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征分饷之事,沸沸扬扬的议了好几天,才有定论。

    林缚将心思都放在为淮东钱庄筹银一事上,议事时袖手冷坐,一心做个闷葫芦,便是给点到名,也多拿“年纪识浅”之类的借口敷衍两句。最后两天,索性托病躲在河口草堂里,秘密接见叶楷、肖密等东阳乡党的代表,商议淮东钱庄之事。

    议过加征分饷,待陈芝虎派使者过来,就要议河南与浙东两边的战事如何组织。

    议加征分饷等事,宁王、岳冷秋、董原等人,可以不管淮东的意见,但是谁也不能忽视淮东在东线对奢家的牵制作用,更不能忽视为去年的淮泗大捷奠定基石的淮东军。

    缺乏淮东的配合,无论是北边打红袄女,还是南边打奢家,都会变得极为不易。

    林缚托病不出,甚至还派人请求先回淮东养病,宁王、岳冷秋、董原等人便觉得棘手,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派人出城问候病情。

    拖了三四天,林缚也是见好就收,拿姜汁染黄了脸,病殃殃的,拖着一副“病躯”,到宁王府参加议事。

    这时候参与“加征分饷”议事的地方官员,都陆续离开江宁,还留在江宁,也就董原、邓愈、刘庭州、张玉伯等寥寥数人。

    这时候,代替陈韩三来江宁的马臻,也给邀进来参与议事;相别近一年时间,林缚又在江宁再度见到陶春。

    淮泗战事期间,陶春为岳冷秋出生入死,自然也得到回报,此时出任长淮军镇将,代替岳冷秋在濠州直接掌握长淮军。

    林缚见岳冷秋这次也将陶春召来江宁参与这次议事,心想岳冷秋要全力栽培这个给他拉拢去、对他忠心耿耿的原李卓系将领了。

    陈芝虎已率部进驻许昌,代表他来江宁议事的,是他的副手高义。敖沧海在陈芝虎所部前锋营任副指挥使时,高义担任指挥使,也是十年东闽战事脱颖而出的将领之一。

    在陈芝虎率部北上期间,沧敖海率部脱逃,当时是了不得的重罪。不过,由李卓、高宗庭等人帮着斡旋,敖沧海之事,已经不能算两边的芥蒂了。

    高义看到林缚拖着“病躯”进内堂议事,行礼寒暄之余,还问起敖沧海的近况。

    高义就坐在林缚的下首,彼此间说话也方便;林缚虽说是初次见到高义,也觉得亲切。

    高义与陶春也是旧识,这次虽然也相挨着坐,两人却形同陌路,不要说寒暄了,高义连正眼也没有瞧陶春一下。

    当初在济南,要不是陶春,岳冷秋根本没有能力从陆敬严麾下拉走那么多的兵马,济南之战也许会是另一番结局。

    林缚心里想:岳冷秋能如此放心的用陶春,大概也是看到陶春众叛亲离,除了跟他一条道走到黑,没有其他选择。

    高义对董原的态度也是冷淡,大概也是对董原跟张、岳一系的官员走得如此之近,心生不满吧。

    林缚心生感慨:

    无论是在济南战死的陆敬严,还是在南边苦苦支撑的虞万杲,还是在浙北主持战事的董原,还是坚守大同、抵挡东虏铁骑、此时又率部南下的陈芝虎,抑或陶春、高义、敖沧海等人,这些出身李卓系的将领,或者有种种缺陷,但不能否认,他们都是当世一流的将帅之才。

    张协、岳冷秋等人这些年做得最大的“贡献”,大概就是将这些将帅之才从李卓麾下拆得七零八散。虽说杜绝了李卓学奢文庄做枭雄的可能性,但也将忠于元氏的最后一支成建制精锐之师彻底的打散。

    陈芝虎率部这次主要是要在长淮军的配合下,夹击红袄女。陶春此人虽说有勇有谋,但心机很深,私心又重,高义与陶春不合,实在不能算一桩好事。

    有这样的隐患在,林缚更担心河南的战事远不会像堂上众人所预料的那么乐观。

    就堂上众人,当然是不希望承担两线作战的压力。同时也很显然,奢家不可能任江东从容的集结兵力去收拾淮北、河南的局势,在南线老老实实的没有一点动作。

    朝廷对广南的控制力一向不强,广南郡名义上还接受朝廷的统辖,但自立门户、骑墙观望的心思更重一些。虞万杲退入揭阳一带,从广南郡得到的支援极为有限,从而在南边对奢家的牵制作用也就有限。

    奢家攻陷明州府将近两年时间,浙南、浙西,包括江西南部地区,都已经陷入奢家之手,经过近一年时间里的整合,奢家已经具备在浙西、浙东一带组织大规模战役的能力。

    堂上众人,希望在收拾淮北、河南局势的同时,董原能在浙北、邓愈在徽南建立更稳固的防线。当然,这时候更不能不考虑淮东军司在嵊泗诸岛对浙东的牵制作用。

    “淮东有没有可能在秋后,对岱山、昌国用兵?”林缚错过最初三天的军议,诸多问题就剩下淮东一块没有解决,军议一开始,岳冷山就直接将矛头指向淮东,开门见山的将问题踢给林缚。

    “咳、咳……”林缚拿绣了精美图样的绢帕捂住嘴咳嗽了好一阵子,觉得这时候摊出带血的绢帕来有些假了,便将绢帕捏在手里,声音沙哑的说道,“奢家在昌国、明州府东线布有两万多精锐,淮东也勉强在嵊泗诸岛站稳脚,还是亏了海虞等县支援钱粮,要变守势为攻势,非轻易能为啊。就算将镇守山阳、沭口、泗阳的兵力抽出来,也是力有未逮……”

    又咳嗽了一阵,林缚又继续说道:“当然,朝廷待我甚重,我当为朝廷鞠躬尽猝、死而后己。我躺在病榻上,也时时谋划为朝廷收复岱山、昌国之事,我拟了条陈,本要托家岳呈给宁王殿下与岳督……”

    “哦!”岳冷秋也微微诧异,与宁王及站在宁王身侧的张希同对望了一眼。他们只希望淮东对岱山、昌国一带进行骚扰性用兵,牵制奢家在浙东的部分兵力就行,没想到林缚还有收复岱山、昌国的计划。

    骚扰性用兵与以占领为目的的用兵完全不同,投入的兵力与资源,更不能同日而语。

    堂上众人,都知兵事,在奢家借用弃陆走海之策后,对海疆的意义也有重新的认识。

    只要淮东能攻下岱山、昌国,淮东水师就能直接威胁到明州府、晋安府以及明州、晋安府之间的浙南沿南,就能迫使奢家将精锐拖在明州府、晋安府等地的东海岸沿线上。如此一来,奢家在西线上的兵力部署将会给极大的削弱,将彻底改变东南的战局势态。

    “下官拟了个条陈,还请人抄写了几份,请宁王与诸公看可不可行……”林缚从怀里掏出一叠作战计划来,请站在一旁的内宦呈给宁王及在座诸人。

    林缚计划是拖到明年春甚至明年秋后,再以嵊泗防线为基地,对岱山、昌国一线大肆用兵。那时,捍海堤将大体筑成,淮东在物资上有更大的保障,并且工辎营脱身繁重的工造事务,将给淮东提供充足的兵源。

    到那时,淮东的根基渐深,即使在战事偶尔有失利,也动摇不了根本。

    只是这时候要保海虞陈家,使海虞县成为淮东与董原之间的缓冲带,更要借此离间吴党势与宁王、岳冷秋一系的关系,林缚只能将对岱山、昌国的用兵时机提前到今年秋后。

    平江府所占地域几乎是海陵府的双倍,在籍田亩数达到一千两百余万亩,主要位于太湖以东,开发程度要比淮东的湖荡平原区高多了。历年来,平江府所缴纳的税赋,都要远远高过扬子江北岸的江淮诸府,甚至比江宁府还要高出三分之一。

    近百年来,朝野都有声音要将平江府的东部诸县划出去新置一府,只是阻力太大,一直没有成功。

    这么一处膏腴之地,林缚自然不肯让董原舒舒服服的都占过去;陈家都求上门来,林缚哪有不顺水推舟的道理?不然还真当淮东好欺负!

    看到林缚在用兵条陈里,提到要海虞乡营协从出兵攻打岱山,董原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平江府诸县,海虞县面积最广。虞东设宫庄时,陈氏等地方豪绅就在东江东岸暗中侵夺了好几千顷的沃土。

    中西部地区能有两三万户的丁口,就算上等大县了;唯有江淮平原,土地肥沃,同样大小的土地,能多养一倍的丁口,所以才会成为朝廷财赋的核心区域。

    海虞县在籍田亩数就高达一百六十万亩,真要下决心清查田亩,海虞县的税田增加一倍都有可能。

    林缚在崇州所施新政,税田增加超过五成,免除杂捐、丁口摊派之后,县库收入还能激增一倍有余。新政效果如此明显,张玉伯能看到,岳冷秋、董原等人,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当然了,想要全面的实施新政,难度太大,但不是没有其他手段。

    林缚借私盐案,将马家在山阳的势力连根拔起,顺便又将山阳的其他地方势力扫荡了一遍。梁文展在山阳清查田亩的阻力就大为削减;近一年时间,山阳县所辖的公田数,几乎是从零增涨到十余万亩,税田也增加了近两成。为淮东军在淮水北岸修筑沭口、泗阳两处军事要塞,提供极大的物资支援。

    不要说董原、岳冷秋了,刘庭州看到林缚拿出来的这份用兵条陈,也都能猜到海虞陈家跟林缚有过接触了。

    同意淮东对岱山、昌国的出兵计划,就要同意海虞乡营接受浙北、淮东两军司的双重节制。董原短时间里,自然也就不能收编海虞乡营,海虞乡营将保持相对独立的地位。

    刘庭州都不用看余心源的脸色,这桩事已经不仅仅是海虞与淮东之间的交易了,这事对加强吴党的地位有极大的好处,余心源吃错药,才不会支持。

    无论是东阳系也好,宁王系也好,都直接控制着精锐战力,唯有吴党没有地位相对独立的战力,日后只会处于越来越不利的地位。

    本来这次平江府给划入浙北制置使司所辖,吴党就吃了一个有苦说不出的闷亏。这时候有机会反击,能扳回些劣势来,吴党还不卯足劲跟上?

    不要说余心源了,王添、王学善的态度都可能有微妙的转变。

    刘庭州心里悲叹:党争何时能了?林缚在这时候抛出这个出兵条陈,只是使派系之间的裂痕,更加的鲜明、刺眼。

    林缚之前软绵绵的好欺负,宁王、岳冷秋、张希同等人,大概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抛出这个直接分化宁王一系与吴党关系的杀手锏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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