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年,公历1916年5月24日,京城

    天-安-门城楼前,工人们正忙着搭建观礼台。城楼也被专门修葺过,基座的汉白玉栏杆栏板,朱红色的巨柱梁枋,屋脊上装饰的仙人,螭吻和走兽,历经两朝的古老建筑,即将再一次向世人展示它的雄壮与辉煌。

    华夏各省参与阅兵的部队已经全部抵达。

    钢盔,军帽,斗笠,草鞋,布鞋,皮靴。不同的军装,不同的口音,不同的行进步伐。

    老式的汉阳造,北六省的15式,德国的毛瑟,日本的村田,英国的恩菲尔德,法国的科洛尼亚。

    从肩头扛的步枪,到军官发号施令的哨音,都是如此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共有的身份,华夏军人。

    各省军队在城内的驻扎地相隔不远,早晚出操时常迎面遇上,吃饭和休息时,也常是北方话和南方口音混杂在一起,你说的我不懂,我说的你也未必明白,最常见的倒是比手画脚,一边比划一边说,到了最后哈哈笑两声,是否能明白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也只有天知道。

    如今华夏各省争先鼓励农业,兴办工业,兵哥们的待遇也不可同日而语,不说额外的补贴,至少每个月的军饷能一分不少的落进口袋。

    伙食也比以往好上一截,偶尔也能见个荤腥,就算吃不上大米白面,窝头和杂粮饼子也能填饱肚子。平日里都是一干一稀,打仗的时候,一天两顿都是干的,杀敌有奖励,战死也了有抚恤金,大部分人,尤其是在军队里三年以上的老兵,都觉得这日子过得是相当不错了。

    可惜,日子好赖,还是要对比的。

    晌午时分,兵哥们凑在一起咬着窝头和杂粮饼子,手里都端着一大碗菜汤,有些兵哥还从口袋里掏出几根辣椒,正一口口吃着,忽然一阵肉香味随风飘了过来,吸吸鼻子,有人开口道:“龟儿子的,炖猪肉!””又是那帮少爷兵。“

    “这才三天,都吃两顿肉了吧?”

    “你不晓得,我亲自去看过,何止两顿……”

    “真的?”

    “真的。我也看到了,炖肉不说,还有煮鸡蛋,两和面的馒头,肉馅的大包子,咬一口油水能喷满嘴!”

    “你吃过?”

    “吃过。”好似想起了当时的味道,兵哥咂咂嘴,“我前天跟着连长去的,咱们连长和那边的一个排长是亲戚,你是没见着,只是一个排长,出手就是一包烟,两盒罐头,还有一盒饼干。正巧赶上他们中午开伙,热腾腾的包子馒头一桶桶端出来,加了白菜的大骨头汤,汤面上一层油花,每个人的碗里至少有一块连肉骨头!”

    一旁吃饭的人听得张开了嘴,真这么好?

    “连长被留下吃饭,我和另外几个也借了光,我一口气吃了五个包子,三个馒头,一大碗汤,我这还算好的,三排一个跟着去的,撑得道都差点走不动……”

    炖肉的香气不断飘来,再听到这么一番话,其余的兵哥只觉得嘴里全都没了滋味。

    又过一会了,就见几个穿着北六省军装的大兵抬了两箱罐头和两条火腿远远走来,兵哥们瞪大眼珠子看着,营长过来后,这几个大兵笑呵呵的说了几句话,把东西留下就转身走人。

    营长转头看着一个个眼睛发绿的弟兄,照着凑得最近的屁-股上即使一脚,“启开一箱,三个兄弟一罐!”

    这一天,北六省大兵几乎把所有军队的驻地都溜达一遍,罐头送出去成百箱,香烟也散出去不少。旁人问起来,就两句话:“楼少帅和少帅夫人到京,大总统高兴,这是给大家的一点心意。”

    楼少帅的大名如雷贯耳,少帅夫人,李家三少,那可是有名的财神爷!这么多东西送出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可真是……平平都是丘八,这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大头兵们各种羡慕,军官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不只盯着北六省军队的伙食,更多的还是他们的装备。

    从军装到武器,从武装带到钢盔,从普通士兵的胶底布鞋到军官的皮鞋皮靴,留过洋上过军校的,都在心里估量,要是北六省的兵都按照这样的标注武装,只是想想,就让人脑袋发麻。

    15式步枪,手枪,冲锋枪,也是这些军官关注的焦点,还有各式轻机枪和重机枪,口径不同的火炮,装甲车部分人也见过了,都被吓了一跳,这真是北六省生产制造的?

    看着装甲车上装备的机枪火力,所有人心里都打了个突,难怪北六省能把日本揍得满头包,从老毛子手里抢地盘,这真不能比。

    陆续抵达京城的各省督帅,也开始关注起这支不同的军队。他们之前大多只是听闻,如今亲眼看到,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司马君和宋舟是唯二能表面不动声色的,连紧靠楼家的宋琦宁,阎淮玉等人,见到眼前的这支军队,心下都有些发颤,随即是一阵兴奋,暗道:把自己绑到楼家的战车上,还真是做对了!

    西南几省军阀都或多或少得过楼家的好处,或者说,是李谨言送出的好处。

    几乎是成本价卖给他们的“二手”枪,送出去做人情的冲锋枪,加上向东南亚诸国-走-私-军-火-分得的红利,让龙逸亭和刘抚仙等人对楼家的观感有了很大不同。就算是被楼少帅挖过墙角的广西督帅唐广仁,也对楼大总统露出了笑脸。

    至于同样被挖过墙角,看楼家各种不顺眼的薛定州,态度也缓和许多,这个江山楼家是坐稳了,就算他再不服气也没辙。

    在赴京之前,李谨言其余事情没做,只把楼氏商业集团旗下各个工厂的仓库全部搜刮一遍,重点是被服厂,用于给新编师换装的五千多套军装,全被他划拉过来装上了火车。

    还有成箱的罐头,成袋的香肠,大量的糖果,灌装的油炒面,一盒盒压缩饼干,凡是能划拉到的,李谨言一样也没落下,连刷子都带了五箱。

    苦着脸的几个厂长和三少商量,至少留点啊,眼看就要出货装船赚外汇了啊!

    李三少手一挥,没什么大不了的,船是他租的,不过是延后几天,不成问题。

    几个厂长面面相觑,仓库搬空一小半,这是延后几天的问题吗?

    北方兵工厂仓库也没能躲过李三少的毒手,在杜维严的“陪同”下,李谨言挑出了一百支15式手枪,9口径,弹匣容量八发,采用枪管短后座式原理,缺口式瞄准,性能可靠,威力巨大,早就成为北六省各级军官手中的“爱物”。

    这些手枪和物资都是用来“送礼”的。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物资拿不下兵痞,尤其还是一群老兵痞。

    物资运上火车后,李谨言才算松了一口气,送钱只是一锤子买卖,送东西就不一样,他听说西南几省都刮起了一股实业风潮,如今国内交通不便,铁路尚在修建,他千里迢迢跑去西南开厂成本会相当高,若是能和当地的实权派合作,就像是和南六省合办的广播公司,与山西河南共建的兵工厂,与三马共办的罐头厂,以及在甘肃开采的油田,这都是送上门的生意,只要他们不往外推,最后基本能双赢。

    西南几省都有丰富的矿藏,即便不适合现在开采,也可以进行事先勘探,加上龙逸亭等人从东南亚等地抢回来的地盘……李谨言已经能看到扑扇着翅膀朝自己飞来的金元宝了。

    不过这也只是初步设想,毕竟生意是做不完的,钱也是赚不完的。他不可能每一项生意都插手,这未免不切实际,况且当地人也未必乐意他这个“外人”直接插手。不如给这些掌控各地实权的大人物“提个醒”,卖个人情,整体经济发展起来,老百姓总是能得到些实惠。

    楼少帅看着运上车的物资,并没多说什么,只在火车启动,车厢里只余下他和李谨言两人时,把李谨言搂到怀里,抱着他,吻落在李谨言的发顶,四周只余下悠远的汽笛声和车轮转动的咔嚓声。

    “少帅,”李谨言最先打破了沉默,“这些东西都是拿来送礼的。”

    “恩。”

    李谨言拍拍楼少帅的胳膊,示意他松开些,略侧过头,“那些物资和手枪,就以少帅和大总统的名义送,如何?”

    “我和父亲?”

    “对。”事实上,李谨言本来只打算给楼少帅做人情的,仔细想想,还是把楼大总统加上了。不过收礼的人八成也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楼少帅静静看着李谨言,突然抬起他的下巴,唇,压在了他的唇上。

    “少帅?”

    模糊的话声从唇瓣流出,很快便被堵了回去,车厢里再次寂静无声。

    片刻之后,随着一声布帛撕裂的轻响,李谨言的声音终于再次出现:“少帅,我就带了五套衣服!”

    “再买。”

    这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考虑到话出口会带来的后果,李三少果断捂住了嘴,撕就撕吧,他被撕的衣服还少吗?不差这一件……

    火车抵达京城,楼夫人亲自带着楼二少到车站接人,看着李谨言有些虚浮的脚步,楼夫人无奈的瞪了楼少帅一眼,“又胡闹!”

    白老从另一节车厢下来,看着不“受教”的外孙,只能摇头。

    楼夫人带着楼二少向白老问候行礼,楼二少一直站在楼夫人腿边,胖乎乎的小脸硬是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直到见着李谨言,一下子冰雪消融,马上扑过去,抱住李谨言的腿,叫了一声言哥,格外的讨人喜欢。李谨言想弯腰把楼二少抱起来,刚一动,腰就是一酸,李谨言尽量控制住想去扶腰的手,咬牙想继续完成弯腰这一”高难度“动作。不想楼少帅却先他一步,把地上的楼二少拎起来。

    兄弟俩对视几秒,楼二少不满的皱眉,朝李谨言伸出胳膊,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变得湿漉漉的,“言哥抱!”

    “不许。”

    硬邦邦的两个字,白面团子不满了,板起小脸,和楼少帅严肃对视,无形的火花在兄弟俩之间噼里啪啦闪烁,身旁却传来楼夫人的声音:“爹,你看,到底是兄弟俩,感情多好。”

    白老微微颔首,捻须而笑,对楼夫人的话表示赞同,

    楼大少&楼二少:“……”

    李谨言:“……”

    这是感情好的表现吗?

    上车之后,楼二少就“挣脱”了楼少帅的胳膊,自动自发的坐到李谨言的身边,他想坐腿上的,结果被楼少帅再次拎了下来。

    抗-议无果,楼二少再次意识到了,武-力,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到京之后,李谨言暂时无事可做,干脆和楼夫人一起陪着楼二少读画报。

    沙发前的地毯上,堆着厚厚一摞《点石斋画报》,一册画页八副,图文并茂,内容多是当年时事和社会新闻,画报的插图不同于传统国画,而是结合西方透视画法,形象更加立体,不只是楼二少读着有趣,李谨言也是看得津津有味。

    翻到绘有热气球的图页,楼二少停住了,他字还没认全,旁边的几行字也读不太懂,小胖手指着画页,抬起头,“言哥,这是什么?”

    “这是热气球。”

    李谨言干脆也坐到地毯上,把画页上的评论读给楼二少听,楼二少貌似听懂了,又翻过一页,继续看李谨言,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这上面画的是飞机。”

    “飞机?”

    “对,”李谨言笑着说道:“睿儿看过飞机吗?人坐在里面驾驶,可以在天上飞的……”

    李谨言语气舒缓,楼二少听得仔细,楼夫人靠在沙发上,微笑看着他们,铺在腿上的画报却是很长时间没有翻过一页。

    这些画报是白夫人送来的,多是当年订购申报时附送的增刊,只是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停靠。自从趣谈报发行增刊,白夫人才想起放在家里的这些画报,当年的《点石斋画报》可是风靡上海,停刊之后,不少人都扼腕不已。停刊之后报馆出过一部合集,一部足足二十块大洋,买的人却不在少数。

    送来的时候,白夫人笑言:“当年都当西洋镜看的,也是个趣味,如今正好用来给睿儿认字。”

    白夫人娘家经营钱庄,世代豪富,白宝琦成为华夏银行总行长之后,白夫人的娘家人也出了不少力,如今她的两个外甥就在银行中做事,并不是凭借裙带关系,而是实打实靠自己的本事被录用的。若是不说,没人会知道,两个不起眼的柜员会有这样的背景。

    钱庄已经不合时宜了,白夫人的父亲和娘家兄弟也不是坐吃山空吃老本的人,身处新旧交替之际,摆在他们面前的不只有难题和岔路,还有千载难逢的机会。

    楼家,白家,展家,再加上各自的姻亲,同气连理,军商政无所不包。

    司马君当初会对展家下手,也是忌惮这背后结成的一张大网。如今时过境迁,转头再看,司马君也不免慨叹,他当年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也一直把目光盯着楼家和展家,殊不知,楼盛丰的岳家才当真不能小觑。

    深谙官场厚黑学的白家当家人,白老爷子,才是真正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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