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破开云层,照在应天长脸上。早些的时候,雨停了,应天长在窗边看着雨停的。

    少年迷迷糊糊,昨夜没怎么睡好。他将脑袋伸出窗子,窗外是无人问津的街角深处,应天长面对的位置立着一颗大树。

    阳光透过枝叶钻进树荫,有一只花猫慵懒地躺在树枝上。

    几片还不曾泛黄的树叶无风自动,晃晃悠悠地飘下来。

    在这里偶尔能听见街上的几声吆喝。

    应天长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彷佛这些离他还有些远,不该这么近的。

    陈临安在房间外敲了敲门,也只有陈临安会敲少年的门。

    应天长抱起还在熟睡的包子,跟开门和陈临安一同下楼。

    “在长安不习惯?”陈临安问。他看见现在的少年腰间悬着一块玉珏,微笑起来。

    “和在哪里没关系。”应天长说。

    陈临安没再说话,拍了拍少年的脑袋。

    客栈大堂里没多少人,只是偏角的地方坐着一位青衫男子,这倒没有什么,让应天长觉得有什么的是他脚下匐匍着一只白狐,桌上还有一柄长剑和一只青皮葫芦。

    陈临安带着他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长安了?”陈临安问。

    “我大哥傻呗。”那人笑道,转头看向正盯着白狐愣神的应天长,“我听先生说过了,这就是小四?”

    应天长抱着黑狗看着白狐,有些紧张。

    陈临安提醒说:“你也是当师兄的人。”

    青衫男子点点头,将少年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说:“我是先生的第三名弟子,也就是你的三师兄,李青莲。”

    “三师兄?”应天长看向陈临安。

    “你还有个二师兄许鹿,我们几人中就数他学问最高下棋最好。而你眼前这位三师兄则是剑术最高诗词最好的。”

    “还有喝酒最厉害的。”李青莲补充道。

    陈临安也落座,说:“天下称你的三师兄为‘诗酒剑三仙’,我倒是最没用的那个。”

    “我不过是捡了些旁枝末节的东西,比不得大哥二哥。”李青莲拿着青皮葫芦喝了口酒,揉着应天长的头说,“小四啊,等回了书院,多小心你二哥,他这人有点疯,整日没个人样,别处处学他,也别被他耽搁了学业。”

    “我倒觉得小师弟该多和二师弟待待。”陈临安说,“其实你是最合适的,我反倒不太能教他什么,言传身教,身教最重要。”

    “得了吧,你肯把小四交给我让我们去闯荡江湖才怪了。”李青莲笑出了声,他招手示意店小二过来,点了些早饭。

    “他在外受苦够多了,这些年先让他在书院里呆着,等小师弟负笈游学那天,你回来?”

    李青莲点点头,又喝了口酒。

    应天长一直沉默着,没说话。店家把早饭端了上来,仍是清淡的一顿,但少年看得有些傻了,不只是清粥与馒头包子,多了一些他不知道名字的菜。他觉得自己三师兄应该要比大师兄有钱一点。可少年还是如昨日那样,没怎么下筷。

    李青莲抿了一口粥,注意到自己身边的应天长,皱了皱眉。

    小黑狗闻着菜香睁开了眼,第一眼看见的是李青莲脚边的白狐,它伸出舌头,哈着气。白狐退了退,与李青莲贴紧。李青莲拿了个包子放到小黑狗面前,小黑狗抬起头看着李青莲,不知怎么的,打了个哆嗦,低头咬住那个包子,不再去看那只白狐。

    “估计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该来了。”李青莲说。

    陈临安点点头。应天长打了小黑狗的头一下。

    “既然知道是故意给你设的套,不去便是。”李青莲喝完碗里的粥。

    陈临安吃了点菜,便不再动筷子,说:“有些理由是拒绝不了的,就像我不想来长安,可我又必须来长安。”

    李青莲摇了摇头,他的大哥身上总有一道他看不懂的光,他李青莲来长安就是要帮他大哥破局,可到现在他才发现,陈临安只要还是陈临安,这就是个死局。或许自己早就清楚,只是忘了而已,只是想帮自己大哥而已。

    一剑破万法,对自己行得通,对陈临安不行。陈临安没有许鹿的轻狂,也没有李青莲的洒脱,多了一些他觉得自己不可或缺的气节。

    不存在荣耀,只是应该而已。

    客栈外,不知不觉间已经站满士子文人,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他们之间可能有知己好友,可能互不相识,他们之中可能有清誉名士,也可能有沽名钓誉之人。但现在他们站在这里,只为一个目的,撑起中原读书人脊梁的“两袖清风”陈临安。

    这些读书人,一个接一个,跪满长街。

    “请陈先生为生民立命,为天下开太平!”

    应天长闻声望去,门外已跪满读书人,他有些惊讶。

    李青莲微笑不语,陈临安摇着头说:“说得大了些,先生说不定行,我肯定不行。”

    “我帮你赶走他们?一剑的事,如果真有遇死不退的人,你这迎难而上倒也不算亏。”李青莲说。

    陈临安敲了李青莲的头一下,应天长看见这一幕,似曾相识,笑着喝了口粥。

    “大抵是因为东边旱灾水涝之事,小师弟也是一路逃荒过来的。朝廷发放的赈灾粮饷,太少,于事无补。所以各地文坛书生凝在一块儿,向官府施压。”陈临安解释说。

    “不过当个看客,只动笔墨和嘴皮而已。”李青莲脸上挂着一抹讥讽。

    “也不能这么说,天下总有几个真正的读书人,其中也必有有心无力之人。”陈临安站起身,正了正衣衫,“今天小师弟就拜托你了。”

    李青莲仰头饮酒,答应下来:“知道你更多还是完事后想和秀姑娘两个人在一起,快去吧。”

    陈临安挠挠头,走出门。外面士子再度哭诉。

    李青莲觉得很吵,一大群蚊蝇而已,也不知陈临安怎么忍受得了。他扬了扬手,客栈的大门随之关闭,店小二看着莫名其妙关闭的大门正欲过去将其重新打开,被一旁见过一些世面的掌柜拉到一边,窃窃私语。

    “我这么做是霸道了些,不过我后面会补偿给店家一些银钱。”李青莲喝着酒,漫不经心地解释。

    应天长看着这位三师兄的眼睛,发现他的眼里并没有映照出什么东西。

    “想问什么问就是了。”李青莲说。

    “你和我见过的读书人有些不太一样。”应天长揉着包子的头,揣摩自己这句话说得合不合适。

    “是这个样子的。”李青莲笑得时候很好看,真如一朵青莲一般,“我算半个读书人,也算半个江湖人,与大哥二哥是不太一样。”

    “陈师兄也有些不一样的。”应天长说。

    李青莲点点头,放了锭银子在桌上,这是应天长第一次见到完整的银子,陈临安身上有几块碎银,更多的还是铜钱,以往应天长自己生活的时候每天有三四文钱就心满意足了。

    李青莲说:“将这葫芦装满。”他翻转手中的青皮葫芦,里面已倒不出一点酒水。

    应天长想说酒钱和饭钱都要不了这么多钱,但看着满不在意的李青莲,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掌柜收了银子,脸上就多了份有点虚假的笑容,小二也手脚麻利的将李青莲的青皮葫芦拿走,健步如飞。李青莲回过头对应天长说:“觉得我是冤大头吗?”

    “你说过会补偿他们一点银钱。”应天长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但还是有点多了。”

    “我还有匹马今天需要他们喂养,不过就算把这加起来仍然是多了,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先生之前提过小四的悟性,李青莲觉得先生虽然喜欢说大话,但起码没太假。李青莲也不需要什么答案,接着说,“之后再告诉你。”

    应天长抬头望着房梁柱子,上面有一层薄薄的蛛网。他知道自己终究无法做到李青莲这般。

    小二拿着装满酒的青皮葫芦回来了,李青莲将青皮葫芦悬在腰间,左手拿起那柄黑鞘长剑,往门外走。应天长没办法,抱着包子跟在李青莲后面,他身边还有一只白狐。

    李青莲将应天长拉到自己身侧,并肩而行,推门出去的那一刻,像潮水一般拥簇着陈临安的几十位文人书生正涌往街道右侧。

    李青莲与之相反而行。应天长回头看向那群文人的时候,眼里多了一分情绪,如遮蔽朝阳的乌云。

    “此番过后,‘两袖清风’陈临安之名必定誉满天下。”李青莲张嘴饮下一口清晨的雾气,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点的喜悦。

    应天长想到了老书虫以前教会他的词,捧杀。

    可李青莲甚至陈临安自己都看得见,这一切,可远远不止一个捧杀就能说清,否则,脂雪也不会被买入长安。

    “这张网织得有些时候,有咱们儒家的人,也有佛道两家以及其他势力参与其中,而最大的组织者,是朝廷。”李青莲左手拇指摩挲着长剑剑柄,只要向前一推,剑便能出鞘,“大哥与我们远游中原塞外归来,曾写过一句助人君应是助人成就君子德行,顿生天人感应,字字生辉,投于天地人间,字中如有惊雷闪电,惊天地泣鬼神的说法,并不为过。如此景象,想瞒也是瞒不过去。人间君王,自然不会想要世间有陈临安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儒生。”

    “陈师兄送给我的书上写得有这个。”应天长说。

    听到这话的李青莲的有些惊讶,也随之释然,陈临安是这种人,他很清楚。“我能看见这张网,大哥自然看得出对他的算计,可他陈临安自认是个读书人,该为天下人做些什么的读书人,没办法作壁上观,唯有迎难而上四字。”

    李青莲不知道为何会说此番话语,可能是怕小四成为下一个陈临安,也可能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应天长却傻傻回头,街道那头已没有那群书生的身影,更别说人群里的陈临安。他记得陈临安曾对自己说过,他不是自己的春风。没由来的,方才应天长眼里的阴云蔓延入了心里,他突然很气愤,想嚎啕大哭,哭之前他会一拳一拳揍烂那些士子文人的脸,管他是什么好人坏人。

    “如果我是你,我会递出那一剑,不会去问陈师兄是否可行。”应天长学着陈临安叹气。

    李青莲笑了笑,看起来应天长似乎已经承认自己了,而小四说得这句话,李青莲却没有想到。

    “那一剑我是没有递出,可你三哥我明知劝不住大哥为什么还到长安来?”他说,“我要让他们知道,没谁能白欺负我们兄弟,皇帝也不行。”

    李青莲轻轻笑着,他的笑容让少年的眼眸瞬间明亮。

    他们在长安街头继续走着,面朝皇宫的方向。

    应天长似乎懂了自己的三师兄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喜欢这个三师兄。

    而另一边的草屋院落里,也有两人离开屋子,朝着皇宫走去,老人骂骂咧咧:“收手是不会收手,可却要我们来应付这个烂摊子。李三仙啊李三仙,能简单对付得了?他若来真的,这长安城里又有几人能完全挡下他的手中剑?”

    白袍崔裕噙着一抹微笑,脚步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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