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冷秋、岳峙随吴齐、张苟二登岛拾阶上观弩台;林缚与高宗庭等人在观弩台旁相迎。

    “岳督一路过来车马劳顿,来海州又要历舟船颠簸,实在失礼得很啊!”林缚袖手而立,看着岳冷秋、岳峙登台上来,笑而慰问。

    “崇国公客气了。”岳冷秋拱手揖礼,观弩台虽然才十四五丈高,不过岳冷秋一路紧赶来,额头渗汗、气喘吁吁。

    黄陂相别已有两年时间,中间虽说岳冷秋有回过江宁,但林缚恰巧都不在江宁,没能有机会相见。此时见林缚唇上留着浓密的短髭,双眼炯然,身骁体健,凌然而有威严气势,岳冷秋心里暗自感慨:到底不是他们这些迟暮之人能比的。

    高宗庭、葛存信等人皆与岳冷秋、岳峙寒暄;石凤台走来,向林缚禀道:“散弹准备好了,是不是要稍等片刻?”

    “我与岳督也非外人,我们边观弩边说事……”林缚要石凤台演射事不要停,请岳冷秋、岳峙进观弩台入坐。

    岳冷秋、岳峙随吴齐赶来东西连岛,这一路上听着弩炮声也未停,声响有大有小,隔着山体声势也不小,即使明白林缚如此安排别有用心,心里也是十分渴望一睹淮东新式战械的威力。

    岳冷秋在林缚身边入座,才发现观弩台是座单薄的侧峰,演射弩场就在峰前的宽谷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只看见弩场西南翼交错蹲放着五架黑黢黢的巨大战弩,看着像是精铁所铸。

    说是伏火弩,但与传统的弩械有极大的水同。远远的看着,说有多复杂,也看不出来,更像是铁车架子上简单的架着一根体型硕大的黑铁管子,额外还有一些耳触、绞盘类似的附件,远远的也看不清楚。

    战弩旁皆半人身高的辎车,居高看过去,有抛石弩所用石弹类似的弹丸,似也是铁铸。

    与战弩身边的兵卒相比,伏火弩的大铁管有两人身长;尾端看上去笨重而拙,似有壮汉腰粗,前端从车架子上支伸出去,渐渐收细。

    刚才隔山听到有如滚雷暗鸣的动静,便是这种战械所发出?岳冷秋心里颇为疑惑。他此时也搜肠刮肚的去想有关伏火硫磺丹及炼丹术的文字,都难以跟眼前的战弩对应上。

    “喷焰戏!”倒是岳峙记忆力好,思维敏捷,再加上之前思索了一路,这时看到淮东新式战械的真身,灵光一闪,瞬时间想到前朝有关喷焰戏的记载,脱口而出。

    经岳峙提醒,岳冷秋也想了前朝文人笔记里有关于喷焰戏的记载:说是前朝杂耍艺人,在竹管里填少量火丹粉末,敲燧石用药捻子引燃,能发火光及五色烟。这喷焰戏在前朝初年宫廷里颇为盛行,只是禁丹术之后,相告失传。

    有时候真的只是捅破一层窗户纸的简单事情,林缚侧头看了岳峙一眼,心想岳冷秋几个子嗣不成气候,岳笃明也战死沙场之上,倒是有一个能成气候的侄子。

    实际上岳峙的年纪也不少了,已近不惑之年。他举子出身,但进士科屡试不第。岳冷秋领兵后,他就放弃科考晋身,一直在岳冷秋身边当僚幕,到永兴年后才有独立领兵的机会,但迅速成为岳冷秋麾下最为重要的带兵将领。

    虽说岳峙此时屈于陶春之下出领涡阳镇副指挥使,实际上与陶春、邓愈的地位是同等的。只不过林缚只给岳冷秋两个镇的编制,岳冷秋总不能叫陶春、邓愈二人中的一个委屈。

    岳冷秋、岳峙都要算是士子出身,但半辈子都浸淫在兵事上,算是传统兵家的代表人物,也是当世最为务实的人群之一。

    淮东的新式战械看着也没有多复杂,岳冷秋情不自禁的俯身按着长案往前探看,看着新式战械就是简单的将传统喷焰戏所用的竹管改用超大型铁铸管,心想道理应该差不多相似,填以火丹引燃、将铁石喷射出来而已——但喷焰戏能将铁石喷出去打到六里远的靶身吗?

    这时候林缚递来一物,轻呼道:“岳督……”

    岳冷秋回过神,见林缚递给他一枚铜望镜,忙双手接过相谢。

    望镜在淮东军中已经开始普及到中层将官,也就难免向外传播;特别是新学传播开来,有些道理一点就透,外人也能照着新学里所叙的原理仿制望镜。

    涡阳、正阳等河南诸镇军中,都有望镜流入,只是数量极微。

    望镜好则好矣,数里外的远物视如近前,毫发皆现,但当世战事里,用途却为有限。

    当世人的视野本来就广,站在高处就能观察十数里外的人畜活动——看得模糊一些或看得更清楚一些,以传统、战法而言,意义实在算不上很大。

    何况望镜制造极为艰难,价格昂贵无比,岳冷秋手里有两枚望镜,更多时候也是用作玩物而已。

    这时有望镜,倒是能更清晰的观看弩场演射的仔细情形。

    在望镜里,岳冷秋更清楚的看到弩场侧外围的海滩上,皆是人型、马型偶具。这些人马偶,衣甲俱全,间有战车、盾车、床弩等战械,细看去,虽然都是假人假马,模仿的却正是完整的水步马军从滩岸冲锋的情形,更远处还斜有几艘渡船。

    在人马偶身上还有标注有准确的距离,所用是新学推行的新式度量衡,离淮东新式战械最近的人马偶上标有“二百米”之字样,更远处有“四百米”及“六百米”等字样,用望镜能看得一清二楚,也就能更直观的判断新式战弩所能产生的杀伤力跟有效杀伤距离。

    新学所行之度量衡,最终定“工造尺”三尺为一米、三丈为十米。以一米为边造方柜,容水两千斤。又重新定义“升”的概念,以十分之一米为边,造方柜为“升”,盛水两斤。新定义的“升”,与传统的量米之“升”有些微的差距,但是差距极少,也就能叫世人能够接受。

    为推广新的度量衡,枢密院及军部的公函里,都开始使用千米、米、千斤、斤、升等单位,河南诸镇也只能被迫跟着适应。不过,岳冷秋也知道,新学推行新度量衡,一个根本的目的,就是使度长、容积及容重统一起来,比以往混乱的度量衡要便利得多。

    传统计量,量米以石、升、量柴草以围、量布绸以匹、量茶铁以担;而度长尺寸,也有所谓的工造尺、土方尺、河工尺的区别,一片混乱。

    岳冷秋不及细想新学所行度量衡的优劣,但就眼前所能看到的情形询问林缚:“这是要检校新战弩对敌军展开战阵之压制?”

    “正是。”林缚说道。

    岳冷秋重新用望镜细看人马偶阵列:代表步卒的人型偶推盾车、持大盾、刀矛、弓弩居中;代表马兵的马型偶居两翼,在中心位置还有少量用于战场突击的重甲骑,人马偶所穿衣甲看着纹理,应皆是真甲,有皮甲、有铁甲,亦有棉花——在滩头摆开的是一个完整、正展开冲锋的营级战阵,整个战阵有四百米纵深。

    而在这个营级战阵之前,仅仅部署着五架新式战械——难道五架新式战械就能压制一个营级战阵的近前冲锋吗?

    岳冷秋下意识的侧头看了岳峙一眼,只见岳峙眉头隆起,神情极其的凝重,知道他的想法以及心里所生起的疑惑、震惊,跟自己一样。

    岳冷秋压着心里强烈的疑惑,用望镜看着淮东弩手将一大包黄纸包先填往管口里,用木杵捣实,接着又将一枚类型铁筒的东西从管口填进去,看着旗令指示,就见弩尾有燧石击打出火星……

    在岳冷秋有所反应之前,就见五架伏火弩几乎同时后挫,弩口喷射出巨大火光;之前装入弩口的是铁筒状大弹,但在火光中喷射出来的却是无数铁丸。无数铁丸在火烟形成长锥形的弹幕,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将人马偶阵覆盖其中……

    近距离听着伏火弩发射的巨响,直觉座下的山岩也是在摇晃,岳冷秋拿望镜的双手忍不住惊抖了一下,再细看时,整个人马偶阵列的前翼,已经给弹幕完全撕碎。人马偶身上的衣甲惨不忍睹,肢断身残,木制的战械也击伤堪多,木制蒙革或铁皮的大盾上能看到给弹丸洞穿的小孔……

    整个战阵的中后位置才稍稍好看一些,但能肯定,整个展开冲锋的营级阵列在两百米处受此一波打击,就会完全崩溃,没有侥幸的可能。

    虽然无数铁丸弹撒裂的是人马偶战阵,岳冷秋却如监弩击一般,只觉得手足冰凉,背脊上忍不住有冷汗冒出来:

    他与岳峙放下戒心赶来海州议北伐之事,所以能够给林缚邀请在观弩台上看淮东新式战弩的演射;倘若他们这次不来,那正阳、涡阳两镇军马必然会第一个在真实的战场之上去体验、去感受淮东新式战械的威力——林缚绝对不会在西线不稳定的情况进行北伐的。

    “散弹五发,容一两重之铁丸弹计有一千枚,五弹皆成功射发,实际之杀害力,还在统计中……”石凤台过来禀告试射的情况。

    林缚点点头,说道:“将二百米、四百米以及六百米的人马偶,各拿一具过来,叫大家能细看……”

    他目测炮发散弹,在二百米到四百米之间能形成有效的杀伤力;再远,散弹所形成的弹幕就会扩散、杀伤力也会随之锐减,将失去破甲的能力。

    新编的伏火弩操典,将散弹射杀距离定为三百五十米,是合适的;这实际上已经能在战场替代密集使用床弩及蝎子弩。

    石凤台下弩场去选有典型意义的人马偶送到观弩石来,又组织人手统计更详细的杀害数据报。

    林缚侧过身来,满面含笑,对受惊吓不小的岳冷秋说道:“这次要河南诸镇缩减兵额,旁人都以为我无锐志北伐,实际是要节减一些军资用于新式战弩的研造上;请岳督过来,也确切是为商议北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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