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头山。

    宽阔晒场被军士们围出圈子。

    正中间,刘承宗顶盔掼甲,拄丈八长枪而立,抬手顶顶头盔眉庇,皱眉看向天上太阳。

    分明已经入秋,晌午的太阳还是又烈又毒,能把远处山地蒸出虚影,闷得人透不过气。

    他转了手腕,五米多的长枪放下,前手把住枪杆、后手在腰间攥住粗大枪尾,一跺脚,硬板地被踩得砰砰响,道:“再来!”

    在他对面,是右哨一名从前铺司兵出身的步兵,不会使大枪,握住七尺缨枪,点头道:“将军,得罪了!”

    铛!

    场边坐在地上的曹耀肩靠鸟铳,抬手用铁勺在陶土坛子上轻敲一声。

    两人缓进,两枪相交。

    铺司兵猛然挥枪格开长枪,试图随后突入,不过力道差些,没能把长枪砸开。

    刘承宗退后半步,后手前推同时上步,枪头轻点在铺司兵胸口护心镜上,退后收枪,重新将长枪拄在身侧。

    曹耀道:“左哨步卒杜良才,兵勋八等!”

    骡子营第一次定兵勋,程序并不严谨。

    步兵,只要能用矛、镗把、钩镰枪、腰刀这些寻常兵器,跟刘承宗打个有来有回,攻防五个回合,连打两场,就是兵勋五等。

    不过攻防五个回合还互相摸不到的几率很小,基本上能分出胜负。

    赢了是四等、输了是六等。

    眼下他身后,就站着俩兵勋四等的士兵。

    打过这场,刘承宗把头盔摘下递给其中一人,边解甲边道:“太热了,你们兄弟替我各打十场,打完咱就歇。”

    这话搁在别处,大热天,披全重甲一场两局,十场能把人累虚脱。

    不过在今天的崖头山,倒是稀松平常。

    人们的兵器技艺有高有低,但吃饱饭的日子还短,身体都没恢复到正常水平,大部分战斗都非常简单。

    刘承宗卸了铠甲,跟曹耀坐在一起:“弄点水来?”

    曹耀乐了:“有水,但饮水不洁,易得瘟病,咱的水都不干净,将军身体金贵,不能喝呀。”

    这老贼不好好说话。

    刘承宗皱眉道:“啥意思?”

    “没啥意思,有军法嘛,山下边七口井,就两口深井能打上来水,村里都没人了,我问了钱老汉,今年春天没淘井。”

    说着,曹耀挤挤眼睛:“打上来都是脏水,得烧,从延水关带来的煤用完了,我已经让人去拾柴火,估计到晚上才有水喝。”

    刘承宗明白了,曹耀在恶心他。

    果然,这老贼边摇头边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军法已经传达下去,弟兄们都很听话,不能欺负老百姓,自然也不能扒人家房子,没柴火就去拾呗。”

    曹耀是一脸的无赖相,笑道:“那魏迁儿不是觉得没啥,他是没带过兵,我让他带人拾柴火了,将军你就看好了,明明扒俩院子就有,却要大太阳地下捡柴火,看他的马队有没有怨气。”

    “曹管队,这就不好了。”

    一旁坐着的高显道:“马队有怨气,对咱也没好处啊。”

    “怎么叫不好,你高老三有别的办法?这事总要有人做吧,不让他去,好,你右哨去拾柴火,要么你劝劝去打探消息的瓤子,让左哨去,反正我炮哨的兵不去。”

    高显抬手:“你……”

    曹耀看差不多了,站起身把勺子朝高显丢过去,嗤笑一声:“嘁,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让你去你也不去,我这是给营将谏言呢,没你高老三的事,歇着别说话。”

    他示意刘承宗到一边来,二人挑了个没人的院子走进去,俩人靠墙根坐下,他才道:“不是我摆老资历,大事上听你的,没让弟兄们吃过亏,我也清楚自家能耐,当个山大王还行,但自己干不来大事,我觉得你能干大事,所以你往哪指我往哪打,不过听哥哥句劝。”

    曹耀对刘承宗小声道:“万历四十七年,哥哥就是管队了,带兵可不光打仗,军法是约束士兵为己用,不能死板背条例。你将心比心,明明拆个屋子就能烧上水,却让人顶着太阳拾柴火,军士能服气?”

    非常有道理。

    刘承宗缓缓点头,这事换了他,心里也不舒服。

    见他点头,曹耀很高兴,感慨道:“你们一家子是真有意思,你大耿直正派,你哥刚毅勇猛,都死板的听不进劝,你能听进去可太好了,你哥那人哪都好,就是不懂变通,明明是个队长,对兵书里的要求比将军还信,他教出来你做这些决定,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我跟你哥不一样。带兵啊,头目就是个老妈子,平时把兵伺候舒服,战时兵就能让我舒服,就算打败仗,他们也会记得护着我跑,因为天底下再没有人能像我这样对他们了。”

    一时间,刘承宗心里有些复杂。

    被人当面指出自己错误,即使避开旁人,能不逆反,就已经是人类十分难得的品质。

    更别说欣然接受了。

    比起欣然接受,群臣吏民敢面刺寡人之过者,杖一百徒七年发配充军,更容易让人心里舒服。

    不过刘承宗心里更多的,确实是高兴。

    他仿佛看见一扇新的大门发着光,朝自己缓缓打开。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一板一眼的刘承祖给他传授行军驻营的技巧。

    “这么说来,用边军军法,确实是我急躁了,我只是不像让军士养成掳掠习惯,侵略四方,却没对这样的事考虑周全。”

    刘承宗先承认了自己的错误,随后道:“但不能认,也不能现在改。”

    曹耀也点点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道:“是不能认,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告诉你,今后三思而后行……不过不现在改,那你打算怎么办?”

    刘承宗靠着土墙坐在地上,细细思索这件事。

    片刻后,他转头用非常确信的语气,对曹耀道:“曹大哥,这是你给我设了个局。”

    他们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但指派魏迁儿的马队去拾柴,是曹耀决定的,没通过刘承宗。

    他估计是在魏迁儿率马队监视河滩之前,曹耀说了缺少柴火的事,不知道通过怎样的语言激将,魏迁儿就顺便干这事去了。

    这事的影响应该并没有那么坏,而且军士的怨气,也未必会上升到对刘承宗本身的不满。

    很可能到他们对队长魏迁儿不满那里,就结束了。

    “对。”

    曹耀大大方方就承认了,摆手道:“不过你可不能怪我,我是全心为队伍着想!发现自家将军有纸上谈兵的书生气,曹某作为部下,岂有不劝之理?”

    这老贼摇头晃脑,最后一句都用出了唱腔:“三言两语,你们刘家人听不进去,得见棺落泪。”

    “你屙出的屎,就别让我来擦了。”

    刘承宗见他承认,心里很轻松,笑道:“说说吧,你肯定有办法解决这事,不然就算我解决了也会怪你,解决办法不高明也会,要是你把柴火藏起来,那可就太笨了。”

    “嘁,看你说的我成啥了。”

    曹耀也很轻松:“确实没柴火了,还剩烧两顿饭,水的办法也好解决,不过我还是想先听将军有什么办法。”

    曹耀说了,三思而后行。

    刘承宗真的就开始三思。

    这件事不大,但很有可能因他选择的解决办法,对队伍造成深远影响。

    在曹耀这里,刘承宗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再去改正错误。

    这是个人对个人,曹耀是个好大哥,说的对,该听,那就得听。

    但他承认的错误是自身阅历不足,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将军法传达全营前考虑不够周全。

    而非严行军法这件事本身是错的。

    如果出去,让人把房子扒了烧火甚至更改法令,不但不能让去捡拾柴火的士兵感激他,反而会其他哨的士兵认为,将军推行军法的决心不过如此。

    就把这件很简单的事弄复杂了。

    刘承宗摊手道:“还用我哥教我的老办法,身先士卒,我跟他们一起放马拾柴,等大家已经熟悉昨日的军法,下次换营地找个无人村庄,有组织的扒一座屋子。”

    曹耀被他的解决方法逗笑:“坏事让你变成好事了,我可不是故意给你找事,水的办法我能解决,你知道,你嫂子是北直隶大户人家出身,她家修井时要在井底贴瓦垫炭,打上来的水就干净。”

    “我在北边落草的时候,她给我做过一种滤桶,在木桶底打孔,桶底垫干草、竹炭、石子,放一枚贯众,生水滤过饮用,从不害病,我想你可以等人们被拾柴拖得有些急的时候,拿出滤桶,也能收收新降边军的心。”

    刘承宗听这个觉得很熟悉,跟他另一份记忆里野外处理生水的方法原理基本相同。

    基本相同,意味着靠谱。

    不过他觉得曹耀说的不是心里话,拿出这东西,对收新降边军军心的意义不大,更大的意义恐怕是曹耀不想抢自己的风头。

    他并未点透,笑道:“原来你在这等着我呢,挺好,那就先按我的办,烧水前把滤桶拿出来,该烧水还是要烧水,缺木柴这事,就是提醒咱该找个大户劫富济贫了。”

    “等瓤子打探消息回来吧,不过你发现没有……”曹耀正经道:“咱这个营构成有问题。”

    “啥问题?”

    曹耀一脸费解:“偌大一个营五百多人,战场上居然经常需要首领冲锋陷阵;全营五百多人,居然只有我能给你出出主意,非常缺少有才能之士。”

    “这事它没办法啊,能打的还好,今天的比武不就选出了钟虎钟豹两兄弟,他俩武艺可不比我差。”

    钟虎钟豹是今天比武时那两个兵勋四等的士兵,正在晒场上代替刘承宗校验军士。

    俩人是亲兄弟,世代卫所军出身,过去都是靖边营的兵,擅长马上枪矛腰刀技法,武艺都不错。

    刘承宗道:“能被咱招过来的人,出身都高不了,但凡有个退路,谁都不愿当贼;人家要不像从贼,就算绑了也放心,除非有像路游击那种,很想带在身边的,否则我也不愿意强迫别人做贼。”

    若说别的问题,刘承宗大约都有办法解决,唯独人才,没丝毫办法。

    早前想把路游击绑了,能不能从贼落草还要两说,结果谁知道路将军躲过几十颗炮弹,被个小木片扎死了。

    至于其他人,延水关一战投降边军,愿意跟着他们干,全部都是士兵,没一个有官职在身。

    这种出身,只能招募到些有武艺的,识字的都没多少。

    那几个被提拔为队长的新降边军,没别的优势,就凭识字,能把其他人名字写下来,就成了队长。

    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有学识的更少,这世道确实不少这样的人被逼反,可跟被逼反的寻常百姓比较起来,人数还是非常稀少。

    这事只能等他们回延安府,跟父兄汇合,再加上杨鼎瑞、宋守真,凑到一起才能算有个商议主意的智囊团。

    曹耀也就随口一说,自嘲地笑道:“咱老曹就先勉强给你当个狗头军师吧……你觉得这会,咱在山西再干个大的,合适么?”

    “干大的,你指的是什么?”

    曹耀抬手在地上花了几个圈,搓着手道:“我问了钱老汉,这附近大致地理,细的不知道,只知道这是属平阳府的隰州,隰州北边就是汾州府的孝义县,再往北的县,叫汾阳县,是汾州府治所。”

    刘承宗摇头道:“又是府城啊,府城有卫军,而且在山西干个大的,容易让两省合军剿咱,那可就没有歇息之日,整天逃亡了。”

    “我才说到这,你就觉得大了?这可不像你的胆子啊,还有更大的呢。”

    曹耀在地上指着他画出的路线,脸上带着兴奋笑容道:“这个汾州城,是晋藩庆成王府所在,我以前在宣府当兵,就听说过庆成王,第一代庆成王生了一百个娃,全长成了,他们的王府修得像皇城一样,你就不动心?我七八年前就想抢他们了。”

    “抢不了……”

    刘承宗还是摇头,就在曹耀逐渐失望的时候,他说道:“不过来都来了,总得先探探吧,庆成王府的路线,还有他的庄田,现在抢不了王府,以后能啊,而且抢王庄。”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咱们兄弟难道还不在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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