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斜斜从窗口照下来,未出门的学子还在门口谈笑,国子学的蓝衣稳重而清淡,他们谈着学问、点心、新出的书、还有今日得见的圣颜,隐隐传来一两声朗朗的笑。

    沈鸢抱着书,并肩跟他往外头走。

    他素来不知拘谨为何物,随口与那小病秧子道:“卫三卫四这两天挨了家法,想是来不得了。”

    沈鸢“嗯”了一声,却没问他为何挨打。

    他又道:“我听闻,圣上口谕,将你调来昭明堂了?”

    沈鸢垂眸说:“是,圣上说我既有修图之能,便令我同你们一同研习兵法。”

    整个国子学,只有昭阳、昭明二堂额外有这兵法一门课,乃是嘉佑帝思及朝中无将,特辟出来的学堂。入学皆是武勋贵族,沈鸢入学时本也有过盼头,只是他自不争气,体弱学不得骑射,更罔谈兵法,只得分去了文昌堂。

    如今终是得偿所愿了。

    沈鸢说了一句:“多谢。”

    他懒洋洋道:“有什么可谢的?”

    沈鸢温声细语,说:“自然是谢小侯爷抬举。”

    “若无小侯爷,沈鸢的阵图怎能得圣上的青眼?”

    低头,却瞥见沈鸢指尖不断紧攥着自己衣袖角,几乎要将袖口的白鹤云纹的刺绣磨起了毛。

    他只轻飘飘地略过,道:“我没抬举你,是旁人都不识货。”

    沈鸢的脚步顿了顿:“什么?”

    他又重复说:“不是你写的不好,是他们看不懂。”

    沈鸢前世随他去过战场。

    治军严明、善谋能断,尤其通晓旗鼓阵法,阅尽父亲的藏书笔记,留下沈氏兵书,堪称奇书。

    那些书稿,最后也是他一页一页收起来、一页一页读完的。

    那时他才想起父亲曾笑着说,沈鸢之才,尤胜其父,本该是一代儒将。

    纵如今病体孱弱,来日总有一飞冲天之时。

    说话间,痛饮一盏,重重拍他的肩。

    笑道:“这样的孩子,可是出自咱们家的。”

    可后来……

    那兵书只有半卷。

    他晃了晃神的功夫,似乎瞧见了小病秧子凝固在他身上的目光。

    依稀有复杂神色一闪而过。

    再凝神,却见那小病秧子垂眸说:“小侯爷说笑了。”

    “圣上和诸位大人何等慧眼,哪有分不出优劣的道理,是沈鸢平庸罢了。”

    他嗤笑说:“这京里有几个懂得行军布阵的,就是圣上……他至多读过兵书,懂得用人,哪里读得懂阵图。”

    又说:“沈鸢,你那些阵法我每一个都认得,你说是他们懂你,还是我懂你?”

    沈鸢良久无声。

    他却瞧见沈鸢发间一抹翠叶,下意识伸手去取。

    却冷不防叫沈鸢拍开了手。

    清脆一声响,才见沈鸢直勾勾瞧着他冷笑:“说得好听,你不也说过我纸上谈兵。”

    他想起来了,似乎是前些日子争执。

    那时他年少气盛,不爱读兵书,行军自带一股子莽劲儿。话到了嘴边儿胡乱说的,他到这一刻才意识到,沈鸢是在意了的。

    他笑一声,说:“我的话,你怎么这样当真?”

    低下头却见沈鸢被他问的一怔,张了张嘴。

    风过千丝万缕碧线,成团纠缠。

    他便又被勾了一下。

    眸色渐渐深了,笑着问,折春?

    远远有人喊他“卫二哥”。

    他一抬头的功夫,沈鸢撞过他的肩,飞快离开了。

    唐南星便过来,笑着道:“方才离得远没瞧见,你跟谁说话呢?”

    他怔怔瞧着手心里的叶片,攥紧了,悄悄藏在袖里。

    才说:“是沈鸢。”

    唐南星瞧了他的目光,面色骤然一变,似是想起他先头为沈鸢出头的事儿来了,半晌咳嗽了一声,说:“那什么,卫二哥,你家那个病秧子……挺好看的啊?”

    他瞧他:“怎么?”

    唐南星“咕咚”吞了一下口水。

    说,没什么,没什么。

    就是……

    “罢了,是我想多了。”

    唐南星嘀嘀咕咕,他卫二哥何许人也,那是上马安天下,英雄豪杰的预备役。

    看上一个病秧子什么的……啊哈哈,怎么可能呢。

    +++

    傍晚时,嘉佑帝视学的恩赏便到了侯府。

    衣帽钞锭与诸生相同,卫瓒和沈鸢额外多了笔墨纸砚,又有一琉璃摆件,精巧非凡。

    这对卫瓒来说倒是寻常,沈鸢院儿里却喜气洋洋,别说外院的仆役,就是两个贴身侍女都惊喜万分。

    知雪捧着那琉璃摆件笑道:“听闻咱们这次跟小侯爷那边儿的一模一样,这可是头一回。”

    照霜道:“我将那笔架腾个地方,放正中间才好。”

    却冷不防听沈鸢冷道:“收起来。”

    知雪“哎”了一声,说:“不摆起来啊?”

    沈鸢说:“不摆。”

    知雪还想说什么,被照霜拦住了。

    只得噤声、悻悻将东西都收了起来,原本就清净的院里,更添几分冷意。

    沈鸢捧着书在灯下读。

    却是一个字都瞧不进去。

    又冒出卫瓒那慵懒含笑的声音。

    “——是他们不识货。”

    “你说是他们懂你,还是我懂你?”

    刹那心乱如麻,指尖也不住用力。

    卫瓒说得出这般话来。

    他刹那却在想,若这阵图是卫瓒绘的,可还需要百般经营转圜?

    不过是这位小侯爷一两句话的功夫。

    兵书被他翻了又翻,早已起了毛边,有两道陈旧的批红字迹,一道飘逸,一道娟丽,交错辉映,是父母留下来的笔记。

    他这些年来一读再读,不止为了功名利禄。

    这也是他与父母对话最后的方式。

    他的目光终究凝固在庞涓因妒剜膝孙膑那一节。

    批注道,因妒生恶。

    又道,可不为将帅,却不可不为人。

    他瞧了又瞧,嘴唇已抿的泛白。

    忽得一亮,他抬头,才瞧见,是照霜挽袖将灯点起,轻声说:“公子该早些歇息。”

    他却问她:“你说这人平白无故,怎的就这般高尚起来。”

    “分明前些日子还瞧不上我。”

    照霜自然答不上,只摇了摇头:“照霜不知。”

    沈鸢昳丽的眉眼流露出几分自嘲。

    灯火下,指尖抚摸过起了毛边的书页。

    半晌笑了一声:“照霜。”

    “若父亲母亲知我今日成了如此模样……”

    “该有多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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