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本就想让你从裴宅搬出来的,只是先前看你不愿意,说不想折腾,也就随你了。但你是阿耶的公主,他裴萧元怎能再和你同居一屋?叫他出来,理所当然,你何至于如此生气?”



    絮雨摇头:“阿耶你又撒谎了!赵伴当方才说的话到底何意?你为何要说裴二将来伤我?”



    皇帝沉默了一下。



    “嫮儿,裴家子心机深沉,阿耶实话和你说,就连阿耶,恐怕也拿捏不住他。他此番入京,包藏祸心。”



    “他有何祸心?”



    “若是能轻易叫你看见,还叫祸心?他对朕无半点忠心,这一点你知道就行。阿耶也知你们此前有些交情,你对他很是信任。正是因为如此,阿耶才不放心,更不能放任不管。”



    “你听阿耶的话,阿耶才是世上最疼你的人,不会去害你。叫他远离你,是为了你好。”



    絮雨沉默地和她的皇帝阿耶对望着,忽然又发问:“既然他包藏祸心,对阿耶你也无半点忠心,阿耶为何还要将他调来京城委以重任?就让他在甘凉自生自灭,或者,阿耶实在不放心,随便寻个什么借口,杀了他,岂不是更好?”



    小阁内的烛火不似外殿亮堂,皇帝深陷的双目隐在烛影里,微微烁动着光。



    “他是一把少见的好刀,所以阿耶还要用他。但对于阿耶来说,如今还是没有寻到匹配的鞘。”



    “一把刀,若是没有能够纳其锋芒的鞘,如何能够放心悬于身侧?”



    絮雨点了点头:“我懂了。倘若阿耶一直找不到,将来等用完了,为免噬主,便将折断这把刀。”



    皇帝凝视着絮雨:“所以你明白阿耶的苦心了吧?你是阿耶的女儿,不站在朕的一边,难道要替一个外臣说话?”



    絮雨垂目不言。



    皇帝等待片刻,声音放得更加轻缓:“晚上不早了,阿耶叫你赵伴当在这里收拾一间屋出来,你就睡这里。”



    絮雨摇头:“我不住这里。”



    皇帝立刻改口:“今晚回去也行。那边你若也不想住了,阿耶明天赐你一座新宅,你搬出来,把那破地方还给他,咱们不住了!”



    絮雨迈步出了皇宫。



    她骑马,一路放缰,往南缓行,忽然停住,回过头,冲着身后远远跟随的几道人影喝道:“滚开!别再跟着我!”话音落下,挥鞭抽了一下身下坐骑,疾驰而去。那几名奉命同行的随从回过神来,再匆匆赶上,却哪里还能看到骑影。急忙赶到裴宅,被告知叶郎君并未归来。几人急忙分头到附近寻找,也不见人,一时慌了起来。



    深夜,裴萧元刚回到住的地方,才躺下,就听门被人砰砰捶动,迅速穿衣出来开门,见是宫中之人,说皇帝陛下紧急召见。



    裴萧元心里猜疑着何事,皇帝又这般深夜召他,脚下不敢停顿,急急入了紫云宫,刚走进那座殿室,还没站稳,就见皇帝冲着自己厉声怒斥:“你把朕的女儿藏哪里去了?”接着,皇帝抓起案头又一只滚烫的香炉,朝他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有了上回前车之鉴,裴萧元这次闪身避了。香炉子从他身畔飞过,砰地落地,香灰和火星子四下飞散,落满一地。



    他的心也随着皇帝的叱骂声猛地悬了起来,站定后,略一迟疑,行礼问道:“陛下此言何意?”



    跟了进来的赵中芳将事和他讲了,说公主今夜出宫后,斥退随行,却没回永宁宅,独自一人不知去了哪里,遍寻不见。皇帝已命韩克让去找了。方才又想到他,将他也召来了。



    皇帝此时或因气急,猛地咳嗽起来,弯腰下去,面露痛苦之色。



    赵中芳慌忙上去扶住,低声劝解,被皇帝一把推开,强忍住咳,自己慢慢站直了,双目复盯着裴萧元,眼里闪烁着凶狠的光,脸色铁青地道:



    “朕是不许你招惹她,命你离她远些,却没叫你做得如此过分!议婚数家?还见什么王家女娘?你害她伤心至此地步,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少一根头发,朕告诉你,袁值那一口甗鼎,也许久没开火了!你们一个一个,自己全都给我跳下去!”



    第61章



    絮雨甩开跟随的人,纵马行在旷寂无人的夜街之上。中途她遇到一拨夜巡的金吾卫,认出人,知是宫中近来颇得圣宠的新晋画师,又与裴萧元关系亲近,听到此人丢下一句有事便扬长而去,一时也不知对方是真的奉命出行还是别的什么,未加以强行阻拦,但那领队也立刻派人去寻裴萧元告事。



    絮雨起初漫无目的,并不知她到底想去往何方。



    裴宅她是不愿回了。



    曾经的定王宅,她的家,也早已面目全非。



    阿姐那里,终究更不是她想去便可以去的。早都不是从前的人了,怎能将自己的苦和闷再加到另外一个原本便痛苦不堪的飘零人的身上。



    絮雨只背着皇宫而行,走得越来越远,两旁坊墙内的屋宇渐变低矮,稀落,最后,她被坐骑带着来到了一片荒芜的野地,近畔是残破的无人看守的废弃坊墙,四面无光。恍惚间,她隐隐地记了起来,这一带,仿佛就是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曾逃命来过的地方。就是在这一带,追杀的人赶至,她独自奔逃,跌入深沟,醒来后,天地倾覆,人间转换。



    絮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荒草萋萋的野地里,最后,登到一处最高的坡顶,望向远处,那片漆黑夜空下的皇宫的方向。



    曾经的烧自这方向的大火引着她来到那一面壁画墙下,遇到阿公,她获得了新的人生。



    现在那如偷来的十几年的旅程结束了,她又来到这里,一切仿佛都回到原点。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后悔。重来一次,十次,她也不会调转方向。



    但此刻,迎着吹面的夜风,当遥想从前那小女孩曾经自这出发,跌跌撞撞去往皇宫寻找母亲的一幕,她不由潸然,还是流下了泪。



    天蒙蒙亮,晨鼓催开了长安的道道坊门。



    承平衣裳不整,脖颈染着残余的胭脂印痕,方自昨夜宿醉的陈家酒楼归来。快到进奏院时,仍未完全清醒,下马登阶,高大的身躯险被门槛绊倒,幸得两名随从支撑,才勉强入内,忽然听到门房称一早来了访客,以为又是卢文君,登时酒醒一半,冷脸道了句“说我在酒家没回”,一把推开搀着自己的人,转身就要再次出门,这时,又听到身后说是“叶小郎君”,才停住脚步,扭过脸。



    “谁?”



    他以为自己听错。叶女怎可能如此大早便来他这里,等听清,确是她无疑,未免诧异,看一眼门内方向,匆匆正要进去,又顿住了,低头看了看,一把拽下身上昨夜遭陈家姐妹胡乱系在腰带上的几只五色丝线缠绣香袋,又抹了把脖子上的胭脂痕,吩咐人先去传话,叫她稍候,自己去往更衣。



    稍顷,等他出现在絮雨面前之时,虽依然满是酒气,步伐亦是不稳,但衣裳齐整,已不复先前那放荡的模样了。



    他看到她面带微笑,却掩不住容色苍白,立刻屏退杂人,问是何事,心知她是绝不会凭空又来找自己的。



    他应还不知晓近来发生在自己和裴萧元身上的诸多变故,絮雨便也不提,只说自己入京后听到了些关于裴家旧事的传闻,但都只鳞片爪,因他和裴萧元是好友,故寻来打听。



    承平却没立刻回答,只端详着她,忽然发问:“叶小娘子,你到底是何人?”



    絮雨望他。



    既然忍不住已经问了出来,承平便也不再继续憋下去,索性道:“你一定不是一般之人。”



    裴二对她太反常了。



    他对女子素来无心无情,更是守礼之人。若说对她生情,那更不该将她接入宅邸同住。若说是因裴公嘱托,也不必做到如此的地步。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絮雨反问一句。



    承平非蠢笨之人,这些时日,在心中慢慢也堆积出来一些猜疑,然而怎敢贸然说出口,揉了揉自己那因宿醉仍胀痛的两侧太阳穴,面露苦笑:“罢了,当我没问吧。你想知道什么?”



    “裴家从前的事。他父亲的北渊之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承平道:“我与他几年前相交于西陲。他话不多,更不会和我谈及过去关于他父亲的事。我只知道如今朝中的陈思达是他父亲的旧部,却背叛主将,冯贞平更是反咬一口,诬他父亲的身后之名,招致神虎军将士不平,生了些乱子,继而以谋反获罪,还牵连到了裴公。当时是他母亲崔娘子领着他,天不亮跪到丹凤门外为那些获罪将斩的将士鸣冤,引得全城轰动。圣人登基不久,应是出于各方考虑,事情草草掩过。当时他大约八岁,自然记事了。这二人都是他仇人,日后若有机会,必是要白刃相见,不能轻饶。”



    “我所知不多,仅限于此而已。”



    他说完,望着絮雨,见她静默片刻,忽然说道:“不要告诉他我问过你这种事。”



    “多谢。我去了。”



    她向承平点了点头,起身便往外走去。



    承平阻拦:“你去哪里?到底出了何事?我看你怎的和平常不大一样?”



    絮雨停步,回望一眼看去仍是没有从酒醉里完全醒来的承平,走了回来,将他扶到坐榻上,道:“你歇吧,我无事。”说完朝外叫了一声,将人唤入,命服侍承平醒酒,自己走了出去。



    承平愣怔,定坐了片刻,慢慢仰身,躺了下去。



    裴萧元已寻人大半夜。



    从昨夜得知她撇开人不知去向开始,他便一直在找人。后来收到巡夜金吾卫递来的消息,非但没有放下心,反而更感焦虑。在他的印象里,她一向是沉静而善解人意的,像昨夜那样随心所欲乃至可以称作骄纵的举动,实在是反常,他此前无法想象。



    她到底是怎么了。



    簪星观、卫茵娘家、她刚来时落过脚的高大娘家,甚至,连她作过追福画的慈恩寺,他都逐一找过。全没有人。也派人问遍了全部的坊门,最后,他想到她难道是出城去了昭德皇后陵寝?再走遍城门。



    然而,始终不见她的下落。



    五更,晨鼓声动。韩克让那边也来了消息,没有找到人。



    一夜无眠于裴萧元而言原本不算什么,但此刻,担心和恐慌化作疲惫一齐涌向他,无限地放大着他心中的深深的自责。



    难道真如皇帝所言,她竟已对他用心至此地步,而他却浑然不觉,伤害到她?



    城南还有大片荒地,昨夜未能遍寻。她是去了那里?



    城内虽好一些,不会有猛兽,但在那种几乎不见人的荒僻野地里,夜间说不定也会有狼狐出没。



    裴萧元不再多想这些了,定下心神,正要亲自带人再去城南搜索,忽然这时,卫士骑马匆匆赶来,向他报告消息,有人在进奏院一带看到那画师了,西平郡王世子亲自出来接人进去,确定无疑。



    裴萧元当即催马而去,行至郡王府进奏院。



    天仍未大亮,晓色濛濛如雾,笼罩着街道和围墙。他命人拍门。许久,那紧闭的门才终于打开一道缝,探头出来一名门房,听到裴萧元问叶姓画师,请他稍候,说自己去问主人。



    裴萧元示意手下上去强行推门,随即大步往里而去。



    他入得前堂,看见用来待客的这地空荡荡的,并不见人,面容不禁变得越发沉凝。



    宇文家的那名管事此时也匆匆赶到,见状,应是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氛,慌忙作揖问事。



    “叫你少主人出来,来此见我!”裴萧元用克制的语气吩咐道。



    管事说他少主人此刻好像还在后堂,请他坐下稍等,自己即刻通报。



    “带我去。”裴萧元向着内堂方向望了一眼,再次发声吩咐,不容拒绝。



    管事无奈领他入内,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面门,轻轻叩动,通报:“世子,起了吗?裴司丞到了,寻世子有事要问。”半晌,方听门内传出慵懒的一道声音。



    “请他回前堂罢!我这里还有人,事毕见他。”



    裴萧元再也按捺不住,失去了他一贯的稳重。他眸光暗沉,一把推开未闩闭的门,走了进去。



    内中光线昏暗,绡帐垂地,重重叠影,朦朦胧胧地,见宇文峙侧卧在榻,面向内,拥抱一人而眠,那人在他怀中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着,或被下药,还是怎么的了。



    裴萧元知自己这念头实在荒唐。此刻她不可能人在此处。宇文峙再猖狂,想来也不敢对她下如此的手。然而入目如此情状,还是激灵一下,掀帐径直闯入,大步走到榻前,探手,将宇文峙蒙盖至肩颈的一张锦被猛地拉了下来,发现他抱的,只是此间一名侍女。二人衣衫整齐。



    宇文峙突然睁眼,对上裴萧元的两道目光,接着,撒开那临时被他叫来的侍女,懒洋洋翻身,仰躺朝天。



    侍女显然还未回神,面带恐慌之色,急忙爬起来,磕了个头,随即下榻飞奔而出。



    和裴萧元对视片刻,宇文峙修眉飞扬,红唇勾了勾,慢慢坐起。



    “你以为会是谁?”



    他道了一句,接着,哈哈狂笑起来。



    看到是侍女的刹那,裴萧元便醒悟,自己是遭他戏弄了。



    然而不知为何,他却无任何恼怒之感。



    他不过略略皱了皱眉,后退几步,等宇文峙终于笑完,问:“她人呢?”



    宇文峙轻抚着自己衫袖上的折痕,斜目,用不加掩饰的带着妒恨的目光扫他一下,冷哼:“回你家了。”



    裴萧元一顿,转身立刻离去,骑马赶往永宁宅,匆匆来到她住的地方,穿过庭院,脚步猝然停了下来。



    她果然回来了。此时人就在外屋的坐床上。在床畔的案几上,有一盏白瓷烛台。她坐在烛台之侧,身影娴静。



    这一幕似曾相识,叫他忽然忆起她刚住来的那个晚上,曲江宴惊魂归来,她沐浴过后,便是坐在这里揩着她的长发,而他走了进来,也是在此地,向她下跪,请求她保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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