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纱再次回到良州,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她也没想到这次出行会耽误这么久,主要还是路途上的不便。

    上次与林乔去见了那位黎大人,她一时热血上脑当着他的面立下了个flag,然后话刚说完,接触到黎盛眼神的那一刻,她就隐隐有些后悔了。

    纵使站在前人先辈的肩上,她也不一定能走得更远。

    她总是在这种事上,对自己缺乏信心。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当时那位黎大人几乎没有给她圆话反悔的机会。

    他说:“好,这可是你说的,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虽出身粮商,我听林乔说你在水稻一事上颇有独特的见解,若你真能造出神迹,我黎盛今日将话放在这里,必然亲自为你面圣求名,建碑立著。”

    他说罢停顿了片刻,轻笑了声,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请抿了一口。

    “只怕,你心思不在此处。”

    黎大人这话是在暗讽云纱大约是别有目的才走这一趟的,或许是为了其背后的云家,或许是为了其他。

    但云纱是跟着林乔来的,他表面上说云纱,实则也在敲打林乔或者其父。

    林乔面色微变,便要解释。

    但云纱先开口道:“没问题,君子一言九鼎,希望大人届时莫要失信,再以我女子身份推诿。”

    黎大人当即笑了声,解下腰间一杯刻有其名字的玉牌搁在桌上。

    “若我失信,你拿此物去京卫府告我。”

    -

    寒风卷起枯叶,飘飘扬扬,落在窗框上。

    云纱被一阵凉意拽回思绪。

    她的目光从手中玉牌上收回,将其收了起来,起身将窗户关紧了些。

    冬天已经到了。

    昨天她起床,见客栈的院里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只是很快被初升的朝阳融化成了水珠,再消失不见。

    “云娘子。”

    林乔敲了敲门,声音在门外响起。

    云纱拉开门:“林公子。”

    “你何时出城?”林乔问。

    云纱道:“已经收拾好了,过会儿走。”

    “不如再等一天?”

    “嗯?”

    林乔笑了笑:“我们这趟行程我父亲也知道了,他特意差人送来一封信,想请云娘子你过去一叙。”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封递给云纱。

    云纱有些意外,脑中又浮现出那位中年人的样子。

    她接过信阅毕,有些感动。

    虽然这位林先生贵为知府,又比她年长许多,是他长辈,但措辞恳切谦逊,几乎是平辈相交的口吻,称她为小友。

    信中提了之前他们之前在稻田的两次交谈,林大人说他受益颇多,也见到了林乔带回来的二季稻种,惊叹不已,但还有许多问题尚未释惑,真诚希望云纱可以见面一叙。

    云纱实在无法拒绝这样的君子邀请,便答应了,简单收拾了下包袱,同林乔一道出了良州,在良州与陈州交界的一家客栈见到了便衣出行的林先生。

    林阳鸿身着洗的略有些发白的灰蓝色棉质长袍立在窗户前,目光透过窗户望着后院。

    不知看什么太入神,以至于云纱跟着林乔进来他都没有第一时间察觉。

    “见过林大人。”

    云纱躬身行礼。

    林阳鸿乍然转身,脸上掠过一丝微讶,随即转为和善的笑。

    “云小友,不必多礼,所谓达者为师,上次我们见面,你可是教了我许多,算半个老师都不为过,何必跟我行礼,我更喜欢你不卑不亢,眼里只有水稻的样子。”

    云纱怔然,讪笑了下,不自禁看向林乔。

    她既与林乔平辈相交,又怎能与其父也平辈相交呢……多少有些尴尬。

    林乔与平时不同,在父亲面前显得有些拘谨,除了行礼之外并未出声,察觉到云纱的眼神,他只是不自然地弯了弯嘴角,没说什么。

    林阳鸿道:“你先出去,我与云娘子单独聊聊。”

    林乔只是微顿了下,点头行礼出去了。

    当屋里只剩下云纱与林阳鸿二人时,她仿佛见到的又是那个顶着烈日坐在田间,与普通农民无异的中年人。

    林阳鸿收起了他身上那种不怒自威的气质,朝云纱招了招手:“过来看。”

    云纱快步上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见到了一抹绿意。

    她当即愣了愣,瞳孔微张。

    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仿佛电流般从头到脚走了一遍,让她鸡皮疙瘩都有些泛起。

    甚至没有多想,她快步打开门来到后院,近距离观察着眼前这株被单独栽种在花盆里的——水稻。

    林阳鸿亦跟着她后面缓步走了过来。

    云纱转头看向他,眼眶微红。

    “这是——”

    林阳鸿微微一笑:“用你的话说,这是一株天然的雄性不育水稻。”

    云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是的,这是一株病态的,有缺陷的,天然雄性不育株。

    之前她曾和林阳鸿畅快地几乎毫无保留地交流过她所知的水稻知识,将水稻繁殖育种一事还举了一个大约在这个时代听起来羞耻又荒唐的例子,但林阳鸿立刻就明白了,并且没有任何鄙夷,甚至还提醒她不要跟其他人说。

    云纱虽与林乔三人在水稻交流上也输出很多,但几乎都是围绕t026号籼稻的培育来的,没有提到过水稻杂交。

    或许也是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除了与林阳鸿的那次交流之后,她没有再毫无顾忌的表达过。

    林阳鸿的视线也落在那株水稻上。

    “你说水稻都是雌雄同株,自花授粉,所以很难有……性状上的改变,要想让其后代稳定表达,需要杀掉那个无能的丈夫,再找优秀的男人来配它,对吗?”

    云纱赞叹:“大人的记性真不错。”

    “也就这点长处了。”

    林阳鸿笑道,“那日从你那听闻这番惊世骇俗的理论之后,我整夜都没睡着,一直在脑中想这个问题。”

    后来他几次去就近的田间观察,比对,记录,并找了很多位经验丰富的粮商和稻农讨论,越发认可云纱的理论是对的。

    有些事或许只有一纸之隔,但没人点破,便宛如两个世界的壁垒,坚不可摧。

    之后他反复琢磨云纱的话,在繁忙之余挤出时间对着稻子画了详细的图解,并让人复刻印了好几分,利用身份之便散发到各大粮商和官府手中,让他们帮他寻找一株“特殊的稻子”。

    “您与我交谈后就开始寻找雄性不育株了吗?”

    云纱震惊。

    林阳鸿点头。

    “时间不等人呐,早一些开始便早一些希望,或许风禾尽起,盈车嘉穗不再是形容,你同我说过的,你梦中的那些金色浪花……总有一日也会照进现实。”

    他微微眯着眼,似乎真的见到了云纱描绘的场景,有些陶醉的神情。

    虽然当时各方不明白这位知府大人找一株稻子意欲何为,但发动群众的力量一定是最有效率的。

    这株稻子还真给找到了。

    不过不是在良州,甚至不在颍昌府。

    在更南方的济州。

    到了济州再往南,不到半个月就能抵达当时黎盛口中不但有二季稻甚至亩产稳定两百斤以上的天方岛了。

    所以这也是一株晚稻,一路被加急运过来,送到了林阳鸿面前。

    云纱望着这株有些营养不良的稻子,叶片的尖端和边缘有些发黄,已经在抽穗的阶段,但发育有些迟滞。

    她站直身子,朝林阳鸿再次行了个礼。

    “大人之真心,实令人钦佩。”

    “你不必钦佩我,这有一半的功劳是你的。”

    林阳鸿摆手,笑道,“所以这写信邀你一叙,也是为了将此植株赠予你,我相信,只有在你手中,方可尽能事。”

    “我……”

    令林阳鸿有些意外的是,云纱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反而神情犹疑。

    “怎么了?有难处?”

    他道,“云小友,我忝为知府,想必还是能帮你许多,你有难处尽管开口。”

    “不是……”

    云纱泄了气,是她自己的问题。

    一株天然雄性不育株若在她导师手里,想必立即就能拿出十种方案来试验,可她呢,她算什么,她只是一个入门的学生。

    她只有理论,连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她都站不稳。

    她没办法信心满满地接过这个任务,她承担不起林大人的期望。

    云纱嗫嚅着,说出了内心的忧虑。

    她垂着眸,不敢看林阳鸿。

    “大人,我没那么厉害,我会失败的,我会浪费您费尽心血找的这株稻子。”

    林阳鸿耐心听完,只是淡淡一笑。

    “我还以为什么事,失败是正常的,重头再来就是,天下既有这一株稻子被我找到,必然就有第二株,第三株……云小友,我年近半百之人都不惧浪费,你怕什么呢?”

    云纱缓缓抬起头,林阳鸿则向她投来赞许与肯定的目光。

    云纱忽然鼻头微酸,她仿佛在林阳鸿身上看见了自己导师的影子。

    这一刻,有些许力量透过目光被灌注进来。

    这此他们聊了很多,云纱发自内心地钦佩眼前这位将国计民生系于一心的父母官,且与他聊天时,无须太过顾忌,一时忘了时辰。

    直到起了风,天阴了下来。

    林阳鸿走到廊下,望着阴沉的天空。

    “天冷了,今夜恐怕有雪。”

    云纱立于他身后半步,望着天空沉默不语。

    林阳鸿忽将话题一转。

    “云小友,之前与你交谈,你说你已和离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是否其中有些难处需要我帮忙?”

    云纱回过神,忙摇头。

    “林大人,能否帮我另一个忙呢?”

    “你说。”

    “我想连夜赶回良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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