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将暗影中的眉眼映得明明灭灭,扑朔的光似应和了莺时的呼吸,短促亟亟。

    云辛看着那在幽光中扇动的长睫,晦暗光线下,落下的阴影将莺时眼底的情绪遮掩得更为严密。

    陷入沉默的空气压抑着莺时手中跳动的那一缕火光,愈渐微弱,直到最后一丝光亮熄灭,只在一片暗淡里映出她起伏不定的轮廓。

    看莺时总在出神,云辛问道:“怎么回事?”

    “嘘。”莺时依然望着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轻声问道,“你没听见吗?”

    云辛道是莺时故弄玄虚,索性跨了步子直接朝楼上走去。

    “你等等。”莺时视线不及云辛,只听着他跨级而上的脚步声,立即扶着扶手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一直到二楼,莺时忽然停下脚步,听云辛问她道:“怎么忽然停了?”

    她抓紧了掌心的扶手,犹豫着不肯抬头,紧咬着牙,连口都不愿开。

    云辛此时正站在楼梯口屏风旁,借着微弱的光线看着莺时,多等了一会儿才察觉出她的异样,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她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停下,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楼梯口设有屏风,当心撞上。

    云辛折返,抓起莺时手腕便将她往怕屏风后头带,道:“火折子呢?我重新给你点上。”

    “不要。”莺时道。

    若说从园子里那些海棠树到方才一楼的一切只是有些莫名的熟悉,那么自从踏上这第二层楼,莺时便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裹挟了一般,用不着借着哪一点的光亮,也能“看”得清着房里的陈列布置。

    她从云辛掌中抽回手,一点一点在房中挪动着脚步,明明想要继续接触下去,却又想要逃开。

    “你不是说这里有人?人呢?”云辛调侃道。

    房中的窗户关着,唯有窗扇上透进来淡淡的一层月光,也只是将窗口近处的物件照出个大致的影子,贴墙的那些便都被笼在了暗影里。

    莺时听着耳畔空气流动的声音,似有人低语,喃喃说着什么,她却听不清。

    “有人的,有人的。”她的视线垂落,手指抚上身边的架子,梦呓似的告诉云辛,“她就在这儿,刚才还在弹琵琶呢。”

    指尖触上一片柔软,被掩在黑暗中的眼波瞬间泛起欣喜,她仿佛已经触到了这柔软之下的物件,道:“就用的这把琵琶。”

    云辛不介意莺时这看来神神叨叨的言辞,去到她身边,问道:“你确定这里头放的是琵琶?”

    神情一滞,莺时立即收回手,退开一步,道:“我不知道。”

    看着莺时有意回避,云辛却想直接将那把精心包裹的琵琶从架子上抱下来。

    然而他摸到相位处时却察觉出异样,不由转过头去看站在一旁的莺时。

    感受到云辛投来的目光,莺时又往旁挪了一些,亦是别过脸去。

    云辛还是将琵琶抱去桌上,一面打开包裹的软缎毛布,一面朝莺时伸出手,道:“把火折子给我。”

    “你要做什么?”莺时问道。

    云辛懒得解释,只催促道:“给我。”

    莺时虽不情愿,但面对强势的云辛,她亦要考虑自身的安危,只得将火折子摸黑递给他,又觉得不甚放心,追问道:“你究竟要……”

    话音未落,云辛已夺了火折子重新点亮。

    再度在莺时眼前亮起的微弱光线先是照出了桌上的一片焦黑。

    确切地说,这颜色来自那把琵琶。

    失声之下,莺时不由上前,借着火光将台上的琵琶看得清楚一些。

    弦槽和轸子已经不知所踪,相位裂口处有明显烧焦的痕迹,面板也有大片或被灼被熏黑的迹象,品位残缺不全,搏弦裂了一半,这显然是一把被大火烧过的琵琶。

    而那一片一片的焦黑下,是同样被磨损严重的精致花纹与雕花。

    依稀可见,是海棠。

    莺时只觉得眼前那一小丛火光里像是有火星子落去琵琶上,随即将那仅剩的海棠烧着,越烧越旺,越烧越大,很快就将整间屋子都烧了起来。

    像是要吞噬一切的火光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她分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倒了,只是在眨眼的瞬间看见自火海外冲进来一道惶急焦虑的身影,在一阵接一阵的嘈杂声里大声喊着顾青棠的名字。

    然后……

    莺时回过神智时,双手已经被云辛死死按在那把残破的琵琶上。

    “你做什么?”云辛问道。

    将一切照得亮如白昼的火光在云辛这一声低斥下消失。

    莺时这才发现自己还在这座小楼中,但此时的她浑身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的力气似的,有些难以站稳。

    云辛扶住她的肩,问道:“是不是不舒服?”

    极其艰难地将思绪从脑海中那场漫天的大火里抽离,莺时的双手却依然死死抓着桌上的琵琶,满目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呢喃着说道:“我竟要伤他……”

    “你说什么?”

    深深呼吸过后,莺时才勉强稳住了心神,猛然间抽回手,连连往后退着,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幽淑园,我不要待在这里,带我回去。”

    幽光中虽无法完全看清莺时的神情,但她发颤的声音已暴露了突然激动的情绪。

    云辛想起她在瑶春馆外的情形,唯恐再将她逼到那样的境地,重新将琵琶裹上,走向她道:“你冷静一点……”

    莺时却根本不听少年生涩的安抚,恳求他道:“带我回去,求求你……马上带我回去……”

    染了哭腔的声音震在云辛心头,他拉起她的手,发现掌心里满是冷汗,整只手都在发颤。

    他无奈道:“我带你回去。”

    云辛吹灭手中的火折子,将琵琶放回到架子上,引着莺时下了楼,回到园子里。

    今夜天上无星,沉沉天幕上只挂了一轮残月,与那把琵琶一般的缺损。

    云辛借着月光去看莺时,见她神情茫然,怔怔看着园子里那些海棠树,问道:“要再留一会儿吗?”

    莺时未去看身边的少年,轻声道:“我只想回去。”

    云辛看她神情恍惚,不似来时只将她带在身边,而是让她伏在自己背上,直接将她背回幽淑园。

    此时的郢都才终于陷入宁静夜色里,已将是丑时了。

    莺时听着拂过耳畔的风声,脑海里却只有一片空白,直至回到幽淑园住处时,才察觉到云辛的异样。

    “怎么了?”她伏在少年劲瘦宽阔的背上问道。

    云辛躲在墙头,看着园中漆黑一片的那间屋子,道:“屋里有人。”

    莺时惊道:“那怎么办?”

    “要么现在就跟我走,要么你想好逃脱的理由再回去。”云辛道。

    莺时从未想过要离开幽淑园,离开殷旭,况且还是在这样仓促的情景下,她断然不会跟云辛走。

    不见莺时应答,云辛自是明白她的意思,问道:“想好没有?再拖下去,天都要亮了。”

    莺时经不住云辛催促,道:“你先放我下去吧。”

    云辛随手在墙头捡了一片瓦朝园子里丢了出去,听见脚步声,他随即背着莺时往相反的方向而去,最后将她放在房后的一处角落里,道:“保重。”

    莺时只见云辛在眨眼之间掠上墙头,一下便消失在天亮前的最后一抹夜色之中。

    她听见已在院子里响起的人声,最后定了定神,缓缓从墙根的阴影里现了身。

    方才园中传来声响,随玉立即出来查看,可除了地上碎裂的一片瓦再无其他可疑踪迹。

    此时殷旭已从房中跟了出来,看着侍女失望的背影,眸光越发冷厉,却又在瞬间松缓。

    “文初……”

    莺时虚弱的声音飘进殷旭耳畔,他转身去看,只见那分别多日的心上人正散着一头长发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墙影下,隐在浓重的阴翳里。

    “姣姣。”殷旭箭步上前,将她从阴影中拉出来。

    月下,她的脸色不大好,看来心事重重,蔫蔫的。

    殷旭满心关切之中另有欣喜,将莺时仔细看过一番,问道,“深更半夜,你去哪儿了?”

    如此熟悉的的询问里不知为何有着令莺时感到陌生的压迫与质问,即便殷旭依旧温柔,可他那只捏着自己肩膀的手,那股从未在他身上用过的力道,让他看来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跟着云辛接连两次趁夜离开幽淑园的经历在莺时心里留下了太过强烈的震撼,依她从前的性子,定会立即告诉殷旭的。

    然而此刻看着重逢的恋人,看着他被压抑在对她的担心下的那些无法读懂的情绪,莺时不由自主地捧起他的脸,看了他许久。

    觉察到莺时不同以往的反应,殷旭更是急切,问她道:“姣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快告诉我。”

    她知道殷旭一定是为了自己才披星戴月地赶回来,她并不怀疑这个照顾了自己两年的未婚夫婿对自己感情,可她的心里却自在看见那把被烧毁了的琵琶开始,不受控制地阻止着她与殷旭吐露实情。

    心底激烈的挣扎催生了身体又一次难以克制的痉挛,再从唇齿间挤出的声音,便都是痛苦难耐的哽咽与艰难的呼吸声。

    殷旭眼看着莺时在自己面前倒了下,他立即将她打横抱起,冲一旁的随玉怒道:“去找平献!”

    一声怒斥出口,提步正往房中去,他却听见耳边传来莺时似有若无的声音。

    “姣姣,你说什么?”殷旭亟亟问道。

    视线里都是殷旭焦急的神情,牵动着莺时心底复杂的情绪,最后只努力与他道:“我好想你。”

    无关今夜的一切,只是作为余莺时,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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