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看见西边来的贼,文安驿城的东南角楼上,齐双全一直沉着脸。

    他是延安营前哨左司的三队什长。

    姐夫叫马茂官,去西边割首级没回来。

    坏了,姐夫没了。

    而后叛军三面围住驿城,南边山里很快传来阵阵炮响。

    拉住相熟的将军家丁问过,家丁脸上露出悲哀神色,对他说贼人太多了,南边的后哨恐怕撑不住。

    齐双全并不认为围在驿城外的这些人是贼,他们兵阵严整、装备整齐,分明也是一支军队。

    跟早前被追击的王左挂、混天王甚至曹操,截然不同。

    他更愿意把这些人称为叛军。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叛军在城下四处堆放木柴,点起高高的篝火,把城下照得通明。

    齐双全端着鸟铳瞄准叛军,试图给姐夫报仇。

    他击中一个抱着木柴贼兵,铅子打穿勇字盔,一捧木柴落在地上,那贼兵倒在地上抽搐片刻,看模样好像只是个十五六的少年人。

    他手下也有个像这年纪的小兵,是个西安卫勾来的军户,在什下经常被老兵欺负,所以总粘着他,野外睡觉都要跟他背靠背。

    那小兵从小只见过几次钱,从来没有过一文属于自己的钱,所以对军饷有非凡的渴望,被勾进延安营还欢呼雀跃。

    整天缠着他问。

    “长官,是不是当了营兵就有军饷了?”

    “我能有多少军饷啊?”

    “发了军饷我该干啥呀?”

    很烦人。

    齐双全都不知道自己跟了延安营,一年到了能发几个钱。

    夜晚的角楼风很凉,齐双全抱着鸟铳和小兵背靠背蜷缩在城垛后,驿城内挤了太多人,狭窄的街道上到处都是躺下的士兵。

    尽管篝火就在身旁,可这并未让他舒服半分,反而因一边冷一边热,更难受了。

    在半睡半醒间,都怪那小兵,整天逼逼叨叨军饷,让齐双全做了个很乱的梦。

    梦里他带三个外甥和姐姐进了军营,姐夫拉着他们说发饷了,发了很多饷,从万历年欠的饷全都发了,整个西安府城的所有酒楼里坐得全都是兵。

    轰地一声巨响把他惊醒,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尖啸声已在头顶飞过。

    实心铁弹砸穿角楼檐牙,瓦当碎裂四射,斗牛蹲脊兽的半个身子旋着打在他的身后。

    转过头,睡眼惺忪小兵捂着后脑缓缓转过脸来,吃力而缓慢地朝他傻笑一声,似乎想说点什么。

    随后身体就瘫软下去,甚至没发出一声呻吟,只是每隔几息身体微小地抽动一下。

    还没等齐双全从呆滞中反应过来,小兵就没了生机。

    城头已然大乱,处于被包围恐惧的士兵们从睡梦中惊醒,胡乱在身上挂满甲胄。

    自己的、别人的,穿着不知是谁的铠甲,握着不知是谁的兵器,紧张兮兮向下望。

    望向城下灯火通明,望向河对岸的一片漆黑。

    城内的军士,宿于街道的、睡在室内的,在号角声中一队队集结、登城。

    他们先是神经质地盯着身旁的人,直到认出身旁袍泽,才紧张地望向城外。

    没有动静。

    仿佛那声炮响是他们的幻觉。

    只是小兵脑袋里流出满地的血是真的。

    就在他们放松警惕时,有人指着城外深处渐显现的人影。

    那是十余个骑在马上的人影,似乎担心遭受炮击,他们站得很散,排出大横队,在阴影中缓缓朝前踱马。

    离近了,他们在篝火旁高呼万胜,挥舞旗帜围篝火奔驰。

    就着篝火光亮,齐双全听见有人说,那是驻屯在梁家河后哨的旗帜。

    没人知道后哨的情况如何,只是驿城中的士兵士气低落。

    艾将军登上城头,专门到东南角楼来看了一趟,眼中满是悲悯。

    他问了小兵的姓名,本想割下一缕头发带回给家人,却被告知小兵没有家人,只好俯身用手合上那双对世界充满好奇的眼。

    等将军离去,一切重归平静。

    齐双全靠在冰冷的墙垛后,闭上眼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去西南打过奢崇明,生离死别见得多了。

    死个人不该让他寝食难安。

    可他闭上眼就是小兵找他要军饷。

    这很反常。

    他摸了摸小兵,已经凉了,别人都在呼呼大睡,只有他还在想小兵死前想说出口的话。

    想了又想,齐双全从腰囊摸出一文钱,先放在小兵胸口衣裳里,后来想想,又拿出来使劲掰开小兵紧闭的嘴,把那枚嘉靖通宝放进去,合上。

    这次他终于能睡着了。

    夜里叛军又放了两次炮,一次是大炮远射,另一次是把四门小炮推到河岸这边,灌了散子朝城头打。

    这一夜齐双全断断续续睡了有一个多时辰。

    清晨醒来时,天色还未全明,但西门外的叛军正在交兵,听人说是驻扎在火烧沟的前哨部队,在敌军侧翼发起袭击。

    所以叛军的东面围城部队也在向西调动。

    将军在驿城内传令,不鸣金鼓,选出五队出城拖延叛军援军,并派马兵奔赴榆林求援。

    城门才刚刚打开,对岸的炮兵就在二百步外发起轰击,红夷和佛朗机,一颗颗实心铁弹往城门洞里钻。

    齐双全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惨呼声,烦躁地搓了搓胡须,骂道:“到底谁他妈第一个做的城门?”

    想进来的进不来,想出去的出不去。

    策应的步兵都被炮弹轰得出不得城,最后只有二十余骑硬顶着奔出城去,叛军隔着河岸一排铳打过去倒下一半,剩下的也自相溃散,被敌骑追逐。

    西边交战声很快停息,但贼兵没停,留下部队在城外围困,大部队朝西边火烧沟攻去。

    齐双全所述的百总队被把总从角楼撤了下来。

    今天夜里他们能睡屋子了,八十七个人,四间房,其中一间没房顶。

    可是抬着小兵的尸首下城,弟兄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尸首被抬到城北的官署里,里面放了二十多具尸首,那些被炮直接打死的都惨不忍睹,小兵算模样不错的。

    撤到城下也不能闲着,驿城里的老树、房顶和城里的野草遭了秧。

    下午,一身恶臭的将军大公子带着家丁,收走了步兵马兵所有未经鞣制的革带、皮张与皮靴,还从军中收拾了备用草鞋。

    城里有三口井,但只有一口能用,昼夜不息打水也难以供给上千军士饮用。

    另外两口井,其中一口被碎石堵死,到现在还有军士下去掏。

    最后那口井,里面泡着死人,听人说最早捞出了只官印,好像是驿丞在驿卒暴动时被推下去了。

    那口井在上午就已经在将军的命令下清理出来,下去抱尸首的就是大公子艾怀光。

    否则很多人宁可渴到抢别人水喝,也不愿吊到井下头干这事。

    围城的第二个夜里,关中兵吃到出兵以来最奢侈也最简陋的一餐饭。

    马肉草根干草煮面条。

    艾将军三个在军中的儿子都带家丁散在队伍里,跟关中来的军士一起吃饭。

    大公子怀光吃饭很快,他的衣裳脏了,换了身带血的死人衣裳,简单洗了洗,便坐在队伍里跟军士聊天。

    齐双全问他:“少将军,今天不是把皮子收上去,咋面里没有?”

    “你想吃啊?”艾怀光笑眯眯地摇着头:“我尝过了,咬不动,还得再泡两天,水的事已经解决了。”

    “将军今天让我掏了口井,嗯……”提起来掏井,艾怀光就想吐,他咬牙忍了忍,道:“我把下边擦净了,等它洗两天,脏水流走,我们就有三口井,水足够用。”

    “兵粮也不用担心,我们携有千余人的四日兵粮,还有六日紧急军粮,还有骡子驴、牛和战马,四日兵粮混了草根、干草、生皮、大牲口肉,足够用八日,倒时候再杀牲口。”

    “这附近连百姓都没有,城外的贼子凭啥能围我们一个月?今天已经向榆林求援了,杜总兵要不了就会发兵来援。”

    艾怀光和士兵一样盘腿在地上坐着,摆手道:“弟兄们在关中过好日子,被将军招来,在这驿城里吃草根啃皮子。”

    “将军说了,等打出去,弟兄们能大鱼大肉吃起来,他就带我吃熊掌去;但只要在这城里,弟兄们吃什么,我们父子就吃锅里剩下的,只要我们没饿死,你们就不必担心饿死的事。”

    说着,艾怀光把头转向南边,那是城外叛军营地的方向:“我要是快饿死了,就出去捉俩贼子给你们吃。”

    在军士们一片叫好声里,齐双全看着神采飞扬的艾怀光,他悟了。

    人们都说艾氏一门三代将军,代代都把儿子带在军中。

    从前齐双全总觉得,父子兵上阵还有个勇气,父子将军上阵好像没啥用,而且一死就绝户。

    可今天他的想法变了。

    将军把儿子带在军中真的很有用。

    士兵不愿做的事,儿子能做;士兵不愿吃的东西,儿子能吃。

    将军儿子都做了,士兵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将军的儿子都吃了,还吃得巨香,他们又有什么不能吃的?

    艾怀光伴着夜幕走回南门的城门楼,军士们士气已得到很大提振,贼兵又向城上打来几颗炮弹,令他烦恼得很。

    ‘这贼子的火药就用不完?’

    城门楼的房顶被炮弹打得落了一地灰,走进城门楼时,艾穆正用兵书遮住饭碗,挥手驱走面前坠落尘埃。

    “咳……怀光,军心如何?”

    艾怀光抱拳道:“父亲,军心可用。”

    这让艾穆放下心来,吹走椅子上的浮土重新坐下,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旋即一笑,拿开遮住饭碗的兵书。

    碗里浅浅的汤底,趁着两块带压印的方皮,艾穆笑道:“真该听你的,确实咬不动。”

    怀光朝碗里看了一眼,露出想笑却又不敢笑的尴尬神色,随后正色道:“将军要以身体为重,皮子草根,还是让孩儿们吃吧。”

    艾穆轻笑一声道:“你老子的身体好的很,一拳能打死一头牛,若非凭你爷爷的军功荫了参将,我也像你毓华叔一样考武举去了。”

    “这几块皮子,吃不死我。”

    说到死字时,艾穆明显楞了一下。

    在父亲艾应兆还活着的时候,艾穆从来没想过有天自己会死。

    总以为有无限的时间,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但当父亲故去,好像突然间有个停止的沙漏被倒转过来,里面装着他剩下的时间。

    他能清晰地看见自己人生的尽头。

    像一只大手在背后,推着人往前跑,又让他禁不住向后望,怕把娃娃落下了。

    对他突然间的沉默,艾怀光并不理解,只是抱拳问道:“将军,怎么了?”

    “怀光……”

    艾穆摇摇头,深吸口气调整了心情,正色道:“军士要以诚相待,有些事可以瞒骗,但有些事绝不可瞒骗。”

    “为父可以让你们告诉士兵,我们兵粮充足,足够用到下个月。”

    其实他们的粮草非常紧张,即使按照不能保障战斗力的配粮,也就只够吃半个月。

    因为酱和醋不够。

    没有酱就没有盐,没有盐……十五日之后,整支队伍将变成软脚虾。

    而且杜文焕,艾穆并不确定杜文焕是否有胆量带兵来援。

    能让艾万年带兵来,都算是艾家祖坟今年的香没白烧。

    只是如今艾万年未必走得开,所以援军的事……其实艾穆心里没指望援军。

    “但不能骗士兵说,为父跟士兵吃的一样,而其实吃的不一样。”

    艾穆伸手指向艾怀光,脸上带着些笑意道:“在你看来这是件小事,而在士兵看来是侮辱,大明律里,军民殴打本管长官,若为自取其辱,可是无罪的,难道你想让为父挨揍么?”

    月光撒照大地的同时,城西又一次传来了交战声。

    这次战斗时间持续得更长,打得也更加激烈。

    艾穆赶忙走出城门楼,他看见这一次,城外的贼兵毫无动作,围困在东边的部队依然稳稳地扎在原地。

    这不禁令他皱起眉头。

    紧跟着,城墙有军士快步跑来,向他报告道:“将军!前哨张千总率部猛冲敌阵,将城西敌军击退二里,如今正沿护城河浮桥至西门,开不开门?”

    “快开门,这还等什么?”

    “他,他们的辎重被贼兵拦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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