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奇这几日甚是不安,好不容易瞅着个空儿,去了索额图府上。他担心自己在南书房说给皇上的那些话,让索额图知道了。这宫里头,谁是谁的人,很难说清楚。

    高士奇是索额图府上旧人,进府去门包是免了的。门房待他却并不恭敬,仍叫他高相公。去年冬月,皇上设立南书房,高士奇头拨儿进去了,还格外擢升六品中书。索府门房知道了,见他来府上请安,忙笑脸相迎,叫他高大人。往里传进去,也都说高大人来了。索额图听了勃然大怒:“我这里哪有什么高大人?”说话间高士奇已随家人进了园子,索额图破口大骂:“你这狗奴才,皇上让你进了南书房,就到我这里显摆来了?还充什么大人!”高士奇忙跪下,磕头不止:“索相国恕罪!奴才怎敢!都是门上那些人胡乱叫的。”索额图却是火气十足,整整骂了半个时辰。自那以后,阖府上下仍只管叫他高相公。

    索额图袒露上身躺在花厅凉榻上吹风,听说高士奇来了也不回屋更衣。高士奇躬身上前跪下,磕了头说:“奴才高士奇拜见主子!”

    索额图鼻孔里哼了声,说:“皇上疏远了老夫,你这狗奴才也怕见得老夫了?”

    高士奇又磕了头说:“索大人永远是奴才的主子。只是最近成日在南书房当值,分不了身。”

    索额图坐了起来,说:“你抬起头来,让老夫看看你!”

    高士奇慢慢抬起头来,虚着胆儿望了眼索额图,又赶忙低下眼睛。索额图满脸横肉,眼珠血红,十分怕人。难道他真的知道南书房的事了?高士奇如此寻思着,胸口就怦怦儿跳。他怕索额图胜过怕皇上,这个莽夫没道理讲的。

    索额图逼视着高士奇,冷冷说道:“你可是越来越出息了。”

    高士奇又是磕头:“奴才都是索大人给的出身!”

    索额图仍旧躺下,眼光偏向别处,问:“明珠、陈廷敬这两个人近儿怎么样?”

    高士奇回道:“皇上给陈廷敬派了个差,让他去趟山东。陈廷敬倒是替索大人说过好话!”

    高士奇说罢,又望着索额图的脸色。他这么说,一则到底想看看索额图是否真的知道南书房的事儿了;二则显得自己坦荡,万一索额图听说了,他就咬定有小人在中间捣鬼。

    看来索额图并没有听说什么,却也不领陈廷敬的情,说:“老夫用得着他说好话?”

    高士奇这下就放心了,揩揩额上的汗,说:“是是是,陈廷敬还不是瞧着索大人是皇亲国戚,说不准哪日皇上高兴了,您又官复原职了。”

    索额图冷眼瞟着高士奇:“你还记得上我这儿走走,是不是也看着这点?”

    高士奇又伏下身子:“索大人的知遇之恩,奴才没齿难忘!奴才早就说过,此生此世,奴才永远是主子的人!索大人,陈廷敬同明珠又干上了。”

    索额图似乎很感兴趣,问:“为着什么事儿?”

    高士奇便把山东巡抚富伦上折子的事儿说了,只不过把他自己同陈廷敬的争论安放在了明珠身上。

    索额图点着头,说:“这个陈廷敬,别看他平时不多话,不多事,到了节骨眼儿上,他可是敢作敢为啊!”

    高士奇问:“索大人该不是欣赏陈廷敬吧?”

    索额图哈哈冷笑道:“笑话,老夫能欣赏谁?”

    高士奇忙顺着杆子往上爬:“是是,索大人的才能,当朝并无第二人,可惜奸贼陷害,暂时受了委屈。”

    索额图听了这话,更加恼怒,指天指地叫骂半日。高士奇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下人们也都低头哈腰,惶恐不安。只有架上的鹦鹉不晓事,跟着索额图学舌:“明珠狗日的,明珠狗日的。”下人们吓得半死,忙取下鹦鹉架提了出去。

    索额图骂着,突然问道:“听说明珠府上很热闹?”

    高士奇不敢全都撒谎,说了句半真半假的话:“明珠倒是经常叫奴才去坐坐,奴才哪有闲工夫?”

    索额图怒道:“狗奴才,你别给我装!哪家府上你都可以去坐,明珠那里你更要去!你最会八面玲珑,我还不知道?老夫就看中你这点!”

    高士奇暗自舒了口气,便说:“官场上的应酬,有很多不得已之处。索大人如此体谅,奴才心里就踏实了。”

    索额图有了倦意,喝道:“你下去吧,老夫困了,想睡会儿。”

    高士奇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得太久了,起身的时候,高士奇只觉两腿酸麻,双眼发黑。他跌跌撞撞地后退着,直到拐弯处,才敢转过身子往前走。他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大大小小的厅堂,碰着的那些仆役要么只作没看见他,要么只喊他声高相公。高士奇微笑着答应,心里却是恨得滴血。

    不曾想,高士奇在地上跪着听任索额图叫骂,却让祖泽深撞见了。那祖泽深虽是终年替人家看相算命,却是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家里前几日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他想找索额图谋个出身,混口饭吃。索额图虽是失势,给人找个饭碗还是做得到的。祖泽深进门时,看见索额图正在大骂高士奇狗奴才。他忙退了出来,好像高士奇跪在地上瞥见他了。祖泽深出门想了半日,就找明珠去了。他原是想让索额图在宫里便随找个差事,却想自己看见了高士奇那副模样,日后高士奇只要寻着空儿不要整死他才怪哩。高士奇其实并没有看见他,只是他自己胆虚罢了。他想不如找明珠帮忙,到外地衙门里去混日子算了。

    高士奇回到家里,从门房上就开始撒气,见人就骂狗奴才,直骂到客堂里。高士奇喝着茶,生会儿闷气,把下人全都吼下去,便同夫人说了他在索额图那儿受的气。夫人听着,眼泪都出来了,哭道:“老爷,您如今都是六品中书了,这受的哪门子罪?如今他自己也倒了,您是皇上的红人,怕他做什么?”

    高士奇叹道:“朝廷里的事,你们妇道人家就是不懂啊!俗话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咱皇上的心思,谁也拿不准的。今儿索额图倒霉了,明珠得意;说不定明儿明珠又倒霉了,索额图得意。索额图世代功勋,又是当今皇后的亲叔叔,他哪怕是只病老虎,也让人瞧着怕!”

    夫人揩着眼泪,说:“未必您这辈子只能在这个莽夫胯下讨生不成?”

    高士奇摇头而叹,竟也落泪起来。

    管家高大满想进来禀事儿,见下人们都站在外头,也不敢进门,低声儿问怎么了。高士奇在里头听见了,喊道:“大满,进来吧。”

    高大满勾着身子进门,见光景不妙,说话声儿放得更低:“老爷,门房上传着,说俞子易来了。”

    高士奇说:“俞子易?叫他进来吧。”

    高大满点点头,出去了。高士奇让夫人进去,她眼睛红红的,让人看着不好。

    京城场面上人如今都知道俞子易这个人,不知道他身家几何,反正宣武门外好多宅院和铺面都是他的。外人哪里知道,俞子易不过是替高士奇打点生意的。他俩的生意怎么分红,别人也都不知道。就是高府里头的人,也只有高大满听说过大概,个中细节通通不知。

    高大满领着俞子易进来,自己就退出去了。不用高士奇客气,俞子易自己就坐下了,拱手请安:“小弟好几日没来瞧高大人了。”

    高士奇说:“你只管照看生意,家里倒不必常来。老夫是让皇上越来越看重了,你来多了,反而不好。”

    俞子易说:“恭喜高大人。小弟也是个晓事的人,日后我只在夜里来就是。”

    高士奇脸上微露笑容:“子易是个聪明人,知道官场里的讲究。说吧,有什么事?”

    俞子易说:“酸枣儿胡同去年盘进来的那个宅子,如今有了下家,价钱还行,是不是脱手算了?”

    高士奇笑眯眯地望着俞子易,说:“子易,我是相信你的。”

    俞子易迎着高士奇的笑眼,望了会儿,心里不由得发虚。他似乎明白,高士奇说相信他,其实就是不太放心,便赶紧说:“小弟感谢高大人信任,小弟不敢有半点儿私心。”

    高士奇点头说:“我说了,相信你,生意上的事,你看着办就是了。”

    高士奇不再说生意上的事,抬手朝北恭敬地说起皇上。朝廷里的任何事儿,俞子易听着都像发生在天上,嘴巴张得像青蛙。这位高大人实在是了不起,在他眼里简直就是皇上。高士奇说了许多皇上明察秋毫的事儿,俞子易感觉到的倒不是当今圣上的英明,而是“要使人莫知,除非己莫为”的道理。他暗自交代自己,千万不能糊弄高大人,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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