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温梨笙在那方小宅子里,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坐在秋千上往天上看,偶尔会看到从上方飞过的鸟,还有悬挂在蓝天中的朵朵白云。

    起初她还闹得厉害,不愿意被关在里面,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温梨笙以前觉得自己压根就忍受不了孤单和无趣,但是在这宅院中生活之后才发现,她以前的日子其实根本就是笼罩在孤独之中的。

    她身边只有沈嘉清一个玩伴,也只有她爹一个亲人。

    幼年时她爹总是忙着官署的事,很多时候温府的大院中只有她自己一人,温梨笙早就习惯了对着空气发呆,缓解那些漫长而孤寂的时光。

    所以在宅中的日子,无趣些也无所谓,她只是跟天下人一样,在等一个结果。

    但是若是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喝毒酒死了,那她可就不乐意了,就算是走到黄泉路也要闹个天翻地覆,回来找谢潇南算账!

    温梨笙觉得自己睡了很长很长时间,长到她都以为自己死了,期间断断续续地醒过几次,也不知道是不是模糊的梦境,还是死前的想象。

    她看到自己在一个漆黑的马车里,颠簸之中透进来的光让她看到面前有个高大的男人在与一个女子发生争执。

    她听见了他们提了谢潇南的名字。

    不过很快,她又昏睡过去。

    直到冰凉的水从侧脸滑过,落在她的唇上,她的神识在一瞬间回神,猛地清醒过来。

    “醒了。”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

    温梨笙动了动手指,随后发现肢体酸痛,脖子僵硬,像是保持一个姿势很久留下的疼痛,眼睛上蒙着东西,睁不开。

    她心中涌起一阵惧怕,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完全发不出声音,瞬间心慌地想挣扎着坐起来。

    忽而被一个人按住了肩膀,那人说道:“温梨笙,别着急,我们不是要害你。”

    温梨笙怎么可能不着急,但她感觉到手脚被绑住,肩膀也被大力按着,完全挣脱不开,这种情况下冷不冷静已经由不得她。

    她停止挣扎,因为发不出声音所以等着身边的女人说下一句话。

    那女人见她平静下来,便动手将她眼睛上蒙的布摘下来,温梨笙这才睁开眼睛,眨了好几下才适应,从模糊之中看到一抹亮光,随后亮光越来越清晰,她看见那是一盏落地长灯。

    幸好,眼睛是完好的。

    温梨笙适应了眼前的光线之后,扫视了一圈,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站在身边,她穿着梁人的衣裳,但是面容却有着极其明显的异族特征,眼睛的颜色在昏暗的光下也能看出不同于常人的灰浅。

    这是一个狭窄的房间,她就躺在榻上,屋子里还有别的人,其中一个男人身量高大,身板看起来很壮,眸色轻浅,一动不动地盯着温梨笙。

    她下意识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后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嗓子坏掉了,许是那一口毒酒造成的,温梨笙心头涌上恐惧,害怕真的就这样哑了,往后一辈子都不能再说话。

    见她情绪又开始不稳定,那女人就说:“你放心,你的嗓子没事,只不过是被灌了哑药,你喝了那杯毒酒,本来会死,是我们救了你。”

    温梨笙看向她,想起那杯让自己晕倒的毒药,毒性极其强烈,她就喝了那么一点点马上就吐了一口血,若是一整杯下肚必然必死无疑。

    那些跟她一同吃饭的下人,其中有好几个一口将酒喝完的,向来这会儿尸体都硬了,本来是庆祝她即将获得自由才一时兴起办得酒席,却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事,白白害了他们性命。

    温梨笙悲从心中来,眼中滑落泪水。

    那女人在旁边说道:“温梨笙,我们将你就回来自然是有目的的,但在那之前,我们会告诉你一些真相,并且在抵达奚京,见到谢潇南之前,我们不会动你,所以你尽管放心就好了,至于这封嗓子的药,也是为了保险起见,剩下的路程,你恐怕都不能开口说话。”

    温梨笙抬眼望她,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掂量清楚。

    如今她落在这帮异族人的手中,生死完全由他人掌控,在这种紧要关头什么都不重要,只有活着才是重中之重。

    且听这女人所言,他们将她抓来,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谢潇南,如果没猜错,现在就是在前往奚京的路上。

    她点点头,表示顺从。

    “我们找了你很长时间。”那女人说:“谢潇南于我们诺楼族有不共戴天之仇,北境一带的领土本是属于我们的,但因为他的阻挠,我们不仅折损了大批军马,还有王室最疼爱的小公主也惨死于谢潇南的手中,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残忍无情,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们曾多次表达与他和平协商的意图,但他执意主战,杀了我们很多人,无奈之下我们只得用这种方法来对付他。”

    温梨笙听得稀里糊涂,虽然这女人口中对谢潇南大肆贬低了一番,但她也不是傻子,一下就听出是诺楼国想占领北境的领土,但是被谢潇南一而再,再而三的击退,屡战屡败之后他们想了个损招,把她给拐来这里。

    温梨笙现在严重怀疑,酒里的毒就是这些人下的。

    那女人接着说:“谢潇南如今无亲无故,你是他在沂关郡唯一接触的人,他走之后我们找了你大半年的时间才找到,藏得如此之深,可见你对他还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为此我们猜测是因为他杀了你爹,对你心怀愧疚,所以才将你保护起来。”

    温梨笙眼睛一下子瞪大,想要发出质问,却奈何喊不出声音。

    谢潇南杀了她爹?

    这怎么可能呢?!

    谢潇南没有理由这样做啊?他若是真的想杀了她爹的话,大可带着人直接闯进温府,但那段时间却一直将她带在身边,为了安稳她的情绪,还送了她爹的信给她,他若是真的是那种冷血无情,杀人如麻的反贼,压根不会做这些事情吧?

    女人见她又惊又疑,便说道:“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是没杀了你爹,只将你爹关起来,但是后来发生了争执,他要用温府的家底充当军用,温郡守不愿支持反贼,宁死不愿,谢潇南便借此杀了你爹,搬空了温家,带着一笔巨大的财产离开了沂关郡,正是这笔财产,得以支撑他打入奚京,篡得王位。”

    “你想想,若是你爹还完好无损,他为何不来见你?谢潇南离开了沂关郡,按理说不该再阻止你们父女见面才对啊?”

    前面这女人说的她是一个字都不信,但是这最后一个问题,的确是温梨笙一直以来想不通的。

    她爹就究竟去了哪里,若是他没有出事,尚在沂关郡,为何那么长时间不跟她见面呢?她爹本就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沂关郡郡守,什么时候参与到这些事情当中去了?

    自从谢潇南在她出嫁当天进入沂关郡的那日开始,温梨笙就没再见过温浦长了,困在宅中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她什么样的猜想都做过,甚至还延伸出了其他莫名其妙的想法。

    比如她爹是不是觉得终于把她嫁出去了,摆脱了一个累赘,然后去找了漂亮女人成立新家庭,将她彻底遗忘。

    亦或是他也跟着卷铺盖逃跑,去追寻沈雪檀的脚步,当年他们离开沂关郡的时候,一个具体的理由都没有,好像就是说走就走了。

    自从沈嘉清离开后,温梨笙总是隐隐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她经常告诉自己,沈嘉清并不是抛弃了她这个玩伴,而是有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情要去做。

    后来时间长了,温梨笙发现上面的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想,已经算是好的结果了。

    那些曾经出现在梦中的场景,温浦长身中数剑气绝身亡,或是被别人挟持抹了脖子,这些噩梦也不是没有出现过,温梨笙最难以接受的,就是她爹已经死了。

    即便是说他逃跑也好,抛弃她也罢,与那些噩梦相比较,这些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一个人困在院子里太久太久,与外界隔绝,她什么样的猜想都试过,当然其中也包括谢潇南是不是杀了她父亲。

    所以这女人说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心中那怀疑的种子像被灌溉一般迅速拔地而起,猜疑和恐惧爬满了整个心头。

    当初谢潇南送来的那封信,确实是出自温浦长的手笔,且字迹匆忙,像是在某种紧迫之下匆匆写成的一封信,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她将信看了很多次,越来越觉得当初她爹肯定是在谢潇南的手中,所以才能在最快的时间里拿到她爹亲笔写的信。

    她该相信谁呢?

    谢潇南没有伤害过她啊。

    但她爹的下落不明也显然与谢潇南有重大关系。

    温梨笙的思绪乱成一团,如理不清的线头交缠在一起,将她紧紧困住。

    但有一点她始终明确,就算谢潇南身上仍有她看不清的疑点,有很多怀疑的地方,可面前的这些人所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至少她明确的知道,面前的这些人是坏人。

    女人见她在不停的思考,给了她好一会儿的时间,沉默够了之后才说:“所以我们不是你的敌人,你的敌人是将你囚起来,又杀了你爹,搬空温家财产的谢潇南,你只需要在这段时间配合我们,若是事情顺利,说不定你可以亲手杀了谢潇南给你爹报仇。”

    温梨笙看着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像是在思量她的话。

    然而实际上温梨笙恨不得一口唾沫喷她脸上,让她滚蛋。

    温梨笙没什么本事,唯一厉害的就是一张嘴特别能忽悠人,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但眼下这些人却把她的喉咙给药哑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温梨笙就实在没招。

    她静静地听着女人说话,想明白这些人的身份之后,那些话对她已经造不成心里波动了,唯有一个念头,就是从这些人的手中活下来。

    她点点头,晃了晃被绑住的手,示意这些人给她松绑。

    女子似乎不能当家做主,转头看了看坐在桌边的男人。那个男人站起身朝她走来,身量很高,眼睛锐利而阴冷,盯着温梨笙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女人有什么特点能让谢狗贼藏那么久?”

    温梨笙想对他翻个白眼,但稍微克制了一下自己。

    屋内一时间没人说话,像是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温梨笙心说不至于吧,怎么着她也是沂关郡出了名的大美人啊,整个郡城谁不认识她?温府的那一条街上,有哪个姑娘能比得上她貌美?

    当然这个出了名和大美人没有什么联系就是了。

    这些诺楼人多半是眼瞎。

    那男人看了她几眼,脸色阴沉可怖,眼睛里全是恨意:“我若想杀你轻而易举,所以在这期间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谢狗贼杀我胞妹和族人,你所遭遇的这一切全是拜他所赐,你要恨就恨他吧,若是在这路上你安安分分,我可以留你性命到见到谢狗贼的那一日,但若是你不老实,我便折断你的手脚,把你嗓子彻底毒哑,只留着你一口气,再送到谢狗贼面前。”

    温梨笙听得极为不耐烦,这些没完没了的恨意跟她说有什么用?

    这天下恨谢潇南的人太多了,从他造反的那一日开始,对他的辱骂就没停过,哪怕是没有被战火波及的沂关郡,都经常有人坐在一起责骂谢潇南,这些话温梨笙已经听得够多了。

    男人说完之后,摆了下手让人给她松绑,继而带着人离开。

    不一会儿就有人送了碗汤面进来,往桌子上一搁,然后关上房门在外面挂了锁,整个房间就剩下温梨笙一个人。

    她肚子饿得厉害,当下顾不得其他,想先填饱肚子再说。

    结果不知道是饿得太久,还是被绳子捆得太久,刚下榻就因为四肢使不上力而摔倒在地上,胳膊肘狠狠磕了一下,疼得温梨笙泪流不止。

    在地上揉了胳膊一会儿,她又爬起来,费力地坐在凳子上开始吃面,一碗清汤寡水的面,吃起来没什么味道。

    温梨笙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眼泪一边往碗里掉一边吃,勉勉强强将一碗面给吃干净。

    她看着这周围的环境,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虽然暂时来说是安全的,这些对谢潇南恨之入骨的人将她作为要挟的筹码,以此想要对付谢潇南,所以只要她什么都不做,老老实实的,目前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但这种情况也不稳定,谁知道那些诺楼人是不是疯子,从那男人方才提起谢潇南的时候的神情来看,多半是已经癫狂了,像是恨不得与谢潇南同归于尽。

    温梨笙虽然打小娇生惯养的,从没有吃过什么苦,却也不是心灵那么脆弱的人,既知形势如此,她也只能暂时老老实实地在这待着,看看往后有没有什么机会逃跑。

    不过委屈肯定也是委屈的,抱着空碗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哭完之后就对谢潇南的怨念直线上升,只等着与他见面的时候狠狠骂他一顿,最好是挠他几爪子方能解气。

    温梨笙在这小屋子里休息了半日,就有人重新给她的手套上绳子,蒙了眼睛带上马车,继续赶路。

    起初的几日里,这些人对她的看管极其严厉,总留一两个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甚至除了吃饭或者如厕的时间之外,都不会将她眼睛上的布给解下,大部分的时间里她的视线一片黑暗。

    在这种时候,先前困在宅中大半年中磨出的耐性竟然提供了极大的作用,温梨笙不吵不闹,坐在一个角落一动不动就是许久,只有在身体坐得僵硬了,或者是酸痛是才会扭动两下。

    她安静而极其有耐心,眼不见也发不出声音的情况,仍能够保持心平气和。

    许是见她十分乖巧,事事都极为配合,后来她眼睛上的布就被解下来了,不再整日整日的不见光明。

    但温梨笙基本不与身边的人交流,一个是她与这些异族人语言不通,会说梁语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二来是她隔上一段时间就要喝那个药把嗓子药哑,无法说话自然也就不能交流。

    温梨笙很排斥那个药,味道难闻就算了,还是苦的,每次喝的时候都觉得害怕,脸皱成一团,好几次都想把碗给砸了。

    但是不喝的话,那些人对她就不会那么客气了,温梨笙不敢冒险,每回都是硬着头皮喝。

    即便是没有人打骂她,温梨笙也觉得这日子极为折磨和煎熬,比先前困在宅子里的那些日子要难过得多,这些人之中有个叫阮海叶的女人,会时不时与她坐着聊会儿天,多少缓解一下她这暗无天日的时光里产生的焦虑。

    阮海叶是梁人,单从面容就能看出来,她性格豪爽,什么话都与温梨笙说,从她的口中,温梨笙得知那领头的诺楼人名叫洛兰野,是诺楼国最受宠爱的王子,他有一个胞妹关系极好,自小就很是疼爱唯一的妹妹,但这个妹妹却死在了谢潇南的手中。

    当然他们之间的仇恨也没有这样简单,洛兰野曾在大梁北境谋划很长时间,伺机而动,结果大年夜谢潇南带着人将他们盘踞的秘密地点给炸了,他几乎所有的亲信都烧死在其中,洛兰野与谢潇南交手之后重伤而逃,回到诺楼时才发现他父王已死,父王手下的一个大将谋反篡位,推翻了洛兰野家族的统治,他一回去就面临着无穷无尽的追杀。

    一无所有的洛兰野在边境地带夹缝生存,他失去了亲人与地位,如今唯一想做的就是找谢潇南报仇,哪怕他死在奚京,也定要让谢潇南不好过。

    阮海叶还说:“你现在所遭受的这一切,的确都是因为谢潇南,若不是他进沂关郡开始就将你护在身边,后来又将你藏起来保护,如此看重你,便不会引来那么多人的对你心怀不轨,你可能不知道,除了我们这一伙人之外,还有另外几个势力对你下手,你那日喝的毒酒,就是其中一批人所为。”

    温梨笙起初并不信,但随机一想,就觉得阮海叶可能不是在骗她。

    当初那杯毒酒毒性极其猛烈,一口酒下肚则必然丧命,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回来的,温梨笙当时反应很快,只喝了一点点加上及时的施救,这才保住了性命。

    洛兰野这帮人要的不是她死,而是她这个大活人,而下毒的那一帮人是要杀她,目的有着强烈的不同,足以说明这不是同一帮人所为。

    温梨笙想不明白,她不过是小小郡守之女,如何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引得那么多人要杀她?

    不过这些疑问,她没机会问出口,自然也得不到答案。

    从沂关郡到奚京,是温梨笙这辈子走过最长最长的路,尽管他们日夜兼程不曾停歇,却还是赶了两个多月之久才到达奚京附近的城池。

    当中因为这些异族人不曾来过大梁腹地,还走错了路,往西偏了几百里,温梨笙也因此多喝了两碗药。

    他娘的这群蠢货!就凭这脑子还想跟谢潇南对抗,迟早要完。

    他们没有进奚京,而是选择了距离奚京隔了百里的柳镇,漫长的赶路终于停下,温梨笙得以好好休息半日,睡醒的时候,洛兰野就站在她面前,目光冰冷。

    他开口说话,说的是诺楼语。

    温梨笙之前猜测,这个人可能是因为被谢潇南伤得太深了,导致他现在厌恶大梁的一切,哪怕是他明明会说梁语,却仍旧坚持说诺楼语,让身边的人来翻译转达。

    “殿下说,他到要看看你和这个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谢潇南会选择哪个。”

    温梨笙这些日子已经给磨得性子平稳很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沉默的盯着他。

    他手里拿着一个老旧到泛黄的信封,厚厚地一沓,里面装了很多东西,那应当就是洛兰野口中所说的,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洛兰野又说,若是谢潇南选择秘密,他就会砍掉温梨笙的脑袋,若是选择了温梨笙,就会将信当场烧毁。

    说完他又做了推测,说谢潇南大概会选择这个真相,毕竟这东西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温梨笙心头涌上一阵惧怕,倒不是怕谢潇南的选择,而是见洛兰野这个模样,似乎是已经疯了,她觉得不管谢潇南选择什么都没用,她和这封老旧的信只怕都要毁在洛兰野手中。

    外面传来一声叫喊,洛兰野就一下拽起她的胳膊,将她从窄榻上脱下来,甚至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上,他一脚踹开了门往外走,拖着步法踉跄的温梨笙来到院中。

    已是将近十一月,空气中泛着冷意,温梨笙只穿了一层长袜,地上粗粝的石子将她的脚磨得生疼,寒气从四面八方逼来,她抬手挣扎了两下,但洛兰野的力气特别大,将她的胳膊死死的钳住,硬是给拖到了院子中。

    挣扎中,她看到了谢潇南。

    时隔十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又见到了他。

    他披着墨金大氅,头戴雪白玉冠,长发高束,寒风卷着他的发尾,掠过他满是冷意的眉眼,浑身的气势极为骇人,让人有着看一眼就忍不住想要跪下的冲动。

    这就是大梁的新帝,如今天下的掌权者。

    他身边站着的游宗身穿白衣,脸上的胡子刮了个干净,看起来相当风雅,完全没有当初那当土匪的邋遢样。

    刚看了两眼,温梨笙就被人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当即没站稳摔在地上,膝盖和手掌都传来痛楚,她没忍住皱紧了眉头。

    谢潇南黑眸一动,视线从温梨笙身上一掠而过,没有片刻的停留,只看着洛兰野,笑容带着冷漠的讽意:“欢迎来到奚京,洛兰野。”

    这句话在洛兰野的心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好几年前在沂关郡那回与他交手重伤险些丧命,他曾说过这句话,后来谢潇南杀他胞妹,将胞妹的人头抛在他脚下时,也曾说过这句话。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句话成了他的噩梦,谢潇南如一座无法跨越的大山,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没办法撼动他分毫,洛兰野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便一下又拽着温梨笙,将她给提了起来。

    身后的侍女上前来,将温梨笙架住,紧接着洛兰野手中的弯刀就架在她的脖子上,利刃冰凉无比,让她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眸中流露出慌乱来。

    谢潇南没再看她,抬手点了点洛兰野,双眸似笑非笑:“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愚蠢到这种地步。”

    洛兰野沉着脸,死死地盯着谢潇南。

    “你都到了这种地方,还让我做选择?”谢潇南语气轻缓,含着浓郁的轻蔑,完全不将洛兰野的威胁放在眼中:“如今这里已经不是大梁,是崇国,是我谢潇南的天下,你在我的地方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你应该知道我手中是什么东西吧?”洛兰野扬了扬手中的信封:“天下独此一份。”

    谢潇南神色依旧平静而冷漠,情绪没有一点波动。

    这与洛兰野所计划的不符,他现在的左右手已经确信是对谢潇南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他不可能不为所动。

    他吹了个口哨,侍从便在旁边准备好的火盆里点上了火,洛兰野道:“我没时间跟你耗,是这女人,还是这些真相,你一句话就好,我的刀磨得很锋利,绝对不会让她感觉到疼痛,让她痛痛快快地下去陪我妹妹。”

    正说着,温梨笙身体动了一下,脖子在弯刀上蹭了一下,侧颈立马出现一个血痕,在白皙的脖子上尤其刺眼。

    谢潇南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异动,他双眉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如此细微却还是让洛兰野捕捉到,他感觉到谢潇南的为难,这让他心中无比畅快。

    他想将这女人的头砍下来,扔到谢潇南的脚下,让他也尝一尝痛彻心扉的滋味。

    洛兰野正盘算着,却听谢潇南道:“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做选择的。”

    话音一落,就有一股巨大的力道从他背后袭来,力道来得如此突然,洛兰野一个不察身子往前踉跄两步,就势往旁边一翻,转头一看才发现方才踹他一脚的人竟然是阮海叶!

    “你这女人!”洛兰野一瞬间就恨得红了眼眶,也无瑕去想这女人什么时候跟谢潇南勾结在一起,扑身上前想去抓温梨笙,却见天边飞来几支羽箭,速度迅猛,他只得往后躲闪,退到了火盆旁边。

    将温梨笙架起来的侍从见状,也忙抽刀想要先杀了温梨笙,阮海叶在旁边用刀一挡,同时拽着温梨笙的胳膊往前猛地一甩,力道无比大,将她整个人给甩得飞出去一般。

    原本以为还会摔在地上,温梨笙已经本能地蜷着手臂想护住脑袋,以免摔伤了重要的地方,却没想到下一个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光滑柔软的狐裘蹭在脸上,瞬间就将她身体给包裹住。

    紧接着就是长剑出鞘的声音,只听剑刃卷着疾风在耳边扫过,温梨笙下意识转头,就见身后追赶她的侍从被利落地一剑削掉了脑袋。

    浓郁的血腥味在空中铺开,谢潇南身后的侍卫一拥而上,将院中的人包围起来,头顶上的箭不断朝洛兰野施压,躲闪之中,他高喊了一声谢狗贼,然后将手中的信扔在了火盆之中。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谢潇南目光冷漠地看着他,看着他将信扔进火中也没有半点反应。

    洛兰野霎时震惊,他在这时终于明白。

    谢潇南从一开始,就不在乎这个二十多年前的真相,他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背负着天下的骂名,甚至没有想过洗脱那些被世人误会的罪名,他就是要顶着反贼的名声,顶着所有人的责骂登上王座,成为天下之主。

    “拿下。”谢潇南冰冷地吐出两个字。

    侍卫将洛兰野团团围住,尽管他奋力反抗,最后还是寡不敌众,更何况上头的羽箭一直限制他的行动,最后还是被押着跪在地上,两柄长剑交叉架在后脖子上,洛兰野被压低了脊梁和头颅,彻底败了。

    再不甘心,再满腔恨意,他押错了底牌,也唯有失败。

    温梨笙见他被降,一直以来堆积的怨气在这一瞬爆发,她挣脱谢潇南的手臂捡起一块石头,不顾地上的石子硌得脚痛,大步过去狠狠往他头上一砸,鲜血立即喷涌而出,染红她的衣裳,从脖子溅到裙摆。

    她仍是不解气,又砸了两下,血染红了她的手,手中的石头也碎了,就在她想握拳捶打洛兰野的时候,谢潇南从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力道拦下来,洛兰野也晕死过去。

    温梨笙一回头,谢潇南才看到她双目赤红,眼中含着泪,但是没有落下来。

    她一甩手,挣开谢潇南的手腕。

    两人久别重逢,谢潇南看着她,神色终于不再森冷,看了看她侧颈那道血痕,用手指摸了一下:“痛不痛?”

    温梨笙将头扭过去,退了两步,对他的碰触抗拒得十分明显,也不看他。

    谢潇南蜷起手指放下手臂,眸色黯淡些许,他的视线在温梨笙的面上临摹一般,从眉毛看到眼睛,落到鼻尖后滑至唇瓣,最后又看着她的眼睛,而后抬手将身上的墨金大氅接下来,披在她肩上。

    温梨笙不领情,扯下大氅狠狠摔在地上。

    整个院子霎时间变得极其安静,所有侍从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游宗原本也想说话,但见这场景,便站在后面不敢再开口。

    短暂地沉默过后,就见这尊贵的新帝自个弯下腰,把地上的大氅捡起来,要去拉她的手腕:“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温梨笙这会儿被怒火冲了满头,根本不想跟他说话,此前在折磨当中时,她为了稳住自己的心绪,不断地告诉自己,只要慢慢等着,这日子总有尽头的,大不了就是一死。

    但如今这事情终于解决,温梨笙一直以来压抑的情绪这才敢爆发,正如阮海叶所言,她所遭受的这一切,都是因为谢潇南。

    不是他,温梨笙就还是一个小小的郡守之女,根本不会被这么多人盯上。

    平白被关在宅子中大半年也就罢了,还要遭受两个多月的折磨,要喝那么苦的药,睡不好吃不好,日子没有一天安稳。

    说来说去,也是满腹委屈,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见到她爹。

    “那你想如何?”谢潇南声音仍然低缓。

    温梨笙沉默着。

    谢潇南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从方才她那一跤开始,就没听到她的声音,即便是脸上出现痛色也是安静的,他心中一紧,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将脸转过来:“温梨笙,说话。”

    温梨笙怒目而视,她也想说话,但药效未过,现在的她是无法发出声音的。

    她抬手打掉谢潇南的手,口型做了个“别碰我”,谢潇南脸色骤沉,扬声喊道:“阮海叶!”

    阮海叶立即从后头小跑上前,本来想笑一下缓解气氛,却见谢潇南神色阴沉得吓人,也不敢再打趣,便老老实实道:“您的人不是一直在搜查嘛,洛兰野怕她在路上闹出什么动静惹来麻烦,不利于我们隐匿行踪,所以就一直用药封着嗓子,您放心,只要不再喝那药,嗓子慢慢就会好了。”

    谢潇南似乎已经崩在发怒的边沿,他看着温梨笙单薄的衣裳和没穿鞋的脚,只想马上将她带走,却又因为她的抗拒而不敢再上前。

    恰在这时,有一人从墙头跳了下来,喊了一声:“梨子!”

    温梨笙听到这声音,猛地扭头看去,就见沈嘉清一袭黑衣,背着弓箭,满面笑容地朝她走来:“梨子,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啊。

    温梨笙看着面前这个已经成长为男人的沈嘉清,当年一别,距今已经有三年多,她曾在梦里梦到过与沈嘉清的相逢,第一句也是,好久不见。

    温梨笙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奔跑着朝他而去,一把将他抱住,咧着嘴哭起来,眼泪成串地落下来,无声地痛哭着。

    在她心里,沈嘉清是可以依靠的人,是能够诉说所有委屈和难过的人,是家人。

    沈嘉清见她这模样,忍不住笑,笑着笑着也跟着哭,大声嚎起来:“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我本来就到沂关郡边上了,马上就能接你了,没想到你竟然喝酒把自己整出事了,你是不是没有脑子啊,你平日都不喝酒的,为什么那日突然要喝酒,若不是你要人出去买酒,也不至于让外头的人悄悄混进去给你下毒……”

    温梨笙若不是因为喊不出声音,高低也要骂沈嘉清两句。

    耳边全是沈嘉清的哭声,像被抓在案板上的猪,要了命的嚎,温梨笙耳朵都听得痛了,本来满腹委屈想好好哭一会儿,结果因为他的叫声,感觉好像是有一只猪在耳边不停打转,温梨笙顿时不大想哭了。

    谢潇南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墨眸半敛,手中攥紧了大氅,沉默地站着。

    游宗看不下去了,轻缓着脚步上前,小声说道:“皇上,温姑娘瞧着穿的单薄,不能在此地停留太久,当心冻病,否则对温相也不好交代呀。”

    谢潇南这才开口:“沈嘉清听令。”

    沈嘉清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一听到这话,立马就把温梨笙给松开了,半跪在地上,哭道:“臣在。”

    “异族乱党已降服,你留下做收尾,将这些异族人押回京城暂时关起来,莫要让他们任何一个逃走。”谢潇南道。

    沈嘉清颔首:“臣遵旨。”

    温梨笙擦着眼泪,心中诧异,沈嘉清这野猴子,竟然也有这么守礼节的时候?怎么看怎么违和。

    正想着,她身上又覆上温暖,是谢潇南又用大氅裹住了她,而后将她整个抱起来,她刚想挣扎,后脖子就传来一股强大的力道,只捏了片刻,温梨笙眼前一黑,就晕过去。

    谢潇南沉一口气,抱着她离开了庭院,游宗紧随其后,沈嘉清则留下来处理这批人,看了眼头上还在流血的洛兰野,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恶狠狠道:“先把这晦气东西的血止了,可不能让他这么轻轻松松地去死。”被甩脸子亲自弯腰捡东西的君王,哭得满脸泪水的将军,吓到不敢说话的尚书。

    一众侍卫虽然没一个敢在面上表露情绪的,但内心想法出奇的一致。

    今日真是开了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跟大家说一声抱歉,我收回之前的话,有很多我觉得不虐的地方可能你们会觉得特别虐,所以我提前说一下哈,

    前世结局不可能圆满,梨子最后的结果就是跟正文写的一样,死了,然后重生。(ps:希望大家不要因为这个结局而难过,梨子不是真的死了,她是又回到了建宁六年,去与柿子相遇了呀)

    接受不了这点的大家谨慎购买哈。

    不过后面的内容主要还是他俩在后宫里的相处,结局会一笔带过,我也不喜欢写虐的内容。

    写完前世番外之后,还会写一些其他的,如果宝子们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发在评论区或者微博私信我,我看见了的话可能就考虑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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