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首发网站“孙大人,今儿这事到底怎么回。您得去问问小公爷。”

    当街杀人,已是触犯了庆律里地死罪条疏,即便范闲如今既尊且贵,入了八议的范围,可免死罪。可是活罪依然难饶,更何况他今日杀的这些人,暗底里都还有朝廷属员的身份。只是范闲就那样在火光的环绕中洗着带血的手,当着众官员的面换着带血的衣衫。面色冷漠平静,谁敢上前去捉他?

    此时官员之中,唯有京都府尹孙敬修应管此事,而且众所周知,孙府与小公爷地关系亲近,几个月前,小公爷还为了孙敬修的前程和门下中书的贺大学士大杀一场,杀的贺大学士灰头土脸。所以所有官员的目光便落在了孙敬修地脸上。

    孙敬修的心里像是吃了黄莲一般苦,他知道这些同僚在畏惧什么,只是这些日子他更不好过,先是监察院出了大事,结果陈老院长惨被凌迟,而那日他亲眼看着小范大人单骑杀入法场,更是吓的浑身冰冷,他不知道小范大人在今后的朝堂里会扮演怎样地角色。是就此沉沦。还是要被陛下严惩……

    如果范闲垮台失势,孙敬修自然也没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他这一整天一直在京都府里惶恐等着陛下的夺官旨意,没有料到,最后陛下的旨意未到,自己的靠山小范大人,又做出了这样一件惊世骇俗,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佝着身子走到了范府的正门口,极郑重肃然地对范闲深深地行了一礼,然后轻声问了几句。

    范闲此时疲惫地坐在长凳上,那把大魏天子剑就扔在他的脚下,看到孙敬修上前也不怎么吃惊,冷着脸应了几句。

    那些官员畏惧不敢上前,也不知道这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好耐着性子等待,待孙敬修从石阶上走下来后,刑部侍郎皱着眉头说道:“小公爷怎么说来着?这事儿可不是小事儿,当街杀人,就算闹到太常寺去,也总得给个交代。”

    让刑部十三衙门出动人手进范府抓人,这位侍郎大人可没有这个魄力,然而庆律严苛,这些官员眼看着这一幕,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不知道范闲先前和孙敬修说了些什么,这位京都府尹已经没有太多的惶然之色,面色平静说道:“小公爷说了,最近京都不太平,监察院查到有些人婆子进京来拐孩子,你也知道,范府里有两位小祖宗,小范大人自然有些紧张,所以先前膳后在府外各街巷里走了一圈,看着了一些扎眼地人物,一瞧便不是正经人,所以盘问了几句,没料着那些人竟是狗胆包天,居然取出凶器向小公爷行凶,小公爷当然不会和这些奸人客气。”

    此话一出,围在正中的这几位官员倒吸一口冷气,见过无耻毒辣的权贵,却未曾见过如此无耻毒辣的权贵,十四条人命啊,说杀就杀了,还硬栽了对方一个人婆子嫌疑的罪名,此乃自卫,似乎也说得过去,只是说范府里的小公爷单枪匹马去追问人婆子下落,结果被十四个家伙追杀,这话说破天去,也没人信。

    “本官自然是不信的,但本官也没有什么证据,当然,也可以请小公爷回衙去问话录个供纸什么的,只是这时候夜已经深了,本官没有这个兴趣。”孙敬修地腰板忽然直了起来,望着身边地几位同僚冷漠说道:“各位大人衙上也有这等权利,若你们愿意将这案子接过去,尽可自便……不过本官要提醒诸位一句,死的基本上都是宫里地人。宫里没有发话,大家最好不要妄动。”

    这是天大的一句废话,谁都知道今天范府外面死地是些什么人,这本来就是皇帝陛下与小公爷之间的事情,给这些官员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插手,只是范闲今天做的太过分,事情马上就要传入宫中,如果自己这些官员不事先做出什么反应。谁知道宫里对他们是个什么看法?

    孙敬修说完这句话,便带着京都府的衙役走了,再也懒得理这些的事情,先前和范闲简单的几句谈话,他吃了颗定心丸,虽然这丸子的味道并不怎么好,但至少小公爷说了,只要他不死。孙府也就无事,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孙敬修别无所怨,一切都随命吧。

    看着京都府的人离开了范府正门,范闲从长凳上站起身来。冷冷地看了一眼石阶下地官员们,从脚边拾起那柄被世人视若珍宝的大魏天子剑,就像拾起了一把带水的拖把,随手在石狮的头上啪啪拍了两下。

    这做派像极了不要脸不要命的泼三儿。却偏偏是小范大人做出来的,强烈的反差,让那些官员的脸色都变了变。

    入了府中,早有丫环上前递了件厚厚地袍子,范闲这才觉得身体暖和了些,一面紧着衣襟,一面向后宅走,随口问道:“芦苇根的水熬好了没有?熬好了就赶紧送去。”

    那丫环应了一声。便去小伙房去盯着了。范闲一个人走到后宅,坐到了床边,对着桌旁的妻子林婉儿轻声说道:“杀了十四个,明天或许就要来二十八个。”

    “其实那些也只是朝廷的属员,受的是宫里和各部衙地命令,何苦……”林婉儿的脸上现出一丝不忍,说道:“再说了,即便是你心里不痛快。想替死在狱里的两名监察院下属报仇。也不至于把火撒到那些人的身上。”

    “你不明白,陛下是想把我软禁在这府内。但他清楚,除非他亲自出宫盯着我,哪怕是叶重来,也不可能阻隔我与外界地联系。”范闲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觉得身体依然有些虚弱,沙着声音说道:“陛下日理万机,怎么可能亲自盯着我,所以他只有撒下一张大网,网在我们这宅子的外面。”

    “我必须把这张网撕开,不然就会变成温水锅里的青蛙,死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范闲的眉宇泛起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

    “可是你也说了,今天你杀了十四个人,明天可能就有二十八个人,陛下乃庆国之主,天下间地臣民都是他手中的工具,怎样也是杀之不尽的。”林婉儿面带忧色看着他。

    “杀的多了,自然也会令人害怕。”范闲微微低头说道:“皇权固然深植民心,无可抵挡,但是对于死亡的恐惧,想必也会让那些拉网的官员眼线们,会下意识里漏出些许口子。”

    听到这番话,林婉儿脸上的忧色并没有消褪,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对范闲地关怀与不安,轻声说道:“可是陛下若要收伏你,还有很多法子。”

    范闲地双手撑在自己的身体两侧,低着头思忖片刻后幽幽说道:“他把妹妹留在宫里,这就是逼着我不敢离京,可是他若要收伏我,则必须把我关进皇宫里,关在他地身边,我想陛下不会冒这个险。”

    说到此处,他抬起头来看着妻子面带忧色的脸,温和说道:“淑宁和良子都已经出了城,这件事情你做的极好,不然我们这做父母的在京里,还真是有些放不开手脚。”

    “思思他们应该已经到了族庄,可是我想宫里也一定有消息。”林婉儿叹了口气,走到他的身旁,轻轻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我不理会你要做什么,只是你得想想,妹妹还在宫里,那两个小的也还没有走远。”

    “所以我要联系上我的人。”范闲怜惜地轻轻抚着妻子略显消瘦的脸颊,“思思这丫头平日里不起眼,其实是个很有主见,能吃苦的人儿,藤子京办事老成,想必不会让宫里抓住首尾,若我能联系上启年小组里的人。自然有办法把他们送回澹州去。”

    “至于妹妹还在宫里……应该无碍。”范闲的声音忽然冷了起来,“我今日正面挑战陛下地威严,便是想看看他到底想做到哪一步。”

    “你就真的不胆心皇帝舅舅会严惩你?”林婉儿坐直了身子,忧虑地看着他,她深深知道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亲人是怎样的冷血无情,一旦当他发现范闲已经不是那个他可以控制的私生子时,会做出怎样的应对?林婉儿总认为范闲如今的举措显得过于激进,过于冒险了些。

    “陛下的任何举措和亲情无关。和感觉无关,只和利益有关。”范闲闭着眼睛说道:“如果我们认可这个基准地话,就可以试着分析一下,陛下或许会愤怒,但他不会把我逼到绝境。”

    “无论是我准备送到澹州的孩子们,还是宫里的若若,还是……你。”范闲睁开双眼,看着妻子。缓缓说道:“这都是我的底线,如果陛下打破了这个底线,那就只能逼着我们提前彻底翻脸。”

    林婉儿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

    范闲说道:“我从来不会低估我的任何敌人,但我也从来不会低估我自己,无论陛下是逼得我反了。还是杀了我,都只会给他,给大庆朝带来他难以承担的后果,难以收拾的乱局。”

    “我若死了。东夷城那边怎么办?难道四顾剑的徒子徒孙们还会遵守那个不成文地协议?大殿下手中一万精兵虽然有朝廷掺的沙子,但三年前禁军的动静已经说明了我们这位大哥掌兵的本事,他完全可以在短时间,掌握住这只强军……陈萍萍死了,我再死了,大哥肯定不会再听我的话,就算他不领兵打回京都,但至少也会留在东夷城冷眼看着京都里地那位父皇……陛下最好不要用宁姨去威胁他。从你的描述中看,御书房事变后,宁姨已有死志,以她那等强悍热血的性子,如果陛下用她的性命去威胁大哥返京,只怕她马上就会死在陛下地面前。”

    “云之澜更不是一个傻子,若我死了,大哥的心思他肯定能猜到。平白无故多了这么一个强援。他绝对会全力辅助,从而保持东夷城的独立地位。”

    “我若死了。此时还在定州的弘成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我若死了,我经营了五年的江南又会是怎样的动乱下场?就算夏栖飞背叛了我,可是我也有足够的法子,让整个江南乱起来。”

    “更不要说监察院,如今监察院保持着沉默,一方面是院外地那些大军,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所有的官员都在暗中看着我,他们想知道我想做些什么,如果我也死了,监察院也就散了。”

    “你看看,如果陛下真的逼我反了,或是直接了当地杀了我,会带来这么多的动荡。”范闲的唇角泛起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幽幽说道:“他怎么舍得?他怎么……敢?”

    其实范闲还有很多隐在身后的筹码没有说出来,一者没有那个必要,二者关于北方地筹码,他自己也没有太多地信心。然而谈论至此,他冷漠说出口的最后四个字,是那样地坚定和信心十足。

    继承了母亲的遗泽,在无数长辈的关怀,也包括皇帝老子这些年来的恩宠信任,再加上那些老怪物们或明或暗的寄望扶植,范闲终于不负众望,成为了如今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和庆国强大的皇帝陛下对视,而不需要退让的大人物。

    或许平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然而一旦人们将眼光投注于此,才会惊愕地发现,这些年庆国和天下的风雨,竟然造就了范闲这样一个畸形的存在。

    “我想,你还是低估了陛下。”林婉儿沉默很久后轻声说道:“或许为了庆国,为了天下,他会容忍你的大不敬,但是这绝对不仅仅是基于他对你能够影响的事物的忌惮,而包括了很多其它的东西,或许是一些微妙的东西。一旦他发现,你对他真的没有任何眷顾情谊,他一定会很直接地抹掉你。”

    “消灭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消灭他的肉体。”林婉儿怔怔地看着范闲,“你以为陛下若真舍得杀了你,他还会在乎东夷城的归而复叛?他会在乎李弘成在定州的那点儿力量,他还会在乎江南的百姓会受多少饥饿痛苦?”

    “他如果真忍心杀你,他又怎会在意天下间别的任何事情?皇帝陛下,就算整个天下都背弃了他,可是他依然有勇气有实力,重新打出一个天下来,更何况你顶多只能让他的天下多出一些极难修补的疮疤。”

    林婉儿轻轻地抚摩着他憔悴苍白的面容,叹息说道:“不为了我考虑,不为孩子考虑,无论做什么事情,多想想你自己。”

    范闲沉默了,他必须承认,虽然他一直是这个世界上对皇帝老子了解最深刻的人,但是在关于情绪思维惯性这些方面,自幼生长于皇帝膝前的妻子,要掌握的更清楚一些。

    “不说这些了,呆会儿芦根汤来了,你要趁热喝。”范闲勉强地笑了笑。这些年婉儿的病情一直极稳定,除了费先生和范闲的药物之外,最大的功臣便是这些产自北海的芦根熬出来的汤。

    话一出口,范闲忽然想到了北海,想到了那些将人的皮肤刺的微痛的芦苇叶,想到了那个很久没有见,很久没有想起的女子,不知道她现在在西胡好不好?之所以此时忽然想到海棠朵朵,是因为先前那一番谈话之后,范闲更清晰地判断出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婉儿说的对,要消灭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便是消灭他的肉体。范闲闭目沉默,想着怎样才能融化掉万年不消的大雪山?怎样才能击败一位大宗师?海棠?还是十三郎?还是……自己?还是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够做到了?

    范闲开始想念五竹叔,却不是因为想念他身边的那根铁钎,而只是在心神微黯的时节,下意识里想念自己最亲的亲人。

    第二日,范府正门大开,内廷派来的眼线,重新布满了南城这条大街四周的阴暗处,看来宫里那位皇帝陛下很清楚自己的私生子在想些什么,在试探着什么,他只是沉稳地坐在御书房内,以不变应万变,消磨着范闲的时光,将锅里的水温渐渐地提升了一些。

    塞到这锅下面的一根大柴,便是今天晨时内廷戴公公传来的陛下旨意。

    听着那熟悉的余姚口音,范闲一身黑色官服跪在正厅之中,眼眸里闪动着一切皆在预料之中的平静光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除范闲监察院院长一职,令归府静思其过,慎之,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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