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击将军路诚在夜晚抵达井家沟。

    他的部队没能按时派遣斥候汇报情况,依照事前约定,那就是出事了。

    把总肃容站在晒场,麾下四百多名官军步骑噤若寒蝉。

    另一把总脱了衣甲,赤膊在边上跪着,他部下二百余名军士散在村里,寻找可能的踪迹。

    他们都知道将军很生气。

    村庄透着诡异的安静,塘骑火把映照下,院墙仍带着铅丸箭矢打出的孔洞。

    顶盔掼甲的路诚面无表情,站在夜幕下的晒场。

    他的脚下有个被压实的浅坑,那是虎蹲炮打放,炮身后坐出的印记。

    离这印记不远,有毁坏的车驾,还有大片被黄土盖住的血迹。

    看样子,尸首都被带走,贼人走得匆忙,踪迹掩埋草率。

    很快,有人从大院里跑出来叫道:“将军,找到了!”

    路诚瞥了一眼跪在旁边的把总,神色不善:“还在这跪着干嘛,快去看看你的兵!”

    游击将军路诚其实对部下并没有很生气。

    让八百多名部下在四个村庄就食的命令,是他亲口下的。

    并非麾下两个把总、八个百总擅自行动。

    下令时他就知道,做出这样决断很容易遇袭,被贼人各个击破。

    可是有办法吗?

    依照朝廷规制,官军在调兵次日才能在讯地得到补给。

    其次就算延川县衙想给他们提供补给,也没这能耐。

    十天之前,路诚带兵进延川,携带兵粮被吃光,甚至以为延川县已经沦陷贼手,官道旁所有驿站全被抢个干净。

    急递铺也都被焚毁。

    他的兵硬扛着饿了三天跑回去,吃了几天饱饭,这才再横穿安定县经清涧过来。

    作为将领,路诚最清楚自己的兵都是什么样的人。

    靖边堡也没能力给他们提供兵粮,满打满算凑了三天的六顿干粮。

    这六顿干粮是追击、被围用的,不能吃。

    秦兵都是好汉,最能忍饥耐饿,而且对他的任何命令,执行起来从来不打折扣。

    路诚下令不准吃,他的兵不到饿死,绝不会吃上一口。

    要剿匪,要让士兵吃饭,延川又穷,老百姓都啃草根了,连个能让他们吃饱的大村子都没有。

    他能怎么办?

    只能让兵把老百姓吓跑,剩下点啥就让兵吃点啥。

    就这还得让部下散开了,不散开一个村子吃不饱是小事,总得给百姓留点东西吧?

    遇袭不遇袭,只能听天由命。

    有些路明知走不通,也只能硬着头皮走。

    “将军,王百总还活着。”

    无奈归无奈,这会听见部下百总还活着,路诚又生起气来,迈步进了大院后宅,看了一眼又出去了。

    对左右道:“给他们弄点水,他娘的。”

    大院后宅的情景很气人啊,成片的边军,嘴被塞实了,手脚被捆着,身上被扒得赤条条,一个挨一个在地上躺着。

    贼人还怕他们被冻死,很贴心地从村里弄来棉被,给他们盖得均匀。

    头对头、脚对脚,四个人盖一床,每个人都很暖和。

    路诚走出院子,另一边的旗总也跑过来,垂头报道:“将军,袍泽尸首在那边。”

    “让王百总穿好衣裳过来见我。”

    官军的尸首铺了两个院子,放得很整齐,铠甲兵器及身上携行物件都不见了。

    片刻后,虚弱的王百总穿村子里找到的布衣上前跪倒:“将军,卑职无能,被贼人袭击……”

    “贼人从哪来,有多少,怎么打的,到哪去了?”

    路诚面无表情地在尸首间巡视,帮死不瞑目的部下盖上眼睛,一连问出四个问题。

    当他走到一具尸首旁边时,停下脚步,他认出这是麾下另一名百总,掀开贴在身上的染血中单,胸口血迹已经变色。

    没了木杆的矛头还留在身上。

    路诚眯起眼睛,在胸中酝酿的怒气终于再也忍不住,转头怒视王百总道:“他的兵,怎么能让敌人凑近了把他杀掉?全队都该死!”

    王百总叩首在地,用极快语速道:“贼兵不知从何而来,有四百余,多轻骑呼啸而来,箭矢如雨。

    我等于院中据守,以飞礞炮还击,贼兵乌合,本已被我部以飞礞炮击溃,齐百总这才率军出去。

    不料贼首异常骁勇,藏身镫里单骑突阵,投矛把齐百总掷死,还左右开弓放死我部数人。

    贼众由是大为振奋,马队重新集结,两翼掩杀而上,我等寡不敌众……”

    “然后就向贼人投降了?”

    路诚脸上看不出喜怒,垂着眼皮瞥了王百总一眼:“身上连个伤也没有,被人扒得白白净净,像捆活猪一样。”

    王百总无话可说,再叩首在地。

    路诚也没在这个事情上多说,他见过很多敌人大势已去后投降的样子,没好气问道:“那贼首什么样?”

    这世上勇猛的人多了。

    也就只在乌合之众里,个人勇武才能挽回颓势。

    因为乌合之众不懂战斗、不懂战争。

    一炮打响就能四散而逃,一人勇猛也能重新鼓聚。

    散和聚,都只是乌合之众被击溃的一种表现形式。

    他们不该散也不该聚,只需要坚守岗位不动如山。

    “北军盔,两瓣的,赤色边军长甲,骑兵的,还有……还有那匹马。”王百总抬起头,急切道:“红鬃杂花北马。”

    路诚恍然大悟,这贼子是个逃兵头子。

    北边军的衣甲,弓马娴熟,毁了延安府城到延川的所有急递铺和驿站。

    都能对上,应该就是前些时候杀进延安府的刘承宗了。

    “自己冒头出来,倒省了我们工夫。”

    路诚缓缓颔首。

    从延绥中路参将府领到命令时他还担心,杀进延安府劫狱的刘承祖、刘承宗兄弟俩当过边军,其父又是做过小官的举人。

    这一家子对边军非常了解,可能早就藏起来,不好捉。

    为此还特意派人去鱼河堡问过他们的情况,提到过刘承宗有一匹染过头的红毛马。

    没想到他们胆子大得很,非但不逃跑,还敢截击官军。

    想到这,路诚的心情又好了起来:“知不知道他们往哪去了?”

    “卑职,卑职听院外有人小声提到过山西。”

    山西,山西……路诚想着,突然神情凛然:“坏了,他们抢了你们兵服甲胄,又当过边军,怕是要骗延水关!

    快,集合各部,驰援延水关!”

    夜幕下的井家沟,官军点着火把好似山塬间蜿蜒的火龙,越过延川县城,向四十里外的延水关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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