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沧州。

    作为朝廷派出的六名王极境修行者之一,范子清跟着高福瑞来到沧州已经有好几日。

    在此之前,他们先是去了瀛州,试图寻找叛军首领,奈何没有发现对方的行踪,而后又去了冀州,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

    在朝廷的兵马——瀛州、冀州附近州城的驻军,赶到瀛州城、冀州城之前,他们没有对两城平民军队动手的打算。

    就算他们杀伤一批平民军队战士,将平民军队赶出州城,但凡是朝廷兵马没有赶到,就难保城池不会被乱民重新占据。

    毕竟他们不可能守在冀州、瀛州城,他们的任务是捕杀平民军队中的王极境高手,这是平定乱事的关键,时间也很紧。

    而只要乱军挟持大量百姓人质,他们就不能肆意出手尝试灭杀乱军,一旦误伤的无辜百姓太多,他们没法向天下人交代。

    之所以到沧州来,是因为高福瑞接到消息,沧州境内有平民军队聚集向沧州城进击的迹象。

    根据之前的经验,平民军队在进攻州城的时候,必有王极境高手打头,以确保战事顺利,故而高福瑞率先赶到沧州,守株待兔。

    平民军队要进攻沧州城的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出去,范子清、高福瑞等人刚到城里,就看到这里人心惶惶,很多百姓已经开始拖家带口的逃难。

    “乱军势单力薄,不堪一击,尔众大可不必惊慌。有官府与驻军将士在,沧州城坚不可摧,朝廷必然会平定乱军。顶多两个月,河北乱军就会死绝!”

    范子清看着高福瑞站在城门上,面向城内城外的百姓慷慨陈词,一副信心十足我就是权威的样子,心里想要呕吐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当年,他作为皇后的扈从军反攻万胜城成功,紧跟着又克复了家乡中牟县,昔日作为死对头的同僚,还帮他照顾好了家人,让他体会到了英雄的荣光。

    在那之后,皇帝整编皇后扈从军,他被纳入元从禁军序列,就再没见过最为敬佩的皇后娘娘,倒是能够经常见到皇帝陛下。

    国战开始的时候,范子清不过是个御气境的修行者,之所以愿意为了忠义二字抛家舍业去战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到皇后赵七月的感召。

    但这并不代表他抗拒效忠皇帝,相反,效忠皇帝是每个寒门齐人的莫大期望与荣耀。

    刚进元从禁军的时候,范子清只是认为皇帝做事不厚道,在皇后功勋卓著的情况下,竟然拆解了皇后的扈从军。

    到了燕平,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范子清逐渐认清了皇帝任人唯亲、假仁假义的真面目,对皇帝不分黑白打压世家、猜忌赵氏的行为,深感不忿。

    范子清虽然再没见到过皇后,但却听说过对方的处境,在得知皇后被恃宠而骄的贵妃排挤,即将取而代之的时候,大为震怒。

    在他心目中,中原危在旦夕之时,毅然决然返回汴梁,稳住大局人心还反攻杨柳城成功的皇后,是大齐天下最大的英雄之一。

    而这样的英雄,却被皇帝那般不公平的对待,连皇后的位置都要保不住。

    这让范子清深深为皇后感到屈辱。

    因为出身“清白”,在被陈安之当作残兵收拢,成为皇后扈从军之前是万胜城守军,跟皇后并无瓜葛,且才能出众修为提升快,范子清得到皇帝信任,很快被提拔。

    他宿卫宫廷的时候,经常跟在宋治身边。

    他渐渐熟悉了高福瑞这个人。

    对愿意为了忠义二字,离别父母妻儿,沙场拼杀的血性男儿来说,高福瑞这种玩弄权术,媚上欺下的文官,是范子清最为痛恨的那类人。

    可这样的人偏偏身居高位执掌大权,是皇帝的左膀右臂之一——另一个是想要取代皇后的贵妃赵玉洁!

    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朝堂,跟范子清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也不是他浴血疆场九死一生想要保护的对象。

    “乱军虽然祸害了一些地方,但这些地方比起整个大齐皇朝来,微不足道。之前朝廷是心慈手软,不想大动干戈,这才让乱贼一时得逞。

    “陛下英明神武,乃一代圣君,现在朝廷已有完整布置,区区小贼,反手可灭!你们速速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休要惊慌逃窜!”

    高福瑞挥舞着手臂,借助修为之力,让自己的声音远传八方。他说话的时候,好似自己就是真理,自己说的话绝对不会有错,百姓不相信他就是愚不可及。

    范子清熟悉对方这种做派。

    他听说国战时期,对方经常代表朝廷在各地发表自己对国战的见解,都是些北胡必败大齐必胜的言论。

    可范子清记得很清楚,当初西河城失守,郓州战区危在旦夕,中原防线差些全面崩溃,就是因为这个人对战争的判断出了大错。

    现在,对方又在大言炎炎。

    一如当初。

    范子清不懂,高福瑞明明在郓州犯了致命错误,是整个大齐皇朝的罪人,为何还能在后续国战中继续招摇过市,以皇朝军事大才的身份公开发言。

    他更加不能接受,对方高官厚禄没有受到半点儿影响!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举国百姓明明都在声讨他的。

    所以现在看到对方又在做同样的事,范子清才感到如此恶心。

    高福瑞还在唾沫横飞,看样子很享受当下的状态,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必须保护对方,不能抽身离开的范子清,只能神游物外。

    他想起中牟县的妻子,最近给他写的信。

    因为他现在是禁军将领,王极境的修行者,还受到皇帝信任,所以他的妻儿在中牟县生活得很好,地方官府的人都很巴结。

    妻子在信中提起一件事,说的是中牟县的县令,因为战后恢复民生有功,得到朝廷嘉奖,加官进爵了。

    邸报上说县令为了让治下百姓吃饱穿暖,怕最高的山,走最险的路,心血和汗水洒遍了千山万水千家万户,用自己的辛苦换取了百姓的幸福。

    而实际上,妻子省亲的时候,看到很多百姓连水都没有,附近的水渠坏了一直没修过,水坝干涸也没官差来问,现在吃水都要跑几十里用扁担去挑。

    范子清之前就在中牟县当差,自然知道中牟县是什么情况,不过他在投身军伍前身份低微,根本管不了这些事。

    妻子是在感叹乡亲疾苦,而在范子清看来,这反应出的是皇朝吏治的崩坏、黑暗与腐朽。

    “如此世道,百姓怎么可能不造反?”范子清这样想,“大齐刚刚经历国战洗礼,有血性的人多得很,可不是太平日久百姓失去勇气的时节。”

    这个念头不是凭空冒出,刚到沧州,他们就听说郓州出了事。

    郓州原团练使耿安国,竟然在节度使找他议事的时候,突然失去理智变得丧心病狂,出人意料的发动突袭,仗着出众的修为境界,擒住义成军节度使王武,当场废了对方的修为。

    而后,耿安国挟持王武为人质飞出节度使府,并在城门上召集他麾下的梁山将士入城。

    因为性命掌握在耿安国手中,王武不得不依照对方的意思,将城防交给了梁山将士。

    义成军十万将士,有九万驻扎在郓州城外,这其中,耿安国的部曲只有两万多——王武把重兵布置在郓州城,就是为了防备、盯紧耿安国的旧部。

    面对这么多义成军,要是真正面拼杀起来,梁山将士就算骁勇善战,也未必能占多大便宜。

    可王武自身受制于人,不能不把城池拱手相让。

    王武怕死,不代表他麾下就没有胆大妄为的悍将,在耿安国所部接收城防时,身在军营的王武副将,就打算不顾王武的生死,纠集精锐冲进城中。

    可还没等王武的副将带人杀出营,耿安国就率先出手,带着自己的心腹强者,直接冲进营中,连杀数位骁将,于万军之中擒住王武的副将,斩下了对方的首级!

    一场短促的激战,耿安国震住了义成军,人人皆畏之如虎,不敢再轻举妄动上前半步。

    再后,耿安国不顾王武的苦苦哀求,在城楼上当着郓州军民的面,拧下了对方的人头,并向所有人宣布:他反了!

    一时之间,城中百姓无不肝胆发颤,骇然不已。

    面对城内城外的军民,耿安国先是痛述朝廷不公不义、赏罚无度,表明的王武无道丑恶,把自己这种国战功臣逼到了别无选择的境地,只能奋起反抗;

    而后,他列举了陇右凤翔军、河北各路义军的辉煌战绩,以此证明皇帝已经不得人心,大齐必会覆灭,表示自己会联络对方,壮大自己的声势。

    最后,耿安国给了义成军众将士两个选择:

    要么投降,成为他的部曲;要么就地卸甲,离开郓州。

    最终,郓州城外的六万多义成军,有三成选择留下,七成选择卸甲离开。

    对离开的这部分人来说,他们只要回到朝廷控制的州县,就能万事大吉。

    郓州被耿安国夺去,是因为节度使王武跟他的副将都被杀了,不是他们这些将士的过错,法不责众,朝廷怪罪不到他们头上。

    日后朝廷平定郓州,还用得到他们,届时他们就能披甲执锐,恢复之前的身份地位——至少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唯一的问题是,在他们卸甲之后,耿安国有可能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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