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昨晩非但没有熬夜,反倒是早早的睡了,睡得很香,很沉。

    第二天,青黄与青山敲响他的房门时,应天长才醒来。

    应天长开的时候,是青黄背负的那个比他人形身躯都还要大上一点的包袱先闯入眼帘。

    应天长没有收拾多少东西,几件换洗的衣物,一点银钱,还在书架上选了两三本书放进自己的包裹里。放在以往,这是少年不敢想象的事情。

    出门前,应天长将床头的桃花取下,与包裹一同背负其后。

    应天长站在高处,俯视着眼前的静心谷,来书院不过半旬时光便要离开了。但这个离开并非别离,而是一种有归途的远游,这对少年来说,是第一次。所以在还未离开时,应天长便在想象归来时的景象,希望不遇冬风凛冽,不闻冬梅寒香,不见冬雪皑皑,若还是秋日,便就最好了。

    应天长想起一事,江南,应该没有雪吧。

    应天长很少见下雪。

    这次赶赴西北,书院目前只有寥寥几人知晓,这是许鹿的安排。应天长不晓得大概原因,但他能肯定的一点便是这是许鹿在文人的碎嘴里保住青黄与青山本就不怎么好的名声的一种方式。

    但这个原因所占比重在许鹿的想法中究竟能有多少,应天长便不得而知了。

    想起他们的妖怪身份所带来的恶意,应天长心中就一股火在燃烧。应天长以为这股火来自于自己对烂橘子的死的无能为力,但后来他知道,自己错了。

    是自己就觉得此事不对。

    纵然在书院待了半旬时光,应天长依旧对书院的各处环境不太熟悉,至今未到走过书院的边界。除开书院本就因秘法而显得无边无垠之外,也是应天长很少走动的关系。来来回回也就青蚨坊,无忧崖与静心谷中自己这栋小木屋。

    “既然不让我们声张,我们便从侧门出去吧。”应天长说,他指得侧门,是初到书院时许鹿带他进来的那条路。

    也是应天长唯一知晓的出路。至今为止,应天长还不曾见过书院的正门是何等模样。在他的构想里,应当是古韵悠然也极为典雅高贵的。

    就像自己逃荒时在无数城池里见到的那些气派书院。

    青黄点点头,让应天长带路。

    青山想要说些什么,被青黄一巴掌打在头上,只能乖乖的闭上嘴。

    应天长觉得有些好笑,青黄虽然不比青山,但多少也有些神通法力,他将对青山的态度的一半拿出来对那些书生士子,也不至于被那般欺负。

    慢慢走来,应天长又看见守在牌楼前的那名守山人,他坐在草屋前的躺椅上,依旧点头。

    应天长也点点头,回头看见那一座写有“君子不器”的牌楼,少年看得最多是那两道许鹿留下的墨痕。

    少年不太懂这四个字的意思,也不太懂许鹿划去这四个字的意思。

    更不懂书院和老书虫为什么不把这两道墨痕擦去。

    回来的时候,得问问许师兄,或是老书虫。

    青黄拍了拍应天长的肩,应天长“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跨过楼牌,便出了书院。

    书院外,青山绿水,那条小溪依然欢快流淌。

    “走过去?”青山问。

    相比背着行囊的应天长,青山则显得尤为洒脱,仅是一身黑衣,再无他物。估计他的东西都在青黄那巨大的行囊里。

    应天长有点不解:“飞过去?我不会。”

    “不是。”青黄摇头说,“我们可以变会本体的。”

    应天长不知道西北这个家乡对青黄青山两兄弟意味着什么,但从青黄近两日的不寻常,应天长便晓得西北之行应当不简单。

    昨日许鹿提醒过自己一些,但仍是对其中的线条脉络看不真切。

    毕竟自己不是许师兄那种聪慧之人。

    “既然你们急着回去,便随你们吧。”应天长点头说。

    青黄与青山一同变回本体,是两头硕大的青牛。青黄身上还有一块黄色的斑纹。

    应天长靠近青黄,不禁用手摸了摸他的侧背。现在的青黄,比一座小山包都还要大些,先前那个巨大包袱系在他的牛角上,仿佛人的发绳,显得极为细小。

    而青山本体原形的体态比青黄还要大上一些。两只牛妖与之前人形唯一相同且相通的,只有眼神了。

    “你们不怕暴露在世人眼前吗?”应天长问。

    “书院于此地有秘法相护,寻常人看不到内里乾坤,而出了书院,我们以法术遁走,尽量不惊动百姓。”青山解释说,“黄前辈还给了我们各自一张隐匿妖气与身形的符箓,虽不是大家手笔,也有时间限制,但只要注意些,应当不是问题。”

    应天长三两步登上青山的背,而包子则自己跳到了青黄的背上,然后跑到青黄的鼻子上坐着摇尾巴。

    对于包子来说,去西北,是去吃顿大餐。

    “黄先生也会画道家符箓?”

    “并非出自黄前辈之手,而是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他是黄前辈的朋友。”

    ……

    书院里,张元春罕见地走进了许鹿的小院,雪白的梅花花瓣飞过他的眼前。张元春抬起头,是那棵雪白梅花树。

    张元春向来觉得自己的二徒弟是徒弟中最具诗情画意的那个,陈临安与李青莲完全比不了,更不消说就没见过多少美好事物的应天长。

    老头子笑了笑,当然,就凭这株梅花树,张元春就敢说许鹿也是自己徒弟里最矫情的那个。

    “哟,糟老头子又在想我什么坏话呢?”许鹿躺在梅花树下,黑虎伏在他的身边。

    许鹿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朝自己的先生招了招手,声音与面容一样的懒惫:“老头子怎么舍得到我这个地方来了?我不信你会想我的。”

    张元春来到许鹿身边坐下,做得再直再端正,却总觉得有些不对。老书虫瞥了眼许鹿,自己也干脆躺下。

    这么躺着,倒也舒服。老书虫回到书院后,很少有这样的时光。

    两师徒就这么躺着,天上白云化苍狗。

    “让老四去西北,其实是我的主意。在我见到老四的第一面,我就想要让老四去西北那边。”许鹿说。

    张元春闭着眼,说:“我知道。”

    许鹿没有停下来,继续说:“我看见老四的第一眼,就对他说过他不是个读书人。老大担心的事,我很清楚,我们都很清楚,而能帮到他的,我们几师徒里,只有我最合适,但我怎么帮?教他那些只会让他反感厌烦的大道理,还是用些嘴上功夫孜孜不倦地去说?坐而论道最是无用不说,我也懒得去做这种事,倒不如让他去西北自己体会下。”

    “以西北妖患作他此时的修心炼心之地,最是恰当。老四见多了人间苦难,让他直接感受世间美好也不行,那只会让他觉得虚伪。要慢慢来,首先,是苦难与危险中的那一缕真和那一点好。他能感知到这些,这趟西北之行便不虚此行。其他方面的得与失,与小师弟的心境相比,就显得不重要了。”

    张元春依然没有睁眼,说:“我知道。”

    “你知道个锤子你知道。”许鹿一脚踹在张元春的腰上。

    老书虫反倒将自己的身子压在许鹿的腿上,他说:“你今天怎么了,话这么多?”

    “我就不能显摆一下?”许鹿干脆也闭上眼。

    “主要还是怕陈一和李三回来收拾你,话先在这交代明白,是想让我帮你拦一拦,而不是在旁边看笑话。”张元春脸上洋溢起一抹笑容,“许二啊许二,想得倒好。”

    “那也得他们追得上我才行。”许鹿咧嘴说。

    若不是老头子来这里,许鹿是绝对不会说这么多话的。

    许鹿神情古怪,说:“你就不为老四说些什么?”

    张元春抹了一把脸,坐起身来,他仰头,头顶梅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老书虫哭丧着脸,说:“我这当先生的,不中用啊……”

    “不中用啊……”

    而此时的许鹿脸上以没了往日的慵懒与轻狂,他起身,正经地立在老书虫身后,比世上最守规矩的弟子还规矩。他轻声道:“没事,先生,有我呢。”

    文人思虑,最是忧心。

    在远方,一袭青衫的李青莲坐于一处山中瀑布旁,白狐歇息在他的身边,白马于后方吃草。李青莲看着奔流而下的瀑布,眼中剑气弥漫。

    蓦然间李青莲心中略有感应,猛然回头,回头所望,是江南,是书院。

    他背后瀑布,湍急水流由中间悄然裂开,如垂直而下的布匹,被人由剪刀从下往上剪开。流水如布般平整,不再溅起一点水花。

    “先生。”李青莲轻声说,“小四。”

    他背后的瀑布就此断裂,水流戛然而止,不再流下一滴水珠。

    白马与白狐皆抬头看向他。

    李青莲伸手,白马上所挂的青皮葫芦飞至他的手中。

    李青莲仰头饮酒,久久不停。

    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

    他的剑气能断水流,可任何酒都浇灭不了愁。

    荆湖某户人间,陈临安正帮着名为林宣的少年人添加柴火煮饭,君子远庖厨,但这从来都不是限制陈临安的话语。

    将手头的一根柴火放入灶火中,陈临安突然顿了一下。

    林宣看到了陈先生神情的变化,不由问道:“怎么了,陈先生?”

    陈临安重重叹出口气,抬起头来,强颜欢笑道:“没事的。”

    他的目光与思绪投向厨房外,随着炊烟,飘向江南与西北。

    而在青山背上的应天长,在山野穿梭时,没由来的心慌意乱。

    他回头望了望渐渐远去的书院,有一些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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