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道微的娘是他爹养的药人，他是他娘的孩子，打娘胎起也是个小药人。
一出生就把他娘毒死了。
他爹并不生气，这是他设计的好的，若是许道微毒性不够大，恐怕他还不会满意。
被各类草药填补到二十多岁，他爹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也被毒死了。
许道微于是知道，他是个天生孤寡的人，骨血里的毒性让他必须远离人群，不然大家都要死。
也好。
他对人类社会并不向往，长居竹林深幽处，日夜与丹炉草药为伴，才是最合适的。
可还是有些寂寞。
被他捡到的那个人是意外，正巧他当时手头没有其他丹药在炼，于是就生出给自己造个同伴的想法。
他自出生起就鲜少与人接触，接触过的也大都死了，他真的很好奇，人类是什么温度。
就那么做了，但过程太慢，结果也渺渺无期。
沈未然是意外，也是例外。
久居山林，外面的消息他一概不知，可还是在取药人口中，听闻这位暴打仙魔两域的大魔头的消息。
自他踏上自己的那片土地，硬生生闯进他家起，这人就注定活不长久。
许道微冷眼看着，也不压抑自己药人的血脉，浓重的草药异香填满整个屋子，窗台的花在眨眼间凋谢，养在笼子里用来做实验的小仓鼠，蹬了蹬后腿，也失去了生机。
而他只是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尖，抱怨道：“好呛啊，你这是炼了什么？”顿了下，又嗅嗅，笑了，“还挺好闻。”
眼睛弯弯，唇红齿白，不像其他人口中的大魔头，倒像年轻气盛又不通人情世故的少年人，背着家里跑出来了。
许道微的毒对他没用，他没有能再威胁他的东西，那么危险的便是他自己了。
怕吗？
当然不怕。
许道微只在梦里和人喝茶。
而人的面目也很模糊。
现在他不必做梦，沈未然就在他面前。
两人渐渐熟稔，或者说沈未然就是这样一个很容易和人熟起来的人。
他给自己带来珍贵稀少的炼药材料，和他聊天，和他亲亲密密地拥抱。
的确是好朋友。
但又开始不满足。
沈未然来去匆匆，每次都好像有许多事要干，有时甚至只开一道裂口，匆匆把药材扔给他，又挥挥手离开，继续不知道去做什么。
不满足。
许道微又开始做梦。
他来看自己，和他喝茶，好哥们一样挎着他肩膀说话，然后……
醒来的许道微把亵裤烧了。
不该如此，却又回味填补，梦中缺漏模糊的点滴。
沈未然的人情，做什么都行？
许道微当时瞬息间闪过很多不堪的想法，可都一一压下。
只要一个拥抱。
也确实如此，他没有资格多求，也不能多求。
-
沈未然本来以为，自己进入这片竹林后，鼻尖隐约萦绕的特别药味，来源于许道微房前种下的灵花灵草，或者他屋内不知炼出多少惊世丹药的药鼎。
不是。
沈未然被许道微抱得很紧，许道微比他高了大约半个头，下巴正好抵在他的肩颈处，微弱的呼吸扫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有点痒。
两人离得太近，沈未然好奇地嗅了嗅，药味来自于许道微的身体，而非他的衣物。
丹师都这样吗？
沈未然漫不经心地想，轻轻戳戳许道微的后脑勺，“好没？”
他声音闷闷的，“……马上。”
一个拥抱而已。
沈未然懒得想为什么许道微会提出这个要求，即使问了凭他的性格也不一定会回答。
他要，自己能给，那就给。
再简单不过了。
过了快五分钟，在沈未然开口前，许道微先一步松开他，后退到一个正常的安全距离。
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然而眼睛还恋恋不舍地放在沈未然身上。
他眼珠是剔透的茶晶色，看人时不像申屠珏或者成年形态左凌烨那样，有种压迫感，是天真而纯粹的，好像他的世界里只能装下一个人。
这个人就在他面前。
在这双可以找到影子的眼中，沈未然看见了自己。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这双眼睛，很值钱。
够买一道大门。
“走了。”
沈未然拉开空间，另一头是夺天门寒酸的正堂，右护法正巧在裂口附近，惊讶一秒，无形的尾巴又摇起来，“尊主！您的裂空术真是每次看都觉得强到震撼，仙魔两域也只有您有能力……”
沈未然：“停。”
右护法一秒乖巧，“好的。”
许道微突然开口，“你还会来吗？”
沈未然一脚已经跨过裂口，闻言停下，有些诧异地一挑眉，“当然来啊。”
许道微又不说话，看着不太开心。
沈未然觉得许道微有点怪，因为二人并未产生冲突，关系仍然在良好以上，刚刚还抱了十多分钟，怎么这副表情？生气了？
调动自己的脑细胞，沈未然联系今天的对话和行动仔细思考。
好像是拥抱之后就开始不对劲。
恍然大悟。
这是社恐的自我防御机制启动了，主动求抱，耻度太高，不安后悔，所以不愿再见他？
那怎么行。
踏进裂口脚收回，他向相反方向走去。
许道微随着沈未然的靠近身体逐渐进入绷紧，灵力的运转速度加快，随时预备着攻击或者逃跑。
明明这个人他根本不需要防备。
但忍不住，他觉得自己已经把所有见不得光的感情，都放在明面上，融进那个拥抱里。
过于僭越、太过浓烈、且无法控制。
傻子都该知道，他在喜欢沈未然吧？
他静默地等待审判。
沈未然郑重地拍拍许道微的肩膀，认真道：“好朋友之间搂搂抱抱没什么，你不必害羞。”
又极快地在他脸颊亲了一口。
“你看我，亲亲都不害羞。”
试图用反证法来安抚好友的沈未然，不负众望地被赶走了。
-
扶荒秘境开启当日。
来自各宗各派的精英弟子汇集在此，有条不紊地等待入境。
金丹九阶，金九跟在师兄们的后面，好奇张望，小心戳戳季微岚的后腰，问道：“师兄，青色的是万剑宗，白的是三魂宗，黑的是咱们宗，那其他宗派怎么没有个统一的服装？站得也分散，我都看不出谁是谁。”
“他们没有那么多元婴修士，也就不必统一服饰了。”
扶荒作为上古大秘境，其危险程度和金九曾去过的灵宠秘境、材料秘境都不同，最低准入门槛都要元婴一阶。
他进不去，可跟在自己宗门队伍后面，威风凌凌地受着其他宗派崇拜羡艳的眼神，也挺开心。
“秘境什么时候能进？”
季微岚耐心回道：“这半个月以内吧，说不准什么时候开，但可以肯定，秘境只开一天。”
“一天？”金九惊讶道：“那点时间，够干什么的？”
萧黄不屑地睨了眼金九，“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一个金丹期，老老实实在外面等我们回来就好，话怎么这么多？”
说话间，从嘴角至耳际的疤动起来，看着颇为狰狞。
季微岚有些犹豫道：“都是同门，你不要那么大恶意……脸上的疤不遮一遮？之前让你涂点祛疤的药你也不涂，我方才听到许多人在讨论你。”
萧黄突然沉默，轻嗤一声扭过头，不再参与他们的对话。
金九还眼巴巴地等着季微岚回答他，季微岚看他一眼，叹了口气，“秘境内的时间流速同仙域不同，扶荒秘境这次流速比较快，里面三百六十五天，便是仙域一天。”
说完，顿了顿，语气中带了点劝慰，“金九，这些东西秘境基础手册上都有，你基础薄弱，就多费心思学学。”
金九抿着嘴点点头，不再问了。
队伍静了一会，金九沉默许久，视线落在队伍最前方的申屠珏身上时，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道：“首席的伤好了吗？”
排在季微岚前面的冯俊，闻言瞪了眼金九，小声呵斥，“这是在外面，不要随意讨论宗里的人。”
金九缓慢缩了回去。
这回是彻底安静了。
第一日，秘境未能开启，众人司空见惯，各自找地方睡了。
第二日，秘境依旧未开，一般守境者对秘境开启时间的预测极其准确，如此推延至第二天的情况很少见，众人虽有疑意，却也没多想，安稳渡过了。
第三日，未开。
“怎么回事？”聂凌旭的声音从传讯符中传来，“今日仍未能开吗？守境人呢？”
“不在。”
聂凌旭惊讶：“一个都不在？”
申屠珏视线遥遥落在不远处，散修聚集的地方，闻言回道：“是。”
传讯符那头的聂凌旭眉头紧锁，一股不详的预感萦绕心头，让他心慌得直接道：“那就先带弟子们回来，我觉得……”
“开了。”
天空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利爪撕开一道大口子，中间黑洞洞的，扭曲着，同之前记载的秘境内“花草树木，鸟兽齐鸣”完全不同。
各大宗派察觉异象，都按兵不动，一些急不可待的散修却不顾管理者的劝告，脱离队伍，直接向那黑洞冲去。
嘎吱。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淅沥沥的血液当空淋下，刚进去就被抽成人干的修士，被黑洞嫌弃地吐了出来。
这回再无人敢进。
但异变的秘境并未放过他们，从那黑黢黢的彼端，突然产生一阵强大的吸力，几个跟着宗门过来的金丹期修士，没有丝毫防备能力，尖叫哭嚎着被吸过去。
在场其他元婴自顾不暇，通讯符和其他法宝一概失灵，只能靠修为苦苦支撑，身上灵力像是水流一样往黑洞流去。
“师兄！”
金九调动所有灵力，也只能让自己被吸走的速度缓慢一点，绝望地望着场下苦苦支撑的众人，申屠珏勉强撑起防护罩，庇佑着还在地面的人。
而他离得太远了。
可能这就是命吧，他运气一直不太好，又总是被人嫌弃，这种情况下，若是不痛哭流涕狼狈呼救，或许死得也算有骨气一点。
于是他闭上眼，灵力已经完全用完了，现在只是等死。
希望下辈子能活得让人喜欢一点吧。
他已经能想象到自己死后干巴巴的人干样子，然而一只抓住他后领的有力的手抓住他，用力一甩，终止他所有一闪而逝的想法。
摔回地面，他被季微岚接住，季微岚匆匆说了句“抱元守一”，便不再管他。
此时的吸力已经减弱许多，让他们能够分神抬头仰视在空中活动的那个人。
一身朴素的黑衣，在空中来回翻腾，将被黑洞吸起来的修士，一个个踹回到地上。
所有人都安全了。
看不到他的脸，但那股魔气实在太让人印象深刻，仙魔两域只有那个人有这样纯粹的强大魔气。
——昔日残虐的大魔头，沈未然，如今竟成了他们的保护伞。
他什么时候来的？易容吗？是怎么掩盖自己魔气的？他一个魔修来仙域的境干什么？
问题太多，可在灾难面前，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站在黑洞不远处，身后是被他保护着的人，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一点点收紧，与之对抗的力量太过强大，手指用力到发抖，指节发白。
黑洞的边缘，极慢地收拢。
下面的人大部分都在组织撤退，可即使退得远了，仍能看到以一己之力对抗自然之力的那个黑影。
“首席？首席！”季微岚帮着其他人撤退，如今灵力没剩多少，扛着压力走到申屠珏面前，“咱们也撤吧。”
申屠珏凝视着沈未然，在看到接下来的一幕时，瞳孔一缩。
黑洞被拉得只有一人大小，沈未然像是力不可支，放下手，极快地被黑洞吸了进去。
申屠珏脚尖一点，随之跟上。
那黑洞将二人吞没后，难缠的吸力停了下来。
黑色的创口像是天空的疤，难看地横竖在那里，染血的地面被太阳暴晒，一股蒸腾的铁锈味。
-
沈未然眨眨眼。
什么都看不见，不是因为瞎，是太黑了。
动了动。
还行，没死，没缺胳膊少腿，一切正常。
丹田凝滞，灵气用不了，魔气倒是源源不断地获得补充。
沈未然叹气。
运气不太好，本来是准备带左凌烨一起入境，顺便锻炼锻炼他，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事。
直接划开空间把人传走，转头一看那帮修士风筝一样往黑洞里飞，顺手就救了。
黑洞没他强，他关闭黑洞的时候遇到一些阻力，但不多。
最后没全关上，其实还是有点馋那个丹师传承。
不知道已经异变的秘境，还能不能有这玩意。
总之，先走走看。
沈未然起身。
没能起来。
下摆被什么东西压着，他伸手想推开，刚碰到，动作就顿住了。
很熟悉的轮廓。
不信邪地摸了又摸。
“摸够了吗？”申屠珏的声音像是被寒潭中长久不化的积冰，在这样的环境里，更显冷意。
微凉的唇瓣拂过指尖，说话间吐息湿润。
沈未然火速收手。
默念对申屠珏的四字真言。
伪装酷哥。
沈未然极力让声音像申屠珏一样冷酷，但效果不大。
“既然活着，为何不说话？”
申屠珏没有回答。
黑暗里只剩清浅均匀的呼吸声。
“我走了。”沈未然把下摆抽出来，起身，“你自己想办法出去吧。”
虽然还潜意识地有点担心，但已经进入酷哥状态的沈未然，毫不留情地顺着魔气摸出来的路线走。
没走两步，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带来一股浅浅的血腥味。
勾着沈未然回头。
魔气顺着主人的心意，勾勒出不远处的情况。
一团粉色的气体将申屠珏裹住，很快地往更深处拖，小腿磕碰尖锐碎石，昏迷中的修士身体无法用灵力保护，从脚裸至小腿中部，划出一道深而长的大口子。
是血腥气的源头。
沈未然定在原处，歪着头想了几秒，才慢条斯理地跟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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