,老练的艄公检查渡船,船边被撞出裂痕,船上众人连忙乘船离开礁石,船身一点点进水,凭借放出的绳索,船尾士兵一点点报告着离对岸的距离,越来越近。

    没过多久,又是一声轻响。

    这次的动静在刘承宗听来比刚才更小也更轻,但也让他更加担心,因为渡船离对岸更近了。

    实际上士兵已经抵达对岸。

    那声轻响对船上的士兵来说是巨响,他们的渡船斜斜地撞在被林葱军扎进岸边的木桩上,船底被捅漏了。

    这些木桩就是干这个的,他们无法阻拦渡船通过江水,但可以让渡船通过江水就宣告报废。

    在他们看来,想完全阻拦敌军渡河是痴心妄想,但凭借铁索桥与岸边的木桩,能最大限度阻拦敌军渡河的数量,只要数目不多,他们就有绝对的兵力优势。

    毕竟这世上像罗汝才那样强行泅渡的亡命徒是少数。

    轻装简行的狮子兵拽着绳索小心进入江水,用手臂和腿脚探索脚下的木桩,终于他们踩到岸边的沙地,人们压抑着惊喜呼叫。

    二十名士兵顶着衣裳与兵器,踏着江水走上岸边,夜风一吹,人人被冻得浑身颤抖,赶忙擦净身子,穿好衣裳,一齐拽着沾水后沉重的绳索拖向岸边,寻找合适的树桩。

    很快,一条悬空的索道,与水面上的绳索就固定在金沙江上。

    岸边大量士兵跃入水中,拽着绳索被湍急江水斜斜推向对岸。

    一包包装好的兵器铠甲在山上凌空悬下,同样被送至对岸。

    就在此时,刘承宗看见对岸的营地里,一支队伍打着火把,宛如一条火蛇,从山上蜿蜒而下。

    “去告诉王文秀,抢夺铁索桥的战斗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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