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鱼干味遍布各处,随着夜风不断往鼻子里涌,这让坐在屋顶上听脚下屋子里众人议事的赵宁,感觉不是那么舒坦。

    挥了挥衣袖,在身周布下一层真气屏障,将气味隔绝在外,赵宁继续聆听小翠、老船工他们的对话。

    从赵宁的位置看去,院子里或站或坐的村民,虽然大多隐没在黑暗里,但只要他想,就能看清每个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

    相反,赵宁就算在屋顶跳大神,但凡是不想旁人发现,这些村民便只能“视而不见”。

    老船工、小翠跟白日遇到的河匪是一伙的,并不出乎赵宁的预料,这些不专业的河匪原本只是一群村民,也显得合情合理。

    若不是今日在客船上,早就将小翠、老船工、河匪们各种微小的奇怪细节纳在眼底,知道他们不那么寻常,对他们有了点兴趣,赵宁也不会跟着到村子来。

    老船工跟小翠自以为装普通人装得很好,但无论是绵长气机、沉稳下盘、身体力量等种种表现,都让赵宁一眼就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这爷孙俩不仅是货真价实的练家子,而且还是锻体境修行者,他们真正拥有让一二十个普通人近不了身的本事。

    赵宁虽然不知道爷孙俩是怎么拥有的修为,但寻常村落里有两个锻体境,在太平时节或许出人意表,在这样的烽烟乱世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到御气境,就没有脱离凡俗武夫的范畴,算不得真正的人物。

    屋子里的谈话还在继续。

    “唉,不只是长刀,本来还有弓箭的......张麻子行事心狠手辣,咱们若是没有可以打疼他的实力,他一定不会放过咱们村子。”

    另一名坐着的老者摇头长叹。

    众人相继附和,场面有些乱。

    老船工吐出一团呛人的烟雾,让旁边的人都闭了嘴,而后面色肃杀地道:“咱们村子里本来就没几个真懂射箭的,多些弓箭也就是唬人而已。

    “至于长刀,的确是个损失,不过事已至此,说这些都没有用。

    “明日张麻子来了,我们拼死一战就是,他张麻子虽然狠,毕竟是个地主,要的是钱,只要我们不怕死,他未必真愿付出好些人命,跟我们鱼死网破!”

    话说到这个份上,村民们只能接受现实。

    “这狗-娘养的世道,真是不让咱们穷人活了!

    “这群狗大户狗地主,明明已经那么富有,偏偏还要疯狗一样兼并我们的土地,加收我们的租子,让我们没饭吃、没钱治病,没有活路!

    “既然如此,大不了就拼了这条命,咱们活不下去,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身材高大的“河匪”首领,一拳狠狠砸在手心,面色狰狞地低吼。

    这话引得村民们戾气升腾,纷纷赞同,不少人都起了搏命心思。

    原先时候,这村子里的百姓都是自耕农,家家户户有自己的土地,加之临近河流有不少鱼,只要踏实肯干,就能活得不错。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附近的地主,众人口中的张麻子,仗着自己有钱有势,派人强占了河流,说是跟官府买了这条河,而后宣布在这条河上打渔的人都要给他交租。

    遇到不服的,对方便指使自己的家丁,以及一帮雇来的地痞流氓,将其打得头破血流。

    前几年,徐州大旱,后面又接着大涝,村子连续两年没什么收成,虽然靠着以往的底子不至于饿死,但也交不上官府的赋税了。

    ——在河流没被张麻子强占的时候,遇到灾年他们还能靠打渔卖鱼换些银钱,交上官府的赋税。

    要是碰到地方官稍微有些良心,将灾情上报,朝廷下了赈灾减税的诏令,他们虽然免不得截留赈灾钱粮中饱私囊,却也不会让村子走上绝路。

    可自从朝廷设立藩镇,徐州成了武宁节度使的治下,这里的军政大事就全是节度使说了算,节度使为了自己享受荣华富贵,为了聚敛财富招兵买马,仗着手里有军队,行事比起朝廷可缺德多了,也大胆多了。

    上行下效,节度使治下,实在没什么吏治可言。

    这回村子连续两年遭灾,官府的赋税却没有减少,依然要村民如期缴纳,村民们稍有反抗,便被官府差役带着兵丁狠狠教训了一通。

    村民走投无路之际,张麻子出现在了村子,自称可怜这些村民,不忍他们家破人亡,宣布可以买下村民的田地,让他们有钱交租。

    没有任何意外,张麻子的出价极低,低到村民们倾其所有田地,都只能堪堪交上赋税。

    村民们明知张麻子在吃人,却没有任何办法。

    最终,村民都成了张麻子的佃户。

    村民们恨极了官府,也恨极了张麻子。

    但无论是官府,还是有钱有势的张麻子,他们都惹不起,故而只能忍气吞声、苟延残喘。

    他们只得咬着牙辛苦劳作,再痛心疾首的看着自己的粮食作为租子,被张麻子的人拖走。

    今年秋天,忠武军节度使进攻徐州,武宁节度使为了应对战事,大举向民间筹粮,张麻子打着要给节度使贡献军粮的旗号,大幅度提高了佃户交租的比例。

    这个比例高到村子根本承受不了,若是交了张麻子要的租子,每家的老人孩子少不得要被饿死几个。

    这种竭泽而渔的事,按理说张麻子这个地主不应该做,可他做起来却有恃无恐。

    原因很简单,各地流民很多,徐州城外不缺等着饭吃的青壮,前脚逼死逼走了村民,张麻子后脚就能让那些青壮来耕地。

    张麻子想的,就是让自己的佃户都变成青壮。

    而且异乡人来做佃户,因为在此地没有根基,只会老老实实任其宰割,不像本村的人,每回遇到事都要起来闹腾一番,还阴谋联合起来反抗。

    再度走投无路的村民,为了跟张麻子拼死一战,联合起来商议一番,这便有了抢劫客船上的船客,利用他们的银钱给自己买刀买兵器的法子。

    他们手里现有的长刀弓箭,就是这么来的。

    只是没想到今日出了岔子,碰到了赵宁。

    地主、官府、节度使、世道风云,把他们逼得一无所有,把他们逼成了强盗,把他们逼上了绝路。

    当魏氏、杨氏、张京想着逐鹿中原,当孙康想着中兴家族,当狄柬之想着施展抱负之时,无不是雄心万丈意气勃发,视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

    可他们没有看到,也不想去看天下这道棋盘上的棋子,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不想追究因为自己的纵横捭阖,亿万百姓有着怎样的苦难。

    没有人真正在乎百姓,大家都只在乎自己。

    不仅不在乎他们,还要用他们的血汗粮食作为军资,还要驱使他们为自己死战沙场。

    “都回去做准备吧,明日各家各户早些吃饭,吃得饱些,铆足劲,是生是死就看明日这一战!”老船工站起身。

    众人默然点头。

    他们散去的时候,都没有打火把,就着月光走路,这些人垂着脑袋无声的走进黑暗里,脚步沉重身形佝偻,渐渐被黑夜吞没了背影。

    离开村舍回到自家的屋子,老船工在篱笆前停下脚步,看着房门久久不动。

    “祖父......”小翠咬了咬嘴唇。

    她已经知道老船工在想什么。

    “赵公子有着锻体境的修为,出类拔萃的武艺,如今都到了我们村,我若是请他帮忙对抗张麻子,把握会大不少......他有侠义之心,或许会答应......”

    老船工嗓音沙哑的徐徐开口。

    小翠默然无言。

    半响,老船工摇了摇头,眼神黯然面容萧索:

    “罢了,还是不开口吧,要是让他知道,今日劫掠船客的河匪就是我们,只怕他的侠义之心,会让他直接掉头对付我们。”

    小翠死死捏着衣角:“我们虽然不是好人,但张麻子更坏,他......他......”

    她没有把话说完。

    她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把一个外人拖进自家的生死泥潭里,那是一个干净体面的书生,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侠客,令她尊重、心仪,不想对方折在这里。

    她到底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女,质朴善良了十几年,本能的不想因为自己等人的强求,令一件美好的事物一个美好的人,就这样被现实撕碎消失于世间。

    可在内心最深处,她何尝不想赵宁留下来帮忙守卫村子?这里是她的家,是生她养她的地方,有她的亲人乡邻,她不愿看到任何一个人死伤。

    她很矛盾很纠结,有时还很动摇。

    老船工摇了摇头,迈步走过篱笆门:“张麻子虽然更坏,但也更加势大,麾下有不止一两个修行者,赵公子是个侠客,不是愣头青,怎么会冒这样的险?”

    行侠仗义归行侠仗义,不会连命都不要,知道对手强大危险还硬要扑上去,那样的话就不是侠客,是舍身取义的圣人。

    有危险就不拔刀了,那还叫什么大侠......少女心性让小翠不想自己心中完美的公子形象染上污点,但老船工的话又合情合理,她无法说服自己完全不信。

    眼看老船工已经进屋,她只能收敛念头跟上去。

    ......

    翌日清晨,天刚刚蒙蒙亮,小翠在第一缕明亮天光中醒来后,发现赵公子赵大侠已经身在院中,正盘膝坐在石磨上冥想。

    跟赵宁打过招呼,小翠不想打扰对方修行,矮身进了厨房,跟她的娘一起准备早饭。

    因为太阳还未露头,低矮的厨房里光亮并不好,但她们手脚却很利索。

    做好早饭端上桌,小翠叫赵宁用餐的时候,正是旭日东升之初,天际有万丈霞光洒落,农田林木环绕的村子有淡淡水汽升腾,后者沐浴在金黄灿烂的晨光中,仿佛天地灵气的宠儿,纯净如不惹尘埃的琉璃,飘渺似即将得道飞升的高士。

    没来由的,小翠感受到了一股安宁的气息,沉重压抑的心情缓和大半。

    她忽然觉得,今天好像并不是令人绝望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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