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念不是第一次被关在这里,三年多前她就是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绝望的两个月。那时候她的父亲一审被判无期,终审将至。

    那是j市最闷热的八月,韩念因为父亲的事心力交瘁,这几个月来她每天的生活就是求唐亦天,求他放过自己的父亲。

    韩念记得那段日子暗无天日,现在回想起来仍会禁不住瑟瑟发抖,连骨头缝里都觉得冷。

    他的恨像洪水猛兽一般,叫韩念几乎不认识那个自己深爱了多年的人。白天她守着电话和电脑,诚惶诚恐地等待来自四面八方给她的可靠的、不可靠的小道消息,忽喜忽悲。

    晚上她一遍遍承受着他恨意的宣泄,在每一次他心满意足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关于自己父亲的消息。

    大多数时候他说,“你想都别想。”少数时候他心情好,他会说,“你别管。”

    他有恨的时候,也有爱的时候。他经常被她逼烦了就把她拎到床上,她被折磨得无力说话时,他又懊悔地抱着她哭,“小念、小念,我们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他哭,她也哭。是什么把他们变成了这样?

    明明那时候的一切都刻骨钻心,可如今许多的细节韩念都想不起来了,再想就头痛欲裂。也许是太过灰暗,她的身体已将一切都抹去。又或许那时候的她太过卑微,卑微到连她自己都唾弃,所以她选择了忘记。

    而就在那样黑暗无边的时候,韩念怀孕了。

    律师捎来了她父亲的话,用孩子逼唐亦天,如若不肯,就把孩子打掉。

    那时候的韩念真的绝望了,她知道不应该,可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她拿孩子威胁唐亦天,她绝食,她冲出家门,她做尽了她能做的一切。最后唐亦天把她囚禁到了这里,整整两个月。

    她的一切消息都被阻隔了,最后的消息是,她的父亲终审判决已下,再无希望。

    她从没想过要逃走,却又不得不逃。她恨唐亦天,所以她不愿意留在他身边,可离开他,她父亲又逼她打掉孩子。韩复周有他的理由——不为对手留下后代。男人在战争里只看胜负,而女人在战争里却有太多的不舍。

    韩念别无选择,只能选择离开他们俩个人。

    她跳下三楼的阳台,秘书林书文没有去追她。韩念打电话给贺东言,求他帮自己弄到机票和签证,但她没想到的是,贺东言竟然选择了和她一起走。第二年三月,她生下孩子。

    这个孩子唐亦天不知道,她的父亲也不知道。

    ****

    推开三楼的窗户,风光极好。有山、有水、有花、有树,这是圈养一只金丝雀的标配。韩念庆幸,隔了多年她还是一只金丝雀,没有降级成麻雀。

    她探出窗外低头看看七米多的落差,竟有几分晕眩的感觉。不知当年哪来的勇气,就这样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也许未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道。那时候她不知道跳下去会有多痛,而现在她的身体清晰地记住那痛,连看一眼都觉得畏惧。可奇怪的是,身体的痛过一次会恐惧,而心痛过一次却会坚强。

    韩念竟一点也不怕这僻静小院里的圈禁生活。这三年多来,她学会最多的不就是等待与隐忍吗?她没那么向往笼子外的世界,因为笼子外也是一样,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痛苦,倒不如在这一室之内让它们一股脑地涌来,生死悲欢,不过尔尔。

    ****

    唐亦天没想到韩念会有这么大的耐性,一连好几天,她就这样悠闲自在地在小院里看看书喝喝茶,好像根本不是被囚禁,而是来度假的。

    他想了想,自己真是低估了她。一开始,他还以为她是曾经的小香菇,现在想来,自己早已步步落入她的圈套。从一开始的投怀送抱,到后来挽着贺东言激怒自己,最后用孩子将他的理智全部打碎。且不论她最终能否如愿以偿,她已经成功地把过去那些痛苦统统还到了他身上。

    他曾经让他们父女分离,如今她就叫他父子不得相认。

    “亦天。”坐在他对面的姑妈唐莉叫了他一声,唐亦天回过神来。

    “嗯?”今天是姑妈的生日宴,他却整晚想的都是韩念。

    “沈瑜在和你说话呢。”唐莉提醒他一句。他微微侧目,一旁沈瑜的目光腻得像糖浆一般贴在他身上。

    论家世,沈家是东南亚华侨中声望极高的大家族,祖上是早期革命党,后为民主派人士,解放前迁居马来西亚。财力雄厚,几乎可以称霸东南亚。

    但沈瑜的祖父过世后,父辈叔辈未能将祖业发扬,近些年沈氏公司接连爆出商业丑闻,一度陷入危机。好在沈瑜的姑奶奶沈艳秋是顾家的老夫人,又是唐莉的婆婆,由顾、唐两家沾亲带故地伸了几次援手,沈氏才得以支撑至今。

    可瘦死骆驼比马大,沈家的势力和地位依旧存在,加之沈瑜对唐亦天一往情深,使得她成为唐莉眼中侄媳妇的不二人选。毕竟嘛,唐莉是不希望韩家的事再次发生的。哥哥惨死,他的一双儿女如今只剩下唐亦天一人,也是唐家唯一的继承人,唐莉作为长辈,只希望侄儿快点找到一个恭顺的妻子,为唐家传宗接代。

    唐亦天明白姑妈的意思,只是他曾经忘不掉的人现在还是忘不掉,曾经爱过的人现在还是恨不了。

    “姑妈。”他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在沈瑜身上溜过,看向姑妈唐莉,“韩念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了。”

    一句话,震惊四座。

    “你是说……那个孩子,生下来了?”唐莉的手一颤,筷子掉落打在瓷盘上,清脆而响亮。

    “是的。”唐亦天回道,“我也见到孩子了。”

    “孩子……是你的?”沈瑜极力控制,可无论是神色还是语调都满是慌乱。

    唐亦天大概是于心不忍,多看了她一眼,“我祝沈小姐觅得良人。”

    ****

    开车回到山下小院已是深夜,唐亦天走上三楼,韩念还没睡。

    她裹着羊毛毯坐在窗边,山间悬着蛾眉月,星空就显得格外灿烂了。“回来了?”她说着举起手中的杯子问他,“要喝茶吗?”

    唐亦天微微蹙眉,“这么晚喝茶,你不睡觉了?”

    韩念耸肩,“原来唐总以为我被你关着吃得好睡得香?”她起身,毯子滑落在地。长发如瀑布般披在肩上,在幽暗的灯光下,素净的面庞只稍稍一挑眉就活色生香了起来。

    以前的她会慌张、会无助、会哀求……而如今的她淡定从容、狠厉决绝、一步不让、步步逼近。

    “你变了……”他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韩念笑起来,像一株幽然的夜来香,香气扑鼻,却带着毒。“谁不是呢?唐亦天,你以为你没有变吗?你变得比我还早。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啊……要不适应环境,要不就被环境淘汰。j市都覆雨翻云了,我一个小女子怎么敢不紧跟形势呢?”

    “你就这么听他的话?”唐亦天苦笑了一下,“我说得再多,再多的证据摆在你眼前你也不会信是不是?”

    “对。”韩念没有犹豫一秒,“因为先骗我的那个人是你。林书文那么早就安插在我父亲身边,然后你要我相信他弄来的资料?好,就算我父亲贪污受贿,那也不用你来动手!你是谁,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代表正义,唯独你不能,因为你是我的丈夫!”

    这个世界谁的义愤填膺她都可以接受,可是他不行。

    “那录音呢?”唐亦天的脸色比夜色还要沉,“你亲耳听过!”

    “录音?”她嗤笑一声,“你在法庭上都说不出出处的证据,你叫我相信?你要是有足够证据,当初你就恨不得他被判死刑!”

    “如果不是他害死我的父亲,我为什么要逼死他?”唐亦天质问,“韩念,我害他也要有动机的吧!”

    “动机?”韩念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一家刚来j市时做过什么?你们都能安插一个林书文,你和我谈动机?不好意思,我从来都不懂你的动机。也许像你这样的商人,金钱的驱使就是最好的动机。你能让我父亲从韩厅长变成韩部长,那你一样可以让张厅长、李厅长……也变成部长。谁给你最多,你就和谁合作。”

    她说着就笑了,那笑容叫人发憷,“所以只要他一天告诉我没有,我就不会相信你的话。他养大了我,他不是你,没有处心积虑在我身边安插任何人,他不会骗我,也不会害我,更不会叫我家破人亡。”

    唐亦天无言,当年安放林秘书并非刻意,也没有想过日后会有一天真的用上他。可一切的机缘巧合注定了日后的恩怨深结。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韩念认定了他的罪过,无论她多爱这个人,多么渴望他的怀抱,她也不可能放下心中的执念。

    “你有本事就关我一辈子。唐亦天,反正我这么多年都耗在了你身上,我不在乎多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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