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朱龙河口,接到从阳信递来的消息,太后、鲁王一行人给护送去了青州。

    林续文、黄锦年、高宗庭、吴齐等人即改向南下,船进入莱州湾,才晓得林缚亲自到莱州了,就住在内湾口的峡山大营。

    津海民众南撤,先从津海往莱州转移,转从莱州沿胶莱河南下,到胶州湾或走海路或陆路,疏散到淮东境内安置。莱州是津海民众南撤最大的一个中转基地,淮东以集云社、黑水洋船社的名义,在莱州召集数千艘大小舶船,屯粮草补给数万石。

    为弥补人手不足,早在五月上旬,淮东又从名义为商社武卫、实际为原亲卫营及津海军各抽调两营兵卒进入莱州,负责组织疏散事,在莱州城东北方向的内湾口结营,名为峡山大营。

    淮东当初最后决定支持顾嗣元组建青州军,从梁家手里接管临淄、阳信等城,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短时间里组织这么大规模的人员疏散,必须要从青州境内借道——自然也需要得到青州诸人的许可,淮东才能在莱州城外结峡山大营。

    林缚是以督促流民疏散事务的名义来莱州的,总不能公开说是来抢太后跟鲁王的。

    林续文、黄锦年、吴齐、高宗庭、耿泉山、陈定邦以及姜岳等人就在莱州内湾靠岸驻泊,进峡山大营见林缚。

    十万余从津海疏散来的难民,都拥挤在内湾口一带,还没有来得及往南转移,峡山只是内湾口一道低矮山岗,控制着左右地势,所以将大营设在峡山上。

    峡山大营里战马声嘶——周普还兼着典卫一职,淮东骑营实际上就是林缚的宿卫精锐,林缚住入峡山大营,周普自然要率骑营保护左右。

    高宗庭心里想:难道太后及鲁王一行人都在峡山大营里?又觉得没可能啊!

    林缚站在峡山大营的辕门前迎接诸人。

    时唯七月之末,天气炎热,林缚一身青甲,手按着腰间的佩刀,站在太阳下,额头都是汗珠子,看到林续文、黄锦年等人从拐角露出脸来,迎上去,说道:“算着你们这几天就会过来,我便一直在这里等候。我躲在淮东,让诸位辛苦,我在这里给大家行礼……”

    林续文稍停一下,让黄锦年走到前面来。林缚不拿架子,黄锦年格外感激,有时候人争的就是一个颜面,作揖还礼道:“不敢不敢,唯有大人运筹帷幄,我等才能安全脱困,该是我等向大人行礼道谢……”

    “黄公客气了,”林缚搀住黄锦年的胳臂,又与林续文、姜岳等人招呼。他以族中排行唤林续文“大哥”,直唤高宗庭的名字,唤姜岳“姜大人”,然而林续文、黄锦年、高宗庭等人,不管彼此明面上的地位差异,皆唤林缚“大人”——这称呼里的细微差别,叫姜岳吃了一惊。

    姜岳为官,极为不参与派系斗争,但不意味他就不明白其中的微妙。李卓死了,高宗庭、耿泉山、陈定邦等人加入淮东,倒没有什么疑问,但他原以为黄锦年、林续文会作为淮东的政/治盟友前往江宁。

    细辩称呼里的细微差别,黄锦年、林续文这是明确加入淮东一系,要唯林缚马首是瞻啊。

    姜岳感激林缚派人护送他一家老小南逃,作揖道:“林大人援手之恩,姜岳感激不尽!”

    “姜大人客气了……”林缚还礼道,他敬重姜岳的学问与品格,这样的人物可以为友,也不想将他过早的拖入派系争斗中来。

    除姜岳之外,林缚还指示吴齐率领军情司在北地潜伏的人员,联络各部在杂学上颇有建树的官员以及工部及诸监司所属的一些大匠、匠官,安排掩护他们南下。

    这些人在整个以儒学为主流显学的官僚体制内就极不受重视。

    在崇观帝出城之后,张协虽任留守使,手里还有两万京营军,燕京城里则不受控制的限入混乱之中。借着混乱,这些官员、大匠拖家带口从府宅里失踪,借流民掩护出城,而分批潜行南下,也没有引起东胡人的重视。

    事实上,张协等人率守城的京营军向东胡人投降了,但留在燕京城里的绝大多数官员,包括燕京失守前还当值的、赋闲在家等候补缺的以及翰林院的进士官们,都各怀心思闭门不出。反应敏捷而敢冒险的人总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迟钝、观望的……

    姜岳等司天监官员在场,也不便谈论其他,国难当头,洗尘压惊也是必需的。在宴后,林缚才将林续文、黄锦年、高宗庭、吴天、耿泉山、陈定邦等人请到他的住处。

    “宗庭、泉山还有定邦的家小,我都派人将他们从江西接到崇州了。你们到崇州后,就能跟家人团聚……”林缚坐下来,询问诸人在北地的辛苦。李卓给赐酒药死的详细,林缚早就得到回报,他心里恨,却无计可施。太后及鲁王一行人南逃到河间,给东胡骑兵咬上,陈信伯以老迈之躯率一部甲卒殿后,战时给东胡骑兵践踏而死。

    而崇观帝在潮河战败后投水而死,郝宗成也饮毒而死——短时间里想给李卓翻案都不可能,何况在李卓死后,虽然将辽西兵败的大部分责任都推到他头上,但崇观帝并没有定下什么正式的罪名。

    李卓祖籍西秦,他到江宁赴任以及到燕京赴任,都是只身赴任,家小都在西秦故籍,林缚也没有什么借口将李卓家人接到淮东来。高宗庭、耿泉山、陈定邦是江西籍人,在李卓任江西按察副使进闽郡督军时,给陆续重用的。他们加入淮东,林缚将派人将他们的家小都从江西接过——一方面是要他们从此安心为淮东办事,另一方面江西的形势很不稳定,而朝廷派系党争很快就会演化成军阀势力之间的制衡,家小总不能落在别人的地盘里。

    “多谢大人体恤!”高宗庭、耿泉山、陈定邦三人要站起来行礼。

    “大家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用这么客套!”林缚拦住三人,要他们坐定了说话。

    “此间不见太后及鲁王一行人,那就应在青州了,”高宗庭压着声音问道,“难道顾家真有心想拥立鲁王不成?”

    “那老妖婆,不晓得她怎么做到的,竟然看透青州军与淮东之间的龌龊,”周普坐在旁边闷声说道,“老妖婆身边毕竟还有四百多京营军跟着撤下来,顾嗣元又嗅着鼻子先赶到阳信,老妖婆便跟他勾搭上。害我也不能将这老妖婆跟那鬼捞子鲁王扣押下来,只能看他们跟顾嗣元去了青州……”周普窝着一肚子火将太后及鲁王给顾嗣元抢着护送去青州的事情像倒豆子似的吐出来。

    周普在这种事情上毕竟没有经验,换了其他擅长谋算的人,根本就不会在阳信滞留,只会尽一切可能封锁消息,将太后及鲁王一行人强行护送进入淮东的控制区域。

    这事也不能怪周普考虑不周详,人必有缺,焉能十全十美?

    “宗庭果真心思敏锐,一猜即中,以后有宗庭替我谋划,淮东多一臂助啊!”林缚笑着夸赞高宗庭,也没有责怪周普的意思,北地的形势都是预料之中,津海诸人照计划做得很好,能将梁太后及鲁王控制在手里,未必就不是一个烫手山芋。

    “大人过誉了,”高宗庭说道,“倒不知道有没有旁人在背后筹划,仅看太后及鲁王一行人到阳信宁可落入青州军的掌握之中,也要迅速与淮东脱离瓜葛,这算计不弱啊!”

    “哦!现在确实有些头疼,”林缚说道,“我还没有直接跟顾嗣元联系,太后及鲁王那边,也只是派人去表示了一下慰问!”

    要是太后及鲁王落入淮东的手里,淮东当然不会在这里节外生枝去拥立什么鲁王。但在淮东掌握鲁王的情形下,还坚定的拥立宁王在江宁即位,宁王自然也要拿出更多的好处来,以酬谢淮东的拥立诚意。

    要是崇观帝能逃出来,则另外一说。淮东若是拥护崇观帝进江宁坐龙椅,元鉴武除了捏着鼻子继续做宁王外,还要自己将左膀右臂砍掉,以免给猜忌惹来杀身之祸。

    实际上,鲁王元鉴海是远远不够资格去跟宁王争帝位。

    可惜棋差一招,林缚赶来山东,周普已经失去对当梁太后及鲁王等人的控制。

    梁太后及鲁王在军国大略上很差劲,然而玩阴谋诡计又是一等一的高手。

    只要帝位君权确立昭告天下,鲁王的作用就会受到限制;梁太后或许会有前往江宁的机会,也仅有守在深宫里等死的老妇人,便是梁家撑腰也远不能帮她恢复往昔那种掌控内廷的荣耀。

    很显然,梁太后心里也清楚落入淮东的手里,会有什么结果——这个老女人心里不甘!

    当顾嗣元、陈/元亮等人飞速赶到阳信来见驾,梁太后迅速看明白,青州与淮东明面上是同出一源、同气连枝,但多少有些貌合神离。而且青州军以顾悟尘之子顾嗣元为首,才是新编而成,还远不能称是一支强军,但是野心勃勃。

    梁太后晓得不可能轻易脱身带鲁王去济南府与梁家汇合,而跟老谋深算的淮东打交道,远不如跟野心勃勃却势力弱小的青州军打交道。

    若是让鲁王落入淮东手里,青州军及顾悟尘是占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的,但青州军控制鲁王,联合梁家及淮东以及在江宁的顾悟尘拥立鲁王为帝,青州军至少能占三分之一的拥立功劳。

    梁太后便是看淮顾嗣元的这种心态,到阳信后就迅速摆脱周普的控制,与顾嗣元接近进入青州城——顾嗣元显然也是很有些想法。

    单单这桩事,令林缚感棘手、头疼。

    东胡人在燕冀势如破竹,整合燕冀、晋郡地方势力的速度非常快,而且有效。

    河淮江浙等地,这时候应该迅速而果断的拥立宁王为帝,组成江宁政权,建立新都,转而将精力投入河淮一线,建立防御,而不是应该在这里,为拥立新帝一事节外生枝、进行不必要的内斗。

    高宗庭本也是要劝林缚不要轻易动拥立的心事,风险太大,南边经不起这么大的折腾,见林缚蹙眉大喊头疼,便知道他没有这个心思,但是青州军及顾悟尘、顾嗣元父子就难说了。

    利令智昏,在只手遮天、触手可及的权势面前,没有多少人是能保持清醒的。在青州军的组建问题上,淮东与顾悟尘及青州诸人就已经貌合神离了。

    何况在野心家看来,顾悟尘在江宁身居兵部左侍郎之位,又掌握江宁水营,近侧有东阳军可以依重,联合淮东、青州军、梁家的势力,废宁王、拥立鲁王倒没有太大的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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