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太子遭到言官的反对,御座上的崇祯帝的脸色不是太好看。大明财政一直分为两头,一头是户部的太仓,另一个头是内廷的内仓,神宗皇帝时,为了太仓和内廷,神宗皇帝和臣子们闹的很不愉快,后来虽然平息,但争议一直都存在。

    对文官们来说,皇帝手里有这么大的财富,却不受户部监督,心里很是不安,担心皇帝会乱花钱,因此但是有机会,他们都会想方设法的向内廷要钱---天下都是你朱家的,你不给钱谁给钱?

    但对皇帝来说,内廷的上上下下,紫禁城的将近十万人口,都需要内廷库来支撑,吃穿住行,哪一样都得花钱。自从徐阶当首辅时,拒绝了嘉靖皇帝修建宫殿的要求后,文官集团将徐阶视为楷模,以后但是皇帝提出,修宫殿或者是提高待遇一类的要求,都会被他们拒绝,言官们更是长篇累牍的上疏劝诫,这逼得皇帝们不得不积攒私房钱,以免向户部伸手要钱时,再被打脸。神宗皇帝时,开征矿税,到各地方搜刮,虽然惹了不少民怨,令文官集团十分不满,不过却也积攒下了相当的积蓄,其后辽东战事的银子,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出自内廷。

    神宗皇帝时,内廷还有一些进项,但之后的光宗,天启到现在的崇祯帝,都是只出不进,内廷早已经空虚,周后在后宫织布,崇祯帝的袖子破了也都是补补缝缝,舍不得换新的。但他们省的太多,也抵不过内外战事和天灾**的消耗,崇祯十五年,是崇祯皇帝登基以来,最困难的一年,前两年的税赋全部都消耗在了松锦,松锦之战的失败也就意味着大明朝廷的投入血本无归,两年中积欠下的银子,全部压在了这一年要清偿,孙传庭到陕西练兵,也不过只能拿到六万两的银子,若非太子在年初的一番折冲,若非扬州查盐和几个勋贵抄家的罚银,加上古玩店,太子在京营练兵也是难有银子的。

    内廷再困难,崇祯帝也没有伸手向户部要银子,因为他知道,户部的银库比他面前的桌子还干净,但这并不表示他心中没有怒意,每年应收的税收都是短缺,从内阁到户部都束手无策,无人能解圣忧,只知道在朝堂诉苦,今日又是如此,明明知道内廷无法承担每年两百万的京营军饷,但却做壁上观,甚至对太子指手画脚。

    对臣子们不满,但对太子的提议,崇祯帝却也不敢直接赞同,原因两个字:祖制。盐税归外廷是祖制,除非朝臣们赞同,否则他不宜轻易表态。

    因此,崇祯帝阴沉着默默不说话。

    “殿下,据臣所知,长芦盐场一年的盐税不过十万两,河东盐场十六万两,两者相加一共只有二十六万两,但京营军饷的亏空有一百万两,这二十六万,能抵得上吗?”

    言官的反对声中,终于有人提出了一个实质性的问题。

    朱慈烺转头看,乃是兵部尚书冯元飚。

    冯元飚今年六十多了,体弱多病,今年的早朝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因此说话都气喘吁吁了。

    对冯元飚,朱慈烺是非常尊重的,明末的几个兵部尚书,除杨嗣昌之外,就属冯元飚了,只可惜任期太短,提出的建议又不能被崇祯帝采纳,以至于一事无成。但就个人见识来说,冯元飚在现在的满朝朝臣中,足可以排到前三位。

    朱慈烺向冯元飚拱一下手:“是不够,不过朝廷财政困难,内廷和户部要共体时艰,学生不敢要的太多,户部支持一部分,剩下的还要请陛下从内廷筹集。”

    一共需要一百万,户部只出二十六万,剩下的七十万却要内廷出,算起来,户部占了大便宜了。

    “是惯例呢,还是权宜?”冯元飚问。

    “权宜。”朱慈烺道:“但是国家过了这一段艰难,河东盐场和长芦盐场,都会还归户部。”

    河东盐场在山西安邑县,长芦盐场在天津海河,两个盐场供应了京畿,辽西,保定,河北,山西,河南,陕西的一部分,北方人吃的基本都这两个地方的盐,但两者并不是大明最大的盐场,大明最大的盐场在两淮,供应全国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食盐和盐税。

    冯元飚点点头,再问:“两处盐场交与内廷,盐运司的官员是否要撤离呢?”

    朱慈烺知道,冯元飚问到点子上了,或者说,殿中群臣都担心,一旦两处盐场交与内廷,内廷派出太监管理,两处盐场说不得就会乌烟瘴气,鸡飞蛋打---文官和宦官的矛盾和对立,贯穿了整个大明朝,最高峰当然是魏忠贤当政时的那一段时间,崇祯元年,魏忠贤倒台之后,文官和宦官的对立虽然有所缓解,但文官们依然对宫里的太监们保持极大的警惕和提防。

    “不,仍用原来官员,只不过他们直接负责的上司不再是户部,而是内廷了。”朱慈烺回答的宛转,但冯元飚却已经知道,太子并没有用太监督办两处盐场的意思,于是不再问,向太子一拱手,退了回去。

    冯元飚什么也没有说,但他的态度却已经清楚展现出来了---对太子的提议,他是支持的。

    朱慈烺心中感激,在这之前,他并没有知会冯元飚,相信吴甡也不会私下和冯元飚说,但冯元飚却能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实属不易。而且他能感觉到,其实冯元飚已经看透了他试图通过两个盐场撬动盐政的意图,但却依然支持,由此看来,冯元飚对他“改革盐政”的想法也是支持的。

    有冯元飚带头,一直强忍着的吴甡也站了出来,声音洪亮:“从去年五月到十二月,京营连续在外征战,粮饷皆是内廷所出,若是各地督抚出兵,不知道户部要耗费几何?今年京营扩军,军饷增加,户部自当全力支持,臣以为,河东盐场和长芦盐场交给内廷,由内廷全权负责京营的军饷,并无不当,两处盐场的盐税,就地取用,就地用于京营,何必再到户部银库里折腾一圈?”

    兵部左侍郎张凤翔也站出来支持。

    京营招兵买马,操练精兵,其实是为兵部分忧,兵部没有不支持的道理。

    兵部都支持,但另一个主角户部官员却都是沉默,

    明朝万历年间的《户部行盐法十议疏》中记载:国家财赋,盐法居半,盖岁入白银四百万两(不算粮米),其中有两百万是盐税,而负责收取盐税的户部盐运司,则是大明所有衙门中,最肥缺的所在。盐运司拥有余盐发卖权,每一张余盐发卖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虽然长芦和河东都是小盐场,两地加起来每年的产盐量也不过两淮的三分之一,但这两地盐城都在北方,尤其长芦盐场就在天津,两淮有两淮盐运司,户部官员鞭长莫及,根本管不到,倒是临近的长芦和山西的河东盐场,能为他们带来一些实实在在的利益,现在要将这两个盐场交出去,他们心里还真是不情愿。

    但最不情愿的是首辅周延儒,户部看到的只是眼前的小利益,周延儒看到的却是以后的大危机,一旦让太子掌握了长芦盐城和河东盐场,以太子的凌厉手段,这两处盐场必然会被整饬,接着必然辐射两淮,弄不好,刚刚平静下来的两淮盐政又会掀起一场大风波,两淮盐商和江南士绅反弹,最后受伤的不会是太子,而是他这个首辅。

    他必须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银子,户部可以给,但两个盐场,户部却不能交。

    周延儒看了傅永淳一眼。

    傅永淳能被起用,重新被任命为户部尚书,乃是他竭力举荐,上下活动的结果,面对他的眼色,傅永淳不敢不从,只能硬着头皮,迈步走出,准备对太子的提议提出反对--反对太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止傅永淳,殿中所有官员的的心中都会有挣扎。毕竟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而且太子的建议都是合情合理,并没有逾越和荒诞之处,他们竭力反对,并不能为他们赚来清名,何况开封之战和击退建虏之后,很多百姓已经将大明太子视为神人,这种情势下反对太子,就更是有相当大的压力了。

    傅永淳刚要迈步,就见一个站在他前列的绯袍大员已经走了出来,到了殿中,向御座上的崇祯帝行礼:“陛下,将长芦盐场和河东盐场交与内廷,由内廷全权负责京营的军饷,户部和兵部负责各处军镇,就眼下的局势来说,不失为一个良策,臣……赞同。”

    却是四辅蒋德璟。

    蒋德璟是辅臣,他的赞同有极大的象征意义。

    首辅周延儒脸色不变,但心中却不免有些恼怒,蒋中葆你是干什么?难道你没有看出太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你真想让太子的盐政扰乱整个江南吗?

    再者,你身为辅臣,岂可轻易表态?

    随即又恍然,太子一定事先和蒋德璟打过招呼,所以蒋德璟才会站出,明白了这一点,心中恼怒更多,侧头看了一眼次辅陈演,陈演也是惊讶,他没有想到蒋德璟会站出去支持--蒋德璟是福建泉州人,虽然和盐商打交道不多,但却也应该知道盐政改革的不易,和一旦改革可能会掀起的轩然大波。

    在周延儒和陈演惊讶的同时,朱慈烺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蒋德璟同意,那些反对的东林言官怕是会重新冷静思考,失去了东林言官,剩下的人再反对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了。而蒋德璟能同意,都是吴甡说服之功啊。

    而不管周延儒内心多么反对,只要形成大势,周延儒就绝不敢跳出来,公然唱反调。

    ……

    朝议结束,最终决定,长芦和河东两地的盐场,从今年起,不再归户部,而是由内廷来管理,而户部不再向军营拨付饷银,虽然犹有一些反对声,但太子的这项提议,终究是获得了通过--朝臣没有大的异议,崇祯帝自然也乐意将两个盐场的盐税纳入内廷。

    散朝后,朝臣们心思各异的离开,而乾清宫里,崇祯帝的心思同样也很复杂,等进了暖阁,在案后坐下,他望着太子,冷冷道:“折腾了一个早上,你到底想干什么?”

    对崇祯帝,朱慈烺不隐瞒,也知道瞒不住,于是直接道:“回父皇,儿臣以为,自神宗皇帝后,盐税年年减少,从两百万降到了一百多万,其中并非全是天灾,怕也有**在其中,此番正可以借机调查一下,看盐场究竟有多少利润,而朝廷每年又少收了多少?”

    崇祯帝面无表情:“这朕知道,朕问的是,一旦盐政有所波动,两淮的奸商又罢市,你要如何应对?”

    “奸商罢市,不过是因为我朝盐法固定了各盐场的销售区域,两淮盐运受阻,那些吃两淮盐的州县就断了来源,民心波动,但如果加大河东和长芦的产量,预先做好准备,到时就不怕那些奸商罢市,朝廷自然也就不必再受他们的要挟了。”朱慈烺道。

    崇祯帝脸色一沉:“你想的简单,两淮盐场占我大明的七成,河东和长芦的盐场加起来也不足两淮盐场的三分之一,就算你加大产量,又能加大多少?两淮盐运一旦受阻,又岂是河东和长芦两地盐场能抵上的?”

    “父皇勿忧,儿臣有办法抬高产量,”朱慈烺笑:“虽然不一定能比上两淮,但有它一半却是没有问题的。”

    “什么办法?”崇祯帝好奇了。

    朱慈烺将自己的想法简略一说。

    崇祯帝听罢却是一脸怀疑,对儿子的办法,他并不是太相信。

    “儿臣的想法要能实现,还需要能臣相助。”最后,朱慈烺道。

    “你想用谁?”崇祯帝问。

    “户部给事中,刚刚查盐归来的左懋第,儿臣想用他做河间盐运司沧州分司的主事。”朱慈烺道。

    崇祯帝明白了,左懋第查盐归来,虽然没有能厘清两淮盐政,但对两淮盐政的弊端,想必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加上左懋第为官刚正清廉,做河间盐运使,其实挺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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